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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禛《衍波词》叙论

2012-08-15宫洪涛

文艺评论 2012年10期
关键词:词牌

宫洪涛

王士禛词集流传者有二本,即《阮亭诗余》和《衍波词》,前者是王氏自编而成,收词46首,后者则为王氏审定、孙默编刻的,录词127首,其中除《怨王孙》(碧天云晚)一阕外,前者所载各首,后者皆有。因《衍波词》录王士禛词较为完备,后世学者遂多将王氏词集以《衍波词》称之,今人李少雍经过辑佚校勘,编为《衍波词编校》一书,录词132首,后张宏生主编《全清词·顺康卷》,又自《倚声初集》和《百名家词钞》中分辑出《双调望江南》(江南事)与《浣溪沙》(灯暗银屏误昔期),共辑得王士禛词134首,所载王氏词作可谓最为完备。

王士禛词与其诗一样,自其产生之日起,评者蔚然,如唐允甲谓其词“极哀艳之深情,穷倩盼之逸趣”(《阮亭诗余略序》);丁弘海言其词“朦胧萌坼,明隽清圆,即令小山选句以争艳,淮海含毫而竞秀,谅无惭夫入室,或兴叹于积薪”(《阮亭诗余略序》);彭孙遹以“体备唐宋,珍逾琳琅,美非一族,目不给赏”(《松桂堂集》卷三七)誉其词,陈廷焯赞王士禛“每以诗为词,虽非本色,然自是词坛中一帜”①,谭献则将王士禛词归属“才人之词”②。若精读王士禛《衍波词》,定会发现,如此之论皆非溢美之词,而是属客观之言。兹以彭孙遹、陈廷焯、谭献所论为据,对《衍波词》作一叙论,以证诸人所言非虚。

一、体备唐宋,美非一族

王士禛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小便聪明敏慧,喜好读书,时下甚为流行的词集选本《花间集》和《草堂诗余》亦是其常读之书,而在熟读花间,精阅草堂之馀,王士禛“偶有所触,辄以丹铅书之”③,由此而观,他读词并非不求甚解,而是在阅读中思考。如此读书之法,无疑将加深王士禛对古人之词的体悟,故其后来填词,喜和抑或好用古人之韵,力求追攀古人,意欲兼备众体,自成一家,事实上,王士禛词也确是如此。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言:“阮亭沿凤洲、大樽绪论,心摹手追,半在花间。”④即谓王士禛填词,有意追攀花间,那么我们就先来看王士禛效花间体所作的《菩萨蛮》八首:

东风人柳三眠起,秋千小院重门里。对对浴红衣,鸳鸯塘上飞。个人花底见,惊喜回团扇。含笑指鸳鸯,花时日日双。(其一)

曲栏杆外红兰吐,绿窗人静闻鹦鹉。两两赌围棋。沉吟金钏迟。郎夸中正手,向姊偏多口。解意小猧儿,恼人将负时。(其二)

梧桐花落飞香雪,帘卷一片玲珑月。人月两婵娟。依阑凭玉肩。小鬟春睡倦,裙上苔花茜。私语好谁闻,姮娥应羡人。(其三)

玉兰花发清明近,花间小蝶粘香鬓。邀伴捉迷藏,露微花气凉。花深防暗逻,潜向花阴躲。蝉翼惹花枝,背人扶鬓丝。(其四)

玲珑嵌石红蕉叶,蕉阴宝鸭香初爇。独整素琴弹,琴清玉手寒。声声珠作串,弹出湘君怨。今夜梦潇湘,琴心秋水长。(其五)

帘衣半掩湘妃竹,洞房今夜摊书读。懊恼画屏人,铜壶清漏频。潜藏郎背面,作剧桃枝扇。鹦鹉唤回头,低鬟笑不休。(其六)

双双玉兔衣如雪,中庭桂树悬明月。也解逐雄雌,倚帘含笑窥。幽踪郎见惯,潜向银屏看。娇靥晕红潮,佯羞妥翠翘。(其七)

蝉纱半幅围红玉,龟纹枕畔双鬟绿。银蒜镇垂垂,含羞忍笑时。屏山金屈戌,女伴偷相觑。明日画堂中,须防面发红。(其八)

