主人无俗态,筑圃见文心:论中国古典园林中的禅宗意境
2012-09-06莫春华
莫春华
(1.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江苏无锡 214000;2.江苏信息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000)
1.简述禅宗
季羡林在《禅与文化》一书中对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有这样一段描述:“不研究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就无法写出真正的中国文化史、中国哲学史甚至中国历史”[1]。可见,研究禅宗文化是弄清中国传统文化的必经之路。
传说佛祖释加牟尼在灵山聚众说法,拈花微笑,开启了禅宗历史的大门。印度禅宗发展到菩提达摩时,达摩到中国传法,成为中国禅宗的祖师,之后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代代相传,形成影响中国千年之久的禅宗学派。虽然拈花微笑、折苇渡江、面壁九年、只履西归等关于达摩的故事都只是美丽的传说,但禅学对中国传统文化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禅是中国人彻底把握佛教教义以后所得到的东西,这可由两个无可争论的历史事实加以证明:第一,创立禅宗以后,支配中国的就是这个宗派,而其他宗派除了净土宗以外,都不能继续存在;第二,佛教演变出禅宗以前,从来没有与中国本土思想发生过密切关系,这里我所指的本土思想是儒家思想[2]。禅宗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宗产生以后对于传统文化特别是艺术、审美方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2.禅宗的美学观
禅宗所贡献于中国人的,是一种极其细巧精致、空灵活泛和微妙无穷的精神享受。它重新塑造了中国人的审美经验,使之变得极度的心灵化,相对于庄子的逍遥传统,它也许可以称为新感性[3]。禅宗的审美是来自心灵的,同时也是自然化的,“心化自然”是禅宗美学的重要特点。
2.1 “心化自然”与意境的形成
禅宗美学的自然观在于“心化自然”,这点在一个著名的禅宗公案中得到很好体现:“时有风吹幡动,一僧云幡动,一僧云风动。慧能云,非幡动、风动,人心自动”[1]。从禅宗的理论来看,“风”和“幡”已经脱离了它们的具体的时间、空间上的存在,成为超越时空的自然物,实现从视觉现象到心境上的转变。青原禅师自述在参禅过程中对自然山水见悟的三种境界。第一境所见皆是自然景物,是客观实相,与常人所见无异;第二境破除执迷,观自然山水以悟心;第三境勘破时空,刹那顿悟,山水由客观实体转变为心相心境的了悟,实现了心与物的统一。
禅宗审美的内涵是通过美学上的感性的方法得来,是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特殊之处就在于自然的心境化。禅宗以自然作为境界、取代偶像崇拜,对待自然的态度从传统的亲和自然走向了在自然现象中获得了悟。
2.“ 2色空观”的审美内涵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是指物的表象,空是指物的本质。色空观,即对现象做空观。用空观观色,以色观空,色就成为从具体时间空间中抽离的纯粹的直观,是一种心相,也称为“境”。色空观即大乘空宗般若学,是禅宗教义的理论基础之一。心和色是相生相伴、相互作用的,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般若学认为,万物皆空,物质世界是种种虚幻现象的结集,物的变化是没有必然性的,但当物的直观为空观所觉悟时,心与物合一,完成了色从相对到绝对的转变而成为“境”。
2.3 禅宗的意境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从逻辑的角度看,意境说在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从历史的角度看,意境说的发展构成了中国美学史的一条重要线索[2]。禅宗讲求意境,《坛经》中说:“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禅宗意境是心性学的,重点在于悟出精神本体,它比以往的审美经验更为心灵化。禅宗追求的是觉悟,采用色即是空的方法,使得色、空、性、相统一并表现为境界。境界是心境和喻象的结合,是出世间的、主空的,是独特的心灵的顿悟,它是内化的超绝时空的真如或般若的喻象所形成的意象。禅宗向中国古典园林艺术导入了精神的深度和更为虚灵空幻的意境,使之心灵化和境界化,在艺术作品中呈现出禅的意境。
3.中国古典园林中的禅宗意境分析
3.1 概述
中国古典园林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和“巧于因借、精在体宜”[1]的造园方式是古代劳动人民杰出的智慧和无穷的创造力的集中体现,高度的艺术成就至今仍然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绚丽瑰宝。和其它艺术一样,造园艺术也毫无例外地要受到美学思想的影响,而美学又是在一定哲学体系的支配下滋生成长的[2]。古典园林作为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和诗词、山水画、戏曲一样,是内在美学思想的一种外化。
