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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工地诗歌节
——建造建造者的尊严

2012-09-04李大君

中国工人 2012年6期
关键词:工友建筑业工地

李大君

大工地诗歌节
——建造建造者的尊严

李大君

对于全世界的劳动者来说,五一国际劳动节是具有重要纪念意义和现实意义的。五一是劳动者展示自己文化和表达诉求的节日。2012年5月1日,公益组织北京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与劳工志愿服务组织安全帽志愿服务队在北京举办了一场专门以建筑业农民工为主题的大工地诗歌节。

主办方将活动特意选在五一这天,除了劳动节对于劳动者所具有的普遍性意义外,这对于建筑工人来说也是有着特殊的行业意义。因为在全国各个行业都已经普及并严格执行五一休假权的大背景下,五一带薪休假的争取对于建筑业农民工来说,仍只是一个现在进行时。主办方寄期望通过在五一这天举办诗友会的方式,与建筑工友一道争取五一带薪休假权,一道聆听底层劳动者的声音,共同分享下苦人的体历,以此纪念劳动者的五一,奠基建筑者的尊严。

40余名工友从北京及周边地区赶赴活动现场,其中一半以上的工友都是从30公里以外的工地赶来,更有工友从早上5点钟就开始赶车过来参与。同时,支持这次活动的也有一直关注农民工群体和打工文化的北京大学、中共中央党校和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老师,他们也亲临现场,与建筑业工友共同探讨打工文化,构建劳动者尊严。

这次大工地诗歌节由工友何正文师傅、大学生志愿者小陈共同主持。何正文师傅是中国建筑行业首例追讨劳动合同维权事件的当事人,几年来他一直致力于在工地普及劳动权益知识和在工友中推动劳工文化活动。大学生志愿者小陈自2009年加入安全帽志愿服务队以来就一直致力于工地劳工教育活动。

湖北建筑工友刘德子特意为本次大工地诗歌节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建高楼楼高千米寸铁寸土全是农民工奠基

下联:筑大厦厦有万间单间套间可有劳动者半间

横批:劳者何所获

这既讴歌了建筑工人的劳动价值,又表达了现实中建筑业农民工群体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山东建筑工友王运朋一首《自嘲》更是对应当前热炒的一个话题——关于要不要改变农民工这一称呼的问题,从一个建筑业农民工的视角表达了广大建筑业农民工群体对这一话题的看法:

冷眼斜视是世风,

莫道不与往日同。

自慰身份得巨变,

盲流终成农民工。

王师傅自20世纪80年代来城里打工,一开始的身份是“盲流”,21世纪初身份发生了变化,他和他的伙伴开始被称为“农民工”,而实际上他们感觉称呼变了,但所享受到的待遇却没有什么变化。在有些方面甚至比80年代还要差。就拿建筑工地的工资问题来说,上世纪80年代没有拖欠工资的问题,而今,工资拖欠已成为建筑业的常态。现场的40余名建筑工友中,只有一人没有工资拖欠的经历,即便这种不拖欠也不是法定的按月足额发工资,而是年底结清。现场有工友发言说:“如果没有农民工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地位的提升,农民工这一称呼改与不改其实是一个伪命题。按照建筑工地目前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路,吃的是最差的,住的是最差的,就算是管你叫皇帝又有什么用呢?”

王运朋工友的《自嘲》引起了大家对农民工身份的强烈共鸣,河北工友谢仲成的《“快”与“块”》更是形象表达了建筑工地的伙食状况:

食堂厨刀真叫快,

一条小鱼切五块。

每份都要卖六块,

民工饭票少得快。

肉片薄如玻璃块,

每片也要卖五块。

三口两口咽得快,

到了肚里消化快。

食堂进账无数块,

老板赚钱来得快。

可怜民工心不快,

怨声载道恨这块。

谢师傅刚刚念完,立马得到了北京某工地总施工单位安全员杨工的回应,他说:“有的工地食堂厨师的刀功真的很好,电扇都能把肉片吹跑。”他接着说:“在建筑行业,工资变饭票的情况比比皆是,食堂由老板开设,老板以自制饭票代替现金发放,而工人因拿不到现金,就失去了自由选择吃饭的机会,他们只能在老板开设的工地食堂中用饭票打饭吃,而往往工地的食堂饭菜,不仅价格比外面高出许多,而且味道也逊色不少。最后,在年底结工钱的时候,老板直接把工人的饭票金额从工人工资中扣除,这就是建筑工地的通用潜规则,工人们都管这种现象叫‘二次榨取’。”