王士禛的这组小词分写了与女性有关的“秋千”、“弈棋”、“私语”、“迷藏”、“弹琴”、“读书”、“潜窥”和“秘戏”等八件事情,生活气息甚为浓郁,女性形象亦甚为丰满,如其一中的女子看到自己心上人时的“惊喜”,情不自禁地“回”、“指”;其二中的女子下棋时的“沉吟”神态,输棋后的“恼人”心绪;其三则“极写无人之态,长生私语”(邹祗谟语),深切地将女子“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心境呈现出来;其四中的女子“背人扶鬓丝”的动作显见词人观察力之敏锐,亦是前人所未道,可谓“尖新之甚”(彭孙遹语);其五则属花间体中的以韦庄为首清疏一派,结句意蕴悠长;其六显有“不放才郎夜看书”的味道,将女子的憨态描摹出来;其七结句尤为真切,将女子的羞态刻画地淋漓尽致;其八虽是写床笫之事,但却出以含蓄之笔,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难怪彭孙遹言:“仆最爱牛峤词‘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犹让此‘忍笑含羞’四字。”⑤总之,这八首《菩萨蛮》不离闺阁,词风绮丽,意境虽多不高,但词人却能够捕捉到女性所独特的神态抑或动作,甚为真切,极富韵味,故邹祗谟云:“八首摹画坊曲琐事,尽态极妍,姿韵清扬。昔赵文敏画马作马相,吴道子画观音作观音相。阮亭拂笺吮毫时,便如杜牧、韩偓身经游历,寻欢窈窕,含睇缠绵。”⑥单就语言而论,这组小词写的虽是“艳事”,但鲜见鄙俗,不入亵语,而是用乐府笔法,突出女性对爱情的直率与含蓄,强调了个性,浓化了人情。若将这组词联体而观,场所在小院与闺房中更换,时间在白日黑夜中交替,人物则有惊、有喜、有恼、有羞,演绎的可谓是一个完整的男女故事,显然有着联章词的味道,这一点无疑也是向《花间集》学习的结果。⑦关于这组词,邹祗谟还言其“大是唐人风味”⑧,除却谓它们脱胎于《花间集》外,或还有一层意思,即这组词甚似晚唐韩偓的香奁诗。实际上,王士禛年少时与其兄王士禄皆雅好“香艳”主题,汪涴曾言:“二王好香奁诗,每倡和至数十首。刘比部寓书问讯博士曰:‘王六西樵,不致堕冬郎云雾否,此虽慧业,并此不作可也。”⑨虽是谓香奁诗不可作,但由此足见王士禛词与其香奁诗实有相通之处。那么,王士禛为何倾向于“香艳”主题,其表兄徐夜给出了答案:“少年情事如水,风雅旁益,则《花间》、《草堂》之流艳作焉。”(《阮亭诗余略序》)即认为王士禛创作香奁诗抑或效花间而填词皆是与其少年情事相关联的。

南唐后主亦是王士禛学习的对象,他的《虞美人》(杜鹃庭院春将了)和的就是李煜的名篇《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是词云:

杜鹃庭院春将了,断送花多少。几层杨柳几层风,总付银屏金屋梦魂中。合欢枕上香犹在,好梦依稀改。回环锦字写离愁,恰似潇波不断入湘流。

平实而言,后主的《虞美人》将家国之悲融入其内,而王士禛这首词的立足点则是男女别离之思,在意蕴上要远逊于李后主,但王氏却能够另辟蹊径,即在字词上进行雕琢,发前人所未发,如末句“恰似潇波不断入湘流”,将传统的“潇湘”一词破用,给人造成一种“隽思萦回,如春路游丝,悠扬空际”(邹祗谟语)之感,亦可谓佳而妙。另王士禛的《菩萨蛮》(断红双脸眉如黛)写的是一场男女约会,内中“漫言尝见面,似隔蓬山远”甚似李煜的“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但闻之更令人断肠。

王士禛乡土观念甚重,对其家乡的文化名人尤为欣赏,常发赞誉之言,而言及词人,济南二安无疑是山东词人的典型代表,王士禛对他们极其喜爱,曾有“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二安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⑩的溢美之言,而在填词的过程中,二安无疑最是王士禛的偶像,遍览《衍波词》,确实如沈雄所言:“既和漱玉,复仿稼轩,千古风流,遂欲一身兼并耶。”⑪据王士禛自述,他曾依《漱玉词》原韵尽和之,惜多散佚,但在今存的134首《衍波词》中,王士禛有17首是和李清照的,在其所有和韵词中,无疑是最多的,且成就也是最高的。其中,最杰出者自然是为其赢得“王桐花”之称的《蝶恋花》:

凉夜沈沈花漏冻,欹枕无眠,渐听荒鸡动。此际闲愁郎不共。月移窗罅春寒重。忆共锦裯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银筝断绝连珠弄。

观李清照《漱玉词》,我们不难发现,内中今存《蝶恋花》三首,其中一首为:“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王士禛的《蝶恋花》无疑是这首词的和作,二者不仅韵脚一字不差,主旨也是一样的,都是用女子口吻自述离怀。然在意境的塑造、遣词造句等方面,较之李词,王氏还是略好一些,如上阕同是写离别之悲,李词有泪,王词却更注重融景入情:月亮透过窗缝,夜愈深,天愈凉,悲伤不言而自明,可谓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令人有清新神远之感。下阕最后两句亦是对李词的应和,李词言“无好梦”,王词是虽有好梦,但是徒有,不言自悲。李词是无聊的拨弄灯花,王词则是弹奏《连珠弄》,可谓殊途同归。但王词还有其独到之处,即“郎似桐花,妾是桐花凤”,巧妙的借用桐花和桐花凤比喻爱人和自己,将彼此间的亲情蜜意呈现出来,可谓是坦率、痛快,深具民歌风味,自是透骨情语,亦为王士禛赢得了“王桐花”的美誉。是词可谓是对李词的严格唱和,且能略胜于原作,难怪彭孙遹言:“和韵至此,岂得不云神绝。”⑫王士禛的其它和漱玉词,亦是押韵天然,复自出新意,且“入词即常语浅语,亦自娓娓动听”⑬,甚得易安真谛,如“昨夜梦郎归,还是旧时别处”(《如梦令》)、“问郎增解画眉无?”(《浣溪沙》)、“双桨凌风兰叶舟,又卷起一江愁”(《武陵春》)、“最怕日初长,生受莺花,打迭人消瘦”(《醉花阴》)等置于《漱玉词》中,足可以假乱真。

济南的另一位词人辛弃疾亦是王士禛的偶像,《衍波词》中有两首用稼轩韵的词作,即《婆罗门引》(问平安否)和《减字木兰花》(离愁满眼),前者是一首送别词,情真意切,“叹青门一别,白社人希”、“诗狂酒悲,老大去、几人知”、“归来也、两鬓千丝”诸语略带伤心调,可谓沉郁悲壮,实与稼轩相类。后者则是一首现实主义词作,揭示出战乱给女性带来的伤害,且王词每一句的最后一字皆和辛词一致,兹将二词录于下以观:

为长沙女子王素音作。用稼轩过长沙道中见妇人题字,用其意作韵:

离愁满眼,日落长沙秋色远。湘竹湘花,肠断南云是妾家。掩啼空驿,魂化杜鹃无气力。乡思难裁,楚女楼空楚雁来。

长沙道中,壁上有妇人题字,若有恨者,用其意为赋:

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力气。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

显然,王词与辛词的创作背景是一致的,都是在旅途中见“妇人题字”而有感而发,在用韵乃至每句的末字皆同,足证王士禛对辛弃疾的学习。然二词在主旨上是有区别的,辛词中的“妇人”当时人老色衰的歌妓,其恨多源于自己,而王词中的“妇人”则是为乱兵所得的王素音,其悲其怨多是对战乱的控诉,多了层家国之悲的意蕴。若就遣词造句而论,王词用典甚多,且如邹祗谟所言“累用楚事,茜粲自然,至其胜情佳致。”⑭辛词则显平淡,略逊一些。

除却《婆罗门引》(问平安否)和《减字木兰花》(离愁满眼)两首词外,王士禛还有些词虽不是用抑或和稼轩韵,但就语言风格而论,如其“寄兴豪健”(邹祗谟语)、“意气激昂”(彭孙遹语)的言志词《南浦·寄兴》、称颂张良的咏史词《减字木兰花》(横磨大剑)等也神似稼轩,《水龙吟》(岷峨万里滔滔)更是“飞扬豪宕,有恨古人不见我之意,不徒纵横上下,与辛、刘匹敌也”(邹祗谟语)。