空灵是古典园林意境的显著特点,与禅境相通。禅宗美学讲求心的悟境,“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3]。文人士大夫在禅宗美学的影响下,在园林艺术创作中已经不满足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单一景致,园林主人在构景创境中着力于表现出“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空灵意境。计成在《园冶》中对园林景物的描写充满了禅意:“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4]。
3.2 造园要素中的禅宗意境分析
3.2.1 叠山
山石是园林景观的重要部分,能很好地起到障景的作用,在一障一显之间,把空间的虚实刻画得惟妙惟肖,避免了一览无余的乏味。拙政园内的假山屏障就是实中求虚的佳作,给人留下无限遐想。清代叠山大师戈裕良所作的环秀山庄内的假山,尽得天开、妙造自然,是园林掇石的经典作品。山庄内峭壁参天、峰峦叠嶂、洞壑幽深,涧谷流水、平台磴道等应有尽有,富于变化。山体浑然天成,在涧谷中仰望,一线天的景致豁然在眼前。群山万壑,几清流蜿蜒其中,俯视整体布局得当,细观片石的叠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气势磅礴之余不乏细致精巧,可远观亦可近赏,尽显园林叠石的风貌。寄畅园内的八音涧又名三叠泉,山石嶙峋,泉水淙淙,弹奏出天籁绝音,堪称一奇。如此美妙的景与乐,与山石的巧妙营造是密不可分的。八音涧由黄石构成,山石蜿蜒,下沟洞曲,幽邃深杳,阴阳开合,将引泉、掇石、藏景等手法融会贯通,巧妙运用地势的高低将二泉流水分为三叠,疏密有度,片石峥嵘,运用国画中斧劈皴的手法把山石的褶皱节理描绘得刚健浑厚、石脉清晰,写尽了江南园林中山水的神奇。
叠石掇山,纳天然万一于园中,使园内人不下厅堂便可一舒向往自然的天性,这是园林的魅力。这些高低突兀的山石,表达了造园人“写天地万物”、“陶咏乎我”的理想。“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亦如是”。物我合一,就是自然,也就是禅的本来面目。
3.2.2 理水
水体是园林构成的重要因素。水表达了清澈通透、一尘不染的纯净状态。白乐天有诗云:“迎眸洗眼尘,隔胸荡心滓。定将禅不别,明与诚相似。清能律贪夫,淡可交君子。岂唯空狎玩,亦取相伦拟。欲识静者心,心源只如此”。以水喻心境,在文人中早已约定俗成,以水为元素表达园林主人心志的也不在少数,沧浪亭、寄畅园的设计者都是用水的高手。“沧浪亭”固然以《楚辞?渔父》中的名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而家喻户晓[1]。无锡寄畅园的八音涧,流水声音美妙悦耳,像用八种乐器演奏的“高山流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锡惠园林中的泉“活水细流,澄澈可爱”,被茶圣陆羽赞为天下第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一方湖水,成就了西湖十景。
水,无形、无色、无声、平淡无奇;园林中的水,形曲、色清、声悦、意境深远,所谓“潭影空人心”、“流水鉴禅心”,书写出清虚空明的禅意。
3.2.3 花窗
“凿户墉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以无当有,即是化虚为实,窗虽小,却是处理空间虚实的能手,在园林中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园林中的窗户有直棂窗、隔断窗、支摘窗、隔扇窗等,形式上有桃、葫芦、梅花、扇子、花瓶等多种,作用不同、式样繁多、形态各异,根据日光、月光等天光云影的变化,强弱不同的光线照射投下或浓或淡斑驳的影,虚实相生,本身就是一道有韵味的景。“工精虽专瓦作,调度犹在得人,触景生奇,含情多致,轻纱环碧,弱柳窥青。伟石迎人,别有一壶天地;修皇弄影,疑来隔水笙簧。佳境宜收,俗尘安到。切忌雕镂门空,应当磨琢窗垣;处处邻虚,方方侧景”,有了窗,屋内与墙外的景就有了遮蔽和取舍。网师园的竹外一枝轩后面是集虚斋。透过网师园的窗,可见集虚斋园内的青竹,嵌上造型独特的窗框,就是一幅竹画,恰有“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的妙趣。“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2]”,所谓“尺幅窗,无心画”,透过窗子看过去的景,像有了景深,取景的角度不同,景就不同,苏州沧浪亭长廊上的漏窗即是如此;透过怡园拜石轩上的窗,南雪亭宛若画在秋叶上的一幅画。“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人”。窗子的存在把空间划分得似隔非隔,把充实空间的体量喻于无形中,使园林中的景充满了空灵的意趣。
3.2.4 花木
园林中的花木与禅宗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园林中的莲、竹、梅等各种植物蕴含着浓厚的禅宗意味。“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四色,其文省故。其实莲华具无量色,具无量光也”,禅学中以淤泥比喻现实中的烦恼,用荷花比作佛性的清净。“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虚怀若谷的竹包含着般若的智慧;“此事楞严常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梅、雪、月光的交汇处闪烁着法常禅师圆寂前的了悟。