在工地上,工友们意见最大的除了寒酸而昂贵的伙食之外,就是那其他行业不可企及的高强度劳作了,工友释嵩在初秋收工回宿舍路上写下的了一首《暮归》,道出了打工者的辛酸:

日落暮色浓,

收工归帐篷。

风来知了乱,

草里蟋蟀鸣。

悠悠胡琴荡,

渐渐同乡逢。

谈唱不知时,

衣衫觉露重。

建筑工友张师傅的一首《民工怨》更是对工地高强度劳作对工人身心造成的伤害进行了痛斥:

上班欢过下槽的马,

下班难比卸套的牛。

一天到晚十三个点,

浑身上下热汗流。

不如马,

不如牛,

来世遭恨千秋。

山东工友王运朋则为我们献上了一首充满诗意的讽刺画面,道出了工地生活环境的艰辛:

墙面有洞送花香,

床板无席壮脊梁。

夜读自愧少金眼,

游园不敢羡鸳鸯。

简陋的工棚无法遮风挡雨,光溜溜的一张木板就是床板,36伏的低压电只能带动微弱的灯光,只能恨自己没有生就一副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还有那更让人难受的相爱却不能长相守的两地分离。这不正是千千万万个大工地,千千万万个建筑工人真实生活的写照吗?

河南建筑工友龚光志是一名有着40年党龄的共产党员,他的一生都与建筑有着密切的联系。20世纪70年代年轻的龚光志当兵就在北京参与西山的工程建设,1986年转业到地方,成为一名国企工人,然而,好景不长,1997年下岗后的龚光志师傅彻底从优越的国企工人沦落到农民工的队伍中。龚光志师傅讲到1997年冬他在北京首钢工地干活儿时,半夜里遇到收容遣送站来查暂住证,结果很多人怕被抓到昌平筛沙子(当年很多因无暂住证被收容的人员都会被拉到昌平区卖苦力),在寒风中穿着裤头四散奔逃。当初从国企工人到农民工群体时,龚师傅就一阵感伤,而今,经过15年的建筑业农民工生活,他对这一群体的整体生存状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虽然不断强调自己曾是一名老国企工人,但如今他更认可自己的身份是农民工。他的一首《打工四季歌》道出了建筑业农民工漂泊而无奈的生命和灵魂——

春天到来春风刮,

我们离开家。

北京、西安、哈尔滨,

重庆、贵阳或长沙。

哪有简易房、哪儿有吊塔,

哪里就是我的家。

夏季到来夏雨浇,

我们四处飘。

烈日暴晒身脱皮,

蚊虫叮咬不在意。

为了多挣钱,

为了养儿妻,

不惜筋骨血与泪。

秋季到来秋霜降,

我们心更凉。

子女学费一夜清,

医院更是阎王账;

万儿八千不耐用,

物价飞涨我心慌,

今年没希望。

冬天到来冬雪飘,

我们心已焦。

破衣破裤破棉袄,

脚手冻伤钱难要。

劳动仲裁成本高,

诉求法律价更高。

试问苍天和大地

“和谐何处求?”

“公平哪里找?”

龚光志工友的一首《打工四季歌》引发了众多工友对漂泊生活以及有家不能相守的感慨,已做建筑工人十余载的王中保工友一首《思乡曲》深刻表达了漂泊的打工生活所带来的不安定感和不安全感:

秋雨连绵泪如丝,

夜夜思乡人静时。

漂泊十载艰辛路,

满目沧桑谁人知。

河北建筑工友李正阳的一首《流人》则更直白地表达了异地生活所带来的生活困苦和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

独在异乡为异客,

打工生涯真坎坷。

每当孤独寂寞时,

想家想儿想老婆。

大兴工地赵师傅的一首《思归》所表达那浓浓的乡愁更是让现场的建筑工友黯然神伤:

春夏复立秋,

异地尽乡愁。

望穿故乡地,

思归岁悠悠。

飘忽不定成为建筑工友们诗歌中不变的主题,在听完工友的分享后,北京大学社会系副教授卢晖临很激动地说:“今天,工友们有关漂泊和思乡的诗歌特别多,其实,大家只要留心的话,打工歌曲中有关思乡的也特别多。为什么农民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不太像我们传统的中国农民了?这不是我们个体的原因,而是一个大的社会结构的问题,这是农民工进城打工,因种种制度限制又无法融入城市的尴尬境遇,是和平时期最大的家庭分裂现象。留守妇女、留守老人、留守儿童,以及飘忽不定的打工者,这种现象本身就是很不正常的。农民工不止是一个称谓,而是一个制度性的歧视。有工友谈到要关心家乡,以后干不动了也可以回到家乡,这没什么问题,可是在座的不一定都能够回到家乡。家乡的土地已经不能养活自己,建筑工人也养活不了自己。表面看来这和我们微薄的劳动所得有关系,但更深层的原因是这和一个个家庭被撕裂,无法享受城市待遇,与和平时期最大的分裂现象是有关系的。”