王士禛《花草蒙拾》中对咏物词谈论甚多,如“彭十咏萤词”、“程村咏物词”等条皆关涉咏物词,且在王氏看来,咏物词甚为难做,好的咏物词皆有一共同点,即“咏物须取神”,而在此方面做得好的,当属史达祖和姜夔,即谓“张玉田谓咏物最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咏春雪》、《咏燕》,姜白石之《咏促织》为绝唱”,且云:“仆常望洋而叹。”⑮实际上,王士禛大可不必,其咏物词亦有类史、姜者,对此,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云:“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今则短调,必推云间,长调则阮亭《赠雁》、金粟《咏萤》、《咏莲》诸篇,可谓神似矣。”⑯姑且不论彭孙遹的《咏萤》、《咏莲》诸篇,但就王士禛《御街行·赠雁》而言,内中“水明沙碧,参横月落,远向潇江去”诸语确实是以神取胜,透露出一种神韵之美,它如“一泓春水碧如烟”(《踏莎行·咏镜》)等亦是如此。

在《衍波词》中,除却效花间体、和李后主、和漱玉词、用稼轩韵、类史、姜词外,还有和少游、和蒋子云、和欧阳修、和云间诸公、和湘真(陈子龙)、和清真(周邦彦)、用蒋竹山(蒋捷)韵等追和古人之词,且王士禛的追和之作,多是严格唱和,韵脚多完全相同,且词的主题与原词相类,风格也与之相似,如其《小重山·和湘真词》为吊古词,通过对秦淮的今昔对比,将自己的愁绪呈现出来,透露出浓郁的家国之悲,风格凄恻,而陈子龙的原词题为“忆昔”,其主题显是怀念朱明王朝,风格亦是凄婉。再如《贺新郎·夜饮,用蒋竹山韵》的主题是词人经历过不幸遭遇之后,看破红尘,借酒浇愁,弹筝取乐,风格则是悲痛之中见豁达,而蒋捷的原词《贺新郎·兵后寓吴》亦是如此。

综而述之,王士禛在填词之时,常通过异代唱和的形式,有意地追攀古人,意欲兼备众体,且王士禛的唱和之作在主题和风格上多沿承原词,然古人因其禀赋、生活遭际等别,其词在题材和风格上也鲜有相同者,故王士禛词也是题材多样,既有艳情词,也有言志词;既不乏吊古感旧之作,也有现实主义作品;既有咏物词,也不乏山水词。风格也多姿多态,或绮丽、或清爽、或悲壮、或豪放、或疏狂。总之《衍波词》不拘一格,而是在融汇百家之馀,有意的形成了自我之风姿。对此,唐允甲在《阮亭诗余略序》中曾言:“其旖旎而秾丽者,则景、煜、清照之遗也;其芊绵而俊爽者,则淮海、屯田之匹也。”而彭孙遹所论更详,他在《衍波集序》中曰:

阮亭《衍波》一集,体备唐宋,珍逾琳琅,美非一族,目不给赏。如“春去秋来”二阕,以及“射生归晚,雪暗盘雕”,“屈子《离骚》,史公《货殖》”等语,非稼轩之托兴乎?《扬子江上》之“风高雁断”,《蜀冈眺望》之“乱柳栖鸦”,非坡公之吊古乎?《咏镜》之“一泓春水碧于烟”,《赠雁》之“水碧沙明,参横月落,远向潇江去”,非梅溪、白石之赋物乎?“楚簟凉生,孤睡何曾著”,“借锦水、桃花笺色,合鲛泪、和入隃糜,小字重封”,非清真、淮海之言情乎?约而言之,其工致而绮靡者,《花间》之致语也;其婉娈而流动者,《草堂》之丽字也。洵乎排黄轶秦,凌周驾柳,尽态穷姿,色飞魂断矣。(《松桂堂集》卷三七)