巧妙地运用季节、气象等时令变化中的不同景也能很好地表现意境。花木掩映,在天光、月色、四时不同的环境衬托下幻化出虚实相生、变化无穷的景,营造出别具一格的园林意境。花卉、篱落、古木、池水相互掩映,春、夏、秋、冬景致不同,月下、细雨、雪中、夕阳下风韵各异,“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月下的梅,“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是雪夜的梅。物虽同,境各异。古人爱竹,竹林是园林中不可缺的景致。月夜时分,凤尾森森。“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静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动景,动静结合,动反衬静,于虚实、动静中生出空灵的意境。空间界限在时间的过渡中化于无形,了无痕迹地突破时间的界限,打破空间中固定的实质,这与禅宗中把物体从时空中抽离、在此基础上达到心与物合一、实现“见山还是山”的空观有异曲同工之妙。
4.园林中的禅宗意境解析
私家园林的主人多为“三绝诗、书、画,一官归来去”的文人隐士,在园林中表现出丰富的思想内涵。网师园、渔隐小圃追寻“晚来风定钓丝闲”的潇洒疏放;拙政园、耦园、涉园、归田园居表达“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了悟;壶园、芥子园蕴含这“壶中有乾坤、芥子纳须弥”的禅境。
4.1 拙政园中的禅意
四大名园之一的拙政园始建于明朝,历经朝代更替,唐朝时是诗人陆龟蒙的住宅,元朝时曾为大宏寺,到了明代,成为王献臣的私家园林,大画家文征明参与了园林的设计。拙政园的名称来源于西晋潘岳的《闲居赋》,表达了归隐田园、向往自然意志。
“远香堂”是拙政园中的著名景点,以荷花闻名。夏天荷花盛开时,水池波光粼粼,荷香四溢,“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风吹柳絮毛球走,雨打梨花蛱蝶飞”,悟出的是禅境。荷叶圆圆、菱角尖尖本是自然外像,有差别又有同一,非同非异,亦同亦异。妄心的起灭,如柳絮随风,如梨花落雨,当下现成,不必去分辨孰真孰妄,收获的是一种平怀、一种宁静。“与谁同坐轩”取意于苏轼的词“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麽,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苏轼是庄、禅合一的代表人物,独坐明月、清风中,浑然一派超然物外、神游天地的气魄。“留听阁”四面开窗、小巧玲珑,屋前有一平台,不管从建筑本身还是从阁名的含义,都做好了一番秋夜听雨的准备。“留听”来自李义山的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禅宗将超越一切差别境界的不二法门作为处世态度和禅悟的极则。通过不二法门的禅学观照,超越了时空、顺逆、圆缺、得失、物我、色空等相对的二元观念,表现了大小相即相容、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凝聚于当下、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时空观念、圆缺一如、当体即空的情感内省模式以及泯除物我、忘怀顺逆、把握现境、随缘自适的审美襟怀[1]。空观即是:超尘脱俗的景、超然物外的心、心与物合一。
4.2 狮子林中的禅意
狮子林始建于公元1342年即元至正二年。相传是天如禅师的弟子为禅师所建,取佛经中“狮子座”、“狮子吼”的意思,将园林命名为狮子林。园林建成后常有文人墨客来此作诗参禅,天如禅师亦作有诗《狮子林即景十四首》,“万竿绿玉绕禅房,头角森森笋稚长”、“散人风亭竹深处,石林分坐绕飞虹”,这是天如禅师对竹林的描绘。园内有一景点名为“竹谷”,意在隐喻古印度王舍城频婆罗土为佛祖所建的“竹林精舍”。因园林为禅师所建,也是僧侣们谈禅论经的场所,园内的各处都弥漫着浓厚的禅意。“立雪堂前人不见,秀云峰似白头僧”中的“立雪堂”是园林的标志性景点。二祖慧可当年向达摩祖师求法时,达摩说:“求法的人,不以身为身,不以命为命”。慧可为了表示他求法的决心,断臂立于雪中。“立雪堂”即源于慧可禅师“雪中断臂”的典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2]、“如何是学人自己?还见庭前柏树子么”[3]。“指柏轩”就是指赵州从谂禅师的这段公案,意为追求“性相不二”的真如本体。园内“问梅阁”亦来源马祖道一与法常禅师的“梅子熟也”的公案。咫尺山林的狮子林内动静结合、虚实相生、有旷有奥、有明有晦,营造出具有丰富禅学意趣的园林山水。
5.结语
禅宗有二偈:“僧问:‘如何是道’。师曰:‘天共白云晓,水和明月流’”。又如:“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春来草自青”。禅理与园林艺术的契合点就在于自然精神。融禅宗美学于园林艺术,在园林审美中体味禅境,站在一个新的高度用新的视角体味古老的园林文化,赋予古典园林艺术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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