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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江郎才尽”

2012-08-15杨俊伟

焦作大学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江淹沈约诗品

杨俊伟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江淹,字文通,祖籍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南朝著名文学家,一生经历宋、齐、梁三朝。由于他卒于梁初,故一般将其看作是梁代作家[1]。江淹的诗文创作皆取得了较高成就,受到了历代文学评论家的赞赏。钟嵘《诗品》说:“文通诗体总杂,善于模拟。”[2]陈绎曾《诗谱》有“善观古作,曲尽心手之妙”之评[3]。刘熙载《艺概》评曰:“江文通诗,有凄凉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诗之多情而人之不济也。”[4]以上各家虽从不同的角度作出评骘,但对江淹的文学创作表示肯定都是显而易见的。这样一位颇富才情的作家,晚年为何会才思减退,并被时人谓以“江郎才尽”,此现象颇值得探究。关于“江郎才尽”的原因,前人大都认为是由于江淹后来的官运亨通,不再专心于文学创作所致。此种解释虽有其合理性,但是未免失之简略。为厘清认识,笔者试图从江淹的生活经历、人生态度和思想观念的变化以及齐梁之际文学风气的转变、文学创作在南朝之地位等角度入手,对“江郎才尽”的原因进行再探讨。

1.“江郎才尽”本事考略

“江郎才尽”的故事在钟嵘《诗品》和《南史·江淹传》中皆有记载,且有所出入。兹录如下:

钟嵘《诗品》:“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授之。而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

《南史·江淹传》:“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躓矣。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二者所记略有差异,因为《诗品》成书在《南史》之前,故而后者所载对前者或有所参考。据《诗品》所说,江淹“才尽”的时间,是从他做宣城太守罢任之时。据《梁书·江淹传》,江淹出任宣城太守是在齐明帝萧鸾即位后不久,且在任四年。这样,按照钟嵘的说法,“江郎才尽”,当是建武四年(497年)以后之事了。又稽之《诗品》中评沈约语说:“永明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之。约於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5]可知,江淹的才尽则在建武四年以前,约永明年间便已有之了。而我们要确知江淹究竟何时开始“才尽”诚为难事。因为,一个作家才思的增减变化当与其生活经历的变化、思想观念的转变息息相关,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而不是瞬间而成的。所以,我们只能从其生平创作经历和现存的作品中略窥其才思发展变化的轨迹,以期对这一问题的说明有所补益。

关于江淹的著述情况,有案可稽者如下:

《自序传》:“自少及长,未尝著书,惟集十卷,谓如此足矣。”此传做于其中年时任中书侍郎后不久,不可以之作为今存文集中作品考证之标的。

《梁书·江淹传》:“凡所著述百余篇,自撰为前后集,并《齐史》十志,并行于世。”

《南史·江淹传》:“凡所著述,自撰为前后集,并《齐史》十志,并行于世。尝欲为《赤县经》以补《山海》之阙,竟不成。”

《隋书·经籍志》有“《梁金紫光禄大夫江淹集》九卷;《江淹后集》十卷。”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江文通集》已非原本,当是后人辑录而成。就今本《江文通集》所收作品而言,丁福林《江淹年谱》一书附录了《江淹著述一览表》,对江淹的作品通过考证做出了系年。丁先生所做的作品系年乃是在前辈学人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精审考订,皆持之有据,故采用之。按照《江淹著述一览表》,江淹作品可考订年代者在公元464-489年间,而后便不再有作品传世[6]。江淹所留传的作品,大都作于永明以前。至于永明以后的作品,则存世很少,且以应制文为主,绝少精品。纵观江淹的生平创作经历,他创作的全盛时代也是在刘宋末年。

综上可知,江淹的“才尽”至迟是在齐永明初以后,自宣城郡罢归前已有之。

2.“江郎才尽”原因探论

关于江淹晚年“才尽”的原因,前人多有论述,皆有未尽人意处,且又失之简单。据笔者考察,“江郎才尽”的原因,归结起来,无外乎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两个方面。试析之如下:

2.1 生活经历的影响

江淹幼年家境贫寒。据《梁书·江淹传》载,江淹“少孤贫”,入齐后,渐居高位,且官越做越大,他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官场的事务,无暇再专心于诗文创作。前人大都是从这个角度来论述的。

此外,考之今本《江文通集》,作品大都为刘宋时之作,能够考订为齐永明之后的作品绝少,便是一个极好的证据。因而,他的后期“才尽”之实与之仕途畅达关系尤甚。这可以说是“江郎才尽”的一个客观原因。

2.2 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的变化

江淹的显名,是以他的那些抒发个人哀怨和仕途失意的牢骚之作。入齐后,他官运亨通,得志以后事过境迁,很难再写出意趣、主旨类似的作品。随着生活和社会地位而变的,是其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的单一化,这导致了他作品的题材日渐泯灭了个性。据江淹《自序传》载:

淹尝云:‘人生当适性为乐,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故自少及长,未尝著书,惟集十卷,谓如此足矣。重以学不为人,交不苟合,又深信天竺缘果之文,偏好老氏清净之术,仕所望不过诸卿二千石,有耕织伏腊之资,则隐矣,常愿幽居筑宇,绝弃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缘水,左倚郊甸,右带瀛泽,青春爰谢,则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则独酌虚室,侍姬三四,赵女数人;不则逍遥经济,弹琴咏诗,朝露几闲,忽忘老之将至云尔。淹之所学,尽此而已矣[7]。

于此可见,江淹已流露出对自己名位感到满足的情绪。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不再呕心沥血地从事文学创作是很自然的。

2.3 永明时期文风的转变之影响

江淹的诗歌,历来以拟古最为著名。他现存作品中,拟古之作占了将近一半,成就也较高,曾得到“善观古作,曲尽心手之妙”[8]的赞誉。江淹的拟古之作,比较著名的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和《杂体诗三十首》。这两组诗,是江淹试图以拟作的方式阐明自己对前辈作家风格的理解。这些诗,笔力矫举,颇具古气,艺术水准较高。然而,齐梁之际,是“宫体诗”横行的时代,江淹举起拟古的旗帜,以期反映出古人的诗风和长处,与宫体诗争衡,遂致其渐不合于当时之诗坛。自从沈约等人提出“四声八病”说后,江淹那种不大讲究声律且富于古气的诗,已经和当时的诗风不很协调。他那种好用古字,不避险仄的诗风,也与沈约所主张的“三易”(“易见事”、“易认字”、“易读诵”)之说迥异[9]。沈约的意见代表的是永明时期的尺度,说明了当时创作和欣赏中风气的转移。这样,江淹在永明以后所创作的诗文不被传诵便是可以理解的了,故而时人对其有“才尽”之评。

2.4 南朝文士的文学创作在时代环境中的地位之变化

帝王之与文士之关系在不同的朝代是极为悬殊的,有时微妙,有时激烈,难以尽言。汉代帝王对文士“俳优蓄之”。汉魏之际,曹操父子不仅凭自己的政治地位,同时又凭自己的创作实践领导文坛,创作的潮流多以他们的意向为归依。南朝帝王和文士的关系则有所不同,四朝的开国之君,除梁武帝外,其他都起自下层,出身行伍。“他们和他们的子弟对文人怀有鄙视和企羡的双重心态。并且,这种鄙视在多数情况下还是被鄙视的一种逆反。”[10]但他们在主要方面,仍然是表现为对文学的爱好。帝王的这种对文学的爱好,导致了帝王与文士的争胜,而且在南朝,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据《宋书·临川武烈王道规传》记刘义庆爱好文艺,为宗室之表,出镇江州,宋文帝与义庆书,“常加意斟酌”。不仅如此,孝武帝时,鲍照为中书舍人,“上好为文章,自谓人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鲍照的这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心理,想必在常伴君王之侧并深谙官场之道的江淹的心理也有着深刻的反映。那么,照这种情形而论,文通中年以后官职累迁,又在此一特定的环境中,不敢与上争胜,为文故意多“鄙言累句”,而致“才尽”,也就理所当然了。另外两则材料可为之佐证:

古直《诗品笺》引张溥的话道:“江文通遭梁武,年华望暮,不敢以文陵主,意同明远,而蒙讥才尽。世人无表而出之者,沈休文窃笑后人矣。”意思是说,江淹生怕梁武帝妒忌,故意说自己“才尽”,这种情况不被后人了解,沈约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因为沈约就有这样的经历。据《梁书·沈约传》记载:

约尝侍宴,值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南史·刘峻传》还有更详细的记载:

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会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

刘峻露才扬己,自绝上进之路;沈约是梁武帝的老友,深知其为人,“此公护前”说的过于刻薄,使梁武帝大失面子,所以不念旧情而要加之以罪。于此,我们可以看到,梁武帝虽对宗室、功臣和文士在政治上都相当宽大,但在文学上却寸土不让。江淹在梁武帝面前不敢显山露水,怕遭妒忌,故而推说“才尽”,也是可以理解的。

3.结语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1]此乃针对晋宋之际文学创作发生的转变而做出的精辟概括,把它拿来当作考察一个作家生平创作转变的标准,想必也不为过。那么,江淹的生平创作经历也不例外。他少负才学,中年之前便已文名扬播。入齐后,官职渐显,“才思微退”,最终身落“江郎才尽”之名,“世情”、“时序”之变化对江淹的影响无疑是颇为明显的。以上做出的考察,便是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只不过,我所说的“世情”、“时序”是以江淹的一生为大背景而言罢了。

[1]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06.

[2]陈延桀.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49-50.

[3]丁福林.江淹年谱[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2.

[4][清]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7.

[5]陈延桀.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52-53.

[6]丁福林.江淹年谱[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201-211.

[7][明]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381.

[8]丁福林.江淹年谱[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2.

[9]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08.

[10]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9.

[1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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