二、意内言外,以诗为词

确如郑方坤所云:“先生既早达,因得弃帖括弗事,而专致力于诗。”⑰诗无疑是王士禛生命中的第一要义,他8岁能诗,15岁便刊行了第一部诗集,即《落笺堂初稿》,24岁时,王士禛在济南“秋柳社”社集上赋《秋柳》诗四章,和者甚众,自此名扬。顺治十六年,26岁的王士禛谒选扬州推官,得江山之助,遂开始了其诗歌创作之辉煌,终成就诗中“神韵”一派,而随着其“神韵说”风行海内,王士禛名满天下,亦登上了“断然别为一代之宗”(王掞《皇清诰赠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王公神道碑铭》)的诗坛宗主地位,赢得了“清代第一诗人”(谭献《复堂日记》)的美誉,被“宇内尊为诗坛圭臬”(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词则是其馀力而为,但终因“苦于习久难变”⑱,王士禛的《衍波词》在一定程度上,隐然有着其诗的影子,即具有意内言外、比兴寄托的类诗化特征,可谓是典型的“诗人之词”,这一点在王士禛的怀古词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如其《浣溪沙·红桥怀古》其一: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据王士禛《红桥游记》载:“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所谓红桥也。游人登平山堂……径必出红桥下。……予数往来北郭,必过红桥,顾而乐之,登桥四望,忽复徘徊感叹。当哀乐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王谢冶城之语,景晏牛山之悲,今之视昔,亦有然耶!壬寅(1662)季夏之望,与箨庵、茶村、伯玑诸子,偶然漾舟,酒阑兴极,援笔成小词二章。诸子倚而和之,箨庵继成一章,予亦属和。”是词以赞美之笔起,用一“流”字将扬州城北的青溪一带风光呈现出来,可谓是仅着一字,尽得风流,如王士禛诗歌一样,甚富神韵之美。次句亦有一个字极为惹眼,那便是“秋”字,为何六月盛夏,词人眼中的的红桥风物染上了衰败的“秋”色呢?下阕便给出了答案,原来是面对着绿杨葱翠掩映下的扬州,词人想到了扬州城北的“雷塘”。那么为何“雷塘”触动可词人的忧郁心弦呢?原来隋炀帝曾丧身于此,而随着历史的变迁,雷塘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曾经陪伴炀帝的迷楼中的众多美女也都早已魂断香消,化作一抔黄土,而唯有萋萋芳草,淡淡烟霭,依然如昔,勾起了敏感词人的缕缕愁绪,但这愁绪仅仅是因雷塘难寻和“香魂零落”吗?答案显然并非如此简单,或有更深层的意蕴,对此,笔者认为艾治平和朱庸斋所论甚得是词真谛,前者云:“此词虽‘渔洋冶游红桥,风流文采,照映湖山’,亦其自称‘即席赓唱,兴到成篇,……以志一时胜事’之作,似又暗隐因事成愁,感怀故国的苦衷。盖词成之年,正当矢志抗清,并曾于三年前的顺治十六年(1659)率军从海道进入长江直达南京近郊的郑成功病死台湾之时也。”⑲后者曰:“(是词)上半阕一气呵成,以自然动荡之笔写扬州景物,颇具特色。四、五句不作对偶,则效唐五代格调。以炀帝喻福王,借伤隋事痛惜弘光失守扬州,感慨而含蓄,怨而不怒。”⑳总之,王士禛的这首怀古词可谓是言内意外,具有深刻意蕴的。也正是因为是词带有“比兴寄托”的诗家笔法,内旨丰富,故甚得时人赞赏,和者也甚众,他们中既有袁于令、杜濬、张养重等明朝遗老,又不乏陈维崧、丘象随、陈允衡、刘梁嵩、朱克生、蒋阶等新朝文士,此种情形颇似王士禛当年在大明湖畔作《秋柳》诗四章,故有论者指出:“王士禛的红桥唱和词,延续了其《秋柳》、《秦淮杂诗》的风格,表达了‘聚散不恒’、‘繁华一瞬之感,借古而咏叹(秋、愁、香魂零落等字眼映入其中)’。”㉑实则是“字字骚雅”(陈廷焯语),深具“风人之旨”(谭献语)。

在《衍波词》中,怀古词皆有明显的“以诗为词”的印痕,如其《醉落魄·读天宝遗事》中“长生殿里如胶漆。别院梨花,偷试宁王笛”三句“微讥冷讽,不堪使三郎闻得”(邹祗谟语),而“秋槐落尽空凝碧。残月华清,何处行人迹”又言内意外,内蕴深厚;《望远行·蜀冈眺望怀古》以斜阳、烟树、乱柳、栖鸦等意象勾画出一幅衰败的图画,字面是在言东吴灭亡,但何尝不是悼念朱明呢?也正是因为言内意外,深得诗家笔法之妙,故“读之便觉感动精灵,飒飒微语”(邹祗谟语);它如《西江月·鲁仲连陂怀古题祠壁》、《西江月·吴中怀古》等亦是如此,前者“一竿烟水荒陂”,写出多少哀伤,后者“往事凄凉如梦”,道出多少无奈。