当然,五一节大工地诗歌会不止是一个诉苦会,虽然建筑工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要表达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工友在探讨建筑业农民工未来的出路,有过希冀,有过碰壁与失望,但也有在挫折中找到自己最终的努力方向。

建筑工友张师傅则以拟物手法写作的一首诗歌《我是一棵葱》表达了包工制度下遭受层层盘剥的底层工人的生存困境和他们的愤怒:

我是一棵葱,

被剥许多层。

原本白胖的身躯,

却露出了青瘦的圆形。

世间谁这么可憎?

下手这样的绝情?

等你再吃我时,

以气刺进尔的鼻孔。

河北工友谢仲成的一首诗歌《冷眼》则表达了他这些年的打工阶级体验、情感与思考:

经济已成鸦片,

金钱蒙蔽双眼,

阶级早已淡忘,

斗争成为笑谈,

一切向钱,向钱。

剥削的人有了原野沃土,

生活的糜烂成为他们的乐园,

宽松的环境使他们得意忘形。

公开和社会叫板,

他们可以张牙舞爪,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

他们露出的是狰狞的嘴脸,

他们干的是伤天害理。

他们可以大声对劳者说:

想干就干,不干滚蛋,

榨取你们的血汗应该,

完工欠薪理所当然。

弱者无理可讲,

屈者何处申冤,

又有哪个敢讨要工钱,

看朱门酒肉,

有谁知背后隐藏多少辛酸?

严峻的形势不容乐观,

残酷的现实摆在了面前,

为平等我们必须斗争,

为解放我们应该奋战,

我们决不允许剥削死灰复燃,

我们的呐喊,

一定要让剥削者闻风丧胆。

朗朗乾坤岂容黑暗,

历史的车轮怎么能倒转,

劳动者的飓风行动,

既能拨云见日,

亦能将世界改变。

在谢仲成师傅读完他的诗作后,大家纷纷对建筑业农民工的出路做了一些讨论。

中共中央党校刘忱副教授点评道:“对当前农民工群体所遭受的一切不公平待遇,我也很愤怒,我们的劳动价值需要得到肯定和尊重,而这种价值与尊重不是依靠谁的赐予,而是我们的争取。现在我们只不过刚刚开始,我们就是星星之火,我们要相信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朱晓阳老师则从文风和字义两个方面谈了对这次诗友会的感受:“首先,我想说这些诗写得很好,有些诗歌有一种唐风宋韵的味道,如王中保的《思乡曲》,赵师傅写的《思归》、释嵩工友写的《暮归》等等,这些都体现着唐代名家孟浩然、杜牧的诗态。另外,从诗歌所传达的诗意来说,不是建筑工人,绝对写不出这样真实的诗歌,我们不论做学问的,还是打工的,都得有思考的。而我们建筑工友的很多诗都是有思考的,我觉得这些诗非常有力道有深度。我们需要将这些诗、手稿出版,让很多人都能够看到。我们自身境遇的改变,除了我们自身的努力,还要引起整个社会对我们这个群体观念的改变。我们要发声!要让我们的声音发出去,被人听到!”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阳和平教授根据自己在中国和美国做过工人的经历,谈到了对当前农民工问题和出路的看法:“大家的诗歌让我想起了一首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歌里面描述的都是我们的工作,那里面可没说我们是农民工、新市民,我们是工人!现在的人都不愿意用自己本来的称呼了。标签是骗人的。我们到底是什么?按照我们谋生的手段,靠什么?我们是做买卖的?还是出卖自己劳动力的?是以出卖自己劳动力为生的,就是工人!为什么工人群体变成了弱势群体?工人阶级的改变不能依靠别人,我们地位的改变是要依靠我们自身阶级意识的觉醒、我们完整的工人身份和公民权,而这应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对于本次大工地诗歌节的主办方,李大君表示:“在这个属于劳动者的节日里,我们更想去建造一些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尊严。”

建造建造者的尊严,不是令行禁止那样简单,更不限于令行禁止。

与建造者建造尊严,不是恩悯怜惜那般简单,更不限于恩悯怜惜。

建造者建造的尊严,不是太阳那般预定升起,但会形成于自身中。

总有一天,一切颠倒了的,必被颠倒回来。

栏目主持:胡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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