除却怀古词,王士禛其它题材的词也多意内言外,比兴寄托,隐然有着“以诗为词”的印痕,如其艳情词《偷声木兰花·春情》“十四楼空,万叶千花泪眼中”、友情词《点绛唇·怀程村游西湖》“回首临安,往事伤怀抱”、咏物词《丑奴儿令·隋堤》“故国寒潮,一曲清江柳外条”、纪游词《踏莎行·秦淮清明》“梁陈故迹销魂死。禁烟时节落花朝,东风芳草含情思”、赠别词《水调歌头·送家兄礼吉赴合肥》“转眼兴亡六代,残劫依稀半局,凭吊足沾巾”等皆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勾画中,隐晦曲折地抒发自己的幽愤,难怪徐夜谓王士禛“性近骚怨”了。况且王士禛不仅善作“骚怨”的类诗词,还对他人的此类之词甚为激赏,对此冯金伯曾引《词苑丛谈》之论云:“陈其年既失意无聊,尝赋怅怅词三首,涉笔骚怨鸣咽。王司州阮亭见之,大为叹绝。”㉒

那么,王士禛为何在填词时融入诗旨,进而使其词意蕴深长,带有比兴寄托之义呢?其原因或源于四端:其一是王士禛的主导文体是诗歌,他对诗歌研习甚深,故他在填词时,亦不自觉的将诗家的“比兴寄托”手法融入词中;其二则在于王士禛自身之遭遇,新城王氏家族在明代有“王半朝”之称,在明清易代之际遭受到了沉重打击,后王士禛虽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但其内心深处却时刻怀有被奴役于异族的清醒的痛苦,故其骨子里对朱明王朝有着深切的眷恋,但因清朝政府思想控制严重,大兴文字狱,致使王士禛不敢直陈胸臆,故借诗词的“比兴寄托”手法将内心的愤懑与痛苦排遣出来。其三当在于王士禛对于词体的独特认识。在王氏看来,词虽有别于诗,但就内旨而论,词与诗实则是相通的,即“夫诗必有余,与经之必有骚,骚之必有古诗、乐府,古诗乐府必有歌行、近体、绝句,其致一也。凡人有所感于中,而不可得达。则思言之,言之不足,则长言之,长言不足,则反复流连、咏叹淫佚,以尽其悲郁愉快之致。”(《阮亭诗余自序》)故他认为词亦应和诗一样要有所寄托,要有言外之意,对此,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云:“阮亭常为予言,词至云间,《幽兰》、《湘真》诸集,言内意外,已无遗议。”㉓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指出:“‘言内意外’不待言乃是‘意内言外’之笔误。”㉔且认为常州词派领袖张惠言的主张可以看作是继承王士禛派词说的馀绪,笔者认为此说是颇为允当的。其四是在清初词坛,填词类诗,寄托情志,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对此,顾梁汾曾言:“国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㉕

总之,精读《衍波词》,我们不难发现王士禛常用诗家笔法,托寄高旷,隐晦曲折地透露出其身在新朝、留恋旧朝的矛盾和辛酸,进而使其词充满着大量的凄婉和哀怨,具有浓郁的“骚情”,故徐夜谓其“性近骚怨”,王国维言“《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㉖(注:贺方回,即贺铸,张耒谓其词“幽洁如屈宋”,陈廷焯言其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观王士禛词,亦多如此。)

三、多属本意,才人之词

翻检王士禛《衍波词》,我们不难发现它有一个有趣的特征,即某些词在词题中注明“本意”,且细读该词,其内容确实是对该词牌的阐发,带有鲜明的故事性。如《虞美人·本意》云:

拔山盖世重瞳目,眼底无秦鹿。阴陵一夜楚歌声,独有美人骏马伴平生。感王意气为王死,名字留青史。笑他亭长太英雄,解令辟阳左相监宫中。

宋人王灼《碧鸡漫志》云:“《虞美人》,《脞说》称起于项籍“虞兮”之歌。予谓后世以此命名可也,曲起于当时,非也。”㉗郭茂倩《乐府诗集》亦有此论,他在《力拔山操》的解题中言:“《汉书》曰:‘项羽壁垓下,军少食尽,汉帅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惊曰:‘汉已得楚乎,何楚人多也。’起饮帐中,有美人姓虞氏,常从,骏马名骓,常骑。乃悲歌慷慨,自为歌诗。歌数曲,美人和之。羽泣下数行,遂上马,溃围南出。平明,汉军乃觉。’按《琴集》有《力拔山操》,项羽所作也,近世又有《虞美人曲》,亦出于此。”㉘王士禛这首《虞美人》就是对项羽与虞姬故事的敷衍,上阕是言项羽英勇,但亦可悲,故邹祗谟言:“‘阴陵’二句,足令愤王气尽,亦令愤王气长。(按:“愤王”即项羽,《梁书·萧琛传》载:“萧琛为吴兴太守。郡有项羽庙,土民名为‘愤王’”)”㉙下阕则是对虞姬的颂扬,对刘邦的嘲弄,即如彭孙遹曰:“末语为虞长价”㉚。通观是词内容,可谓是一部关涉项羽、虞姬的传奇,无疑合“本意”之题。再如《西江月·吴中怀古,本意》演绎的吴国范蠡和文种的故事,一个泛游五湖,一个自刎而死,确是与词牌《西江月》源自李白《苏台览古》“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中人”相吻合。《渔家傲·本意,和漱玉词》则塑造了一个“醉后放舟忘处所”、“援琴更鼓潇湘句”、“琴高约我蓬瀛去”的“傲”渔家形象,可谓是缘题而发,巧不累雅。另如“水晶枕畔一枝斜,春在吹家”(《画堂春·咏折枝桃花》)、“烛花残,更漏咽”(《更漏子·与秦淮友人夜话旧院遗事》)、“花落日长人倦,偏髻拖残线”(《应天长·闺人刺绣》、“欲问相思路,伯劳飞燕东西去”(《惜分飞·程村感事,作惜分飞词五十阕,为殿一章》)、“海燕红襟语画梁,似惜韶光”(《燕归梁·吴水部园亭观演燕子笺剧,时玉兰盛开》)等虽没标明“本意”,但却隐然可见王士禛有意地将词之内容与其词牌相合。

如果说歌咏“本意“之词是由词牌决定其词之内容(形式决定内容)的话,王士禛有时候还先构思词之内容,然后再选择合适的词牌去填写(内容决定形式),进而使词之内容与词牌相得益彰,达到双美。这在王士禛的题画词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据王士禛《香祖笔记》载:“余在广陵时,有余氏女子名韫珠,刺绣工绝,为西樵作须菩提像,既又为先尚书府君作弥勒像,皆入神妙;又为余作神女、洛神、浣纱、杜兰香四图,妙入毫厘,盖与画家同一关捩。”赞叹之余,王士禛还作诗《题余氏女子绣浣纱洛神图二首》、填词《浣溪沙·题余氏女子绣浣纱图》、《解佩令·题余氏女子绣洛神赋》、《望湘人·赋余氏女子绣柳毅传书图》三首,且皆是由内容选择词牌的,如“浣纱图”所绣的是洗衣中的西施,故用词牌“浣溪沙”来填写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浣溪沙”这一词牌最初就是因西施浣纱于若耶溪而得名,且后世文人敷衍西施故事,也常以“浣纱”为题,显者如明人梁辰鱼的《浣纱记》。事实上,王士禛确实是因绣图中内容而选择了与西施相关的词牌《浣溪沙》,是词云:

何处青山是若耶?苧萝村畔认西家。满溪花瓣浣春纱。未入吴宫犹淡漠,一辞乌喙便夭斜。针神十五鬓堆鸦。

是词上阕以问句起头,交待了图中所绣的是苧萝村的西施在开满春花的若耶溪边洗衣服,演绎的是西施浣春纱故事,下阕词人则有图中所绣展开联想:图中西施是如此的恬淡清闲,谁又能想到她为了国家,辞别勾践(乌喙:指代勾践。据《吴越春秋》载:夫越王为人长颈乌喙,鹰视狼步,可以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后竟变得是何等夭斜呢。如此而观,是词足可谓是一部有叙有议的简短的笔记小说。而王士禛的《望湘人·赋余氏女子绣柳毅传书图》则更似一部微型传奇,是词云:

看缭绫半幅,绣线千丝,汜人幽恨如诉。雨鬓风鬟,花愁月晕,憔悴牧养南浦。目断潇湘,楚天无雁,倩谁传语。忽相逢、秦塞归人,洒泪为通鱼素。可奈钱塘一怒。便碧云万里,片时来去。宛绡縠明珰,无恙龙宫娇女。更休怅望,神人道隔,永念君恩难负。两情合、何处牵丝,社橘依然春树。

该词前三句是赞绣图人余氏高超之技艺,“雨鬓风鬟”三句渲染龙女的憔悴,“目断潇湘”三句则是呈现龙女的无助,“忽相逢”三句绘柳毅与龙女的偶遇。下阕先言柳毅传书,钱塘君怒,救回龙女。“更休怅望”三句则是就龙女所言,表达其渴盼与柳毅结合的愿望与无奈,最后一句以景语作结,染无限余情,也让我们对柳毅和龙女的爱情产生无限遐想。综而述之,王士禛的这首词确实如彭孙遹所论“首二句题明‘绣’字,下即全叙柳传,亦是词中正格”㉛,但较之于唐传奇,王士禛的词在遣词造句等方面亦有独特之处,如写钱塘君救龙女一事,但用“碧云万里,片时来去”八字便呈现出来,可谓甚绝,故邹祗谟言:“读至‘碧云’数语,离奇惝恍,唐人小说中无此手笔。”㉜且王士禛还充分发挥词的缘情本质,将龙女对柳毅的思念深切地描绘出来,这是唐传奇中所未道的。若就王士禛对词牌的选择而言,《柳毅传》中主人公龙女是洞庭湖龙宫的三公主,洞庭湖实则有湘水流经,暗合一个“湘”字,另是词在讲述《柳毅传》之馀,更侧重于龙女对柳毅离别后的思念,又暗合一个“望”字,况且观前人所填《望湘人》,亦多言相思别离之情,由此而观,王士禛用词牌《望湘人》敷衍《柳毅传》是甚为切当的。

王士禛“赋余氏女子绣洛神赋”则用《洛神赋》中语入词,演绎的是洛神(甄后)与陈思王曹植的爱情悲剧故事,选用的词牌是《解佩令》。《解佩令》这一词牌取义于郑交甫遇汉皋神女解佩事,事见刘向《列仙传》,讲述得亦是一段人神之间的爱恋㉝,实和曹植《洛神赋》所叙相近,王士禛选择词牌《解佩令》确是与“赋余氏女子绣洛神赋”的词题相吻合。

平实而论,早在词体形成之初,歌咏调名本意抑或缘题而赋在词中是极为常见的,对此,宋人黄昇曾言:“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仙事,《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大概不失本题之意。”㉞但后来词的内容逐渐与词牌本意相脱离。王士禛熟读《花间集》,自是对唐词多缘题所赋的创作形式尤为熟悉,且甚为欣赏,故其填词,有意复归这种“多属本意”的创作方式。另一方面,王士禛熟读经、史、子、集,知识尤为丰富,对传奇、小说甚为喜爱,能够使他很好的将词牌与词之内容相切合,进而增强了词的故事性。由此而言,清人谭献将王士禛词归并入“才人之词”的范畴,可谓允当。也正是因为王士禛的词多属本意,故事味重,故其友人彭孙遹、邹祗谟、董以宁、陈维崧多唱和其词,选调亦多与题和,皆足可观。对此,邹祗谟曾云:

大率古人由词而制调,故命名多属本意。后人因调而填词,故赋寄率离原辞。曰填、曰寄,通用可知。宋人如黄莺儿之咏莺,迎新春之咏春,柳耆卿月下笛之咏笛,周美成暗香疏影之咏梅,姜夔粉蝶儿之咏蝶,毛滂如此之类,其传者不胜屈指,然工拙之故,原不在是。近阮亭、金粟,与仆题余氏女子诸绣,如浣纱图,则用浣溪沙、思越人、西施等名。高唐神女图,则用巫山一段云、高阳台、阳台路等名。洛神图,则用解佩令。伊川令、南浦等名。柳毅传书图,则用望湘人、传言玉女、潇湘逢故人慢等名。其他集中所载,亦居什一。偶尔引用,巧不累雅。藉是名工,所谓窦中窥日,未见全照耳。㉟

综上所论,我们不难发现,彭孙遹谓王士禛《衍波词》“体备唐宋”、陈廷焯言王士禛“以诗为词”、谭献将王士禛归并入“才人之词”,确实是平实之论、客观之言,但“体备唐宋,美非一族”、“意内言外,以诗为词”、“多属本意、才人之词”等并不能概括王士禛词的全貌,他的《衍波词》还有一些特征亦值得我们去探析,如王士禛自少精阅《花间集》、细读《草堂诗余》,前者是婵娟“传唱”以佐“西园英哲”清欢的唱本,后者是书商因应社应歌而辑录的词选,二者皆音乐性强,王氏精读二书,必然受其影响,进而使其词“音文双妙,自然天成”㊱;再如王士禛因其词有“春水平帆绿”、“梦里江南绿”、“新妇矶头烟水绿”,故赢得“王三绿”之称,这无疑说明王士禛填词注重炼字,进而使其呈现出尖新精巧的特性;王士禛致力于诗,开创神韵一派,而词实乃诗余,与诗相通,故王士禛词也有如其诗般的味之清新、意之淡远的特征,这些皆值得我们去深入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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