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高校教学中引入西方原典的方法——从西方哲学课程的视角看
2012-08-15庄振华
庄振华
(陕西师范大学,西安 710062)
建国六十余年来,我国高校的教材与课程体系的建设,在解放前各学科建设与教材成果的基础上,获得长足的进展和飞跃,目前已经形成了门类齐全、层次分明的格局,初步具备了与国际一流高校接轨的条件。但除少数在学科发展比较领先的高校外,大部分高校由于各学科的教学长期以来片面依赖国人编撰的教材,对西方原典与教材的引进不够重视,导致对西方原典把握不透,甚至以讹传讹,对学生的个人成长和职业发展不利。随着外语教学的进展,以及信息渠道的拓展,我们完全具备了在课堂与课后引导学生阅读原文原典的条件。
笔者在讲授“西方哲学史”以及“中世纪基督教哲学”课程,以及指导本科生毕业论文写作的过程中,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以下从使学生理解阅读西方原典的必要性、课堂引入西方原典的具体方法与引导学生在课后进行拓展阅读三方面,试作探讨。
一
大学课堂既不是学生学习的起点,也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进行总结与指导的中间站,对学生的学习起指点与澄清的作用,为学生课后乃至将来的职业与人生发展进行关键性的导向。要在课堂引入西方原典,首先必须向学生讲明研习西方原典的必要,而讲明这一点,又是与说清楚这些原典对于学生将来的发展的关系密不可分的,笔者以为可以从如下两方面着手进行说明:
1. 使学生消除对教材的过分依赖与盲信。这是引入原典的一个必备条件。教材并不是学习原典的障碍,而是一代代学者集体智慧的结晶,但教材却往往是经过一次乃至数次将原典“稀释”与简化之后形成的,它能带来客观知识的传播,在学科前沿的创新方面却比较乏力,如果说在进入大学以前,学生依赖教材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进入大学这一造就社会栋梁的机构后,学生如果还是单纯依赖教材,恐怕对将来整个社会的创新与发展很不利。
以笔者讲授的西方哲学课程为例,西方哲学史原著方面,以及哲学家原著方面的汉译工作实际上早在解放前就已经初具规模,到现在已然洋洋大观,但学生面对的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他们的观念基本上还是由历代国内学者消化过这些原著之后写成的教材所塑造的,而国内学者自身的理解往往与西方原著有了一定的距离,加上改革开放前国内比较封闭的学术环境使得学者们自成一统,即便国门打开之后,对西方人学问的吸收也是以国人自己形成的某种较封闭的系统为基础而进行的。这样一来,学者们写出的教材,往往是西方人“读不懂”的教材,或者只是对西方思想家的观点进行简单罗列与分析,而这种罗列又往往具有很大的主观倾向性和主观选择在内。这样写出来的教材,客观上对学生理解西方原典,往往不能形成帮助,有时甚至形成阻力。
学生如果在大学的几年时间内依然以教材上的知识为满足,脑子里只有一些条条框框,一二三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后果恐怕不是教育部门和用人单位所乐见的。只有投入到原著(最好是原文原著)中去,依循原著作者的思路进行探索,才可以进入作者写作时面临的理智情境,可以设身处地地进行思考,使问题真正进入心中,这样一来,人类文明史上的种种普遍性问题,就以鲜活的生命形式流贯到学生的生活中来,学生也才可以扩大眼界,对现实中的种种问题有更宏大和更深入的思考与应对。
2. 让学生了解原著研读对职业与人生发展的重要性。在全球化时代,国内外之间交流的频繁与深入程度,远非改革开放之前可比,西方文化的影响在现代中国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反映出来,我们不主张崇洋媚外,而是主张在有自己主体性的前提下,在对自己文化传统有相当深入的理解与把握的前提下,客观公正地吸收西方文明的成果,这样的中国人才是可以令西方人获益与感兴趣的,才是有前途的。
许多学者出国留学的经验告诉我们,西方人真正尊重的,并不是对西方和中国的东西都半生不熟,甚或极端崇洋媚外的那些人,而是有自己主见,能对西方社会的种种现象发表独立见解的学者。实际上在国内,学生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阅读原著,未必需要人人都达到一流学者的那种文本功夫,但如果没有直接接触原著的经历,学生对西方文化始终有一间未达,存在着隔膜,一方面在将来的职业生涯中,与全球化事物接触时,始终以比较肤浅的理解在看问题,不可能了解对象的精髓,对工作不利,另一方面,学生的眼界受到局限,始终戴着教材的眼镜在理解西方的问题,即便能讲很流利的外语,只要思维方式全是教材式的,恐怕在对外交流和生活中还是缺了重要的一环。
客观而言,我们在高校教学中引进西方原著的条件也基本具备了:一方面,学生经过中学时代多年的第一外语的学习,在大学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阅读锻炼,以及第二、乃至第三外语的学习,已经可以尝试直接阅读外文原著;另一方面,互联网和国内各大图书馆为大学生和研究生提供了大量的外文原著,可以通过复制与下载,进行阅读。
有了这样的条件,在学生也基本了解阅读原著的重要性之后,下面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在课堂导入西方原典了。
二
在高校课堂引进西方原典,这主要是一个思想观念与阅读习惯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硬件问题或外语能力的问题。即便学生很便利地拿到外文原著,能很通顺地阅读原著的字面意思,但如果仍然是用以前从教材上学来的那套国人自己的思想框架来理解原著,那就仍然意味着引进原典失败,而且是很严重的失败,因为学生以为读懂了,但实际从原典领会出来的意思,是连西方人都读不懂的一种意思,这样会在根本上对将来的进一步深造形成误导。按照笔者的经验,引进原典的阅读,需要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1. 确定书目,选择内容
对于要引入的原典及其内容,要进行一定的选择,原因如次:
首先,学生接触西方思想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相应地,原典的引入也需要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如果遽然将深奥难懂的学术前沿或名家经典介绍给学生,学生不但缺乏理解和消化能力,容易误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容易产生畏难情绪,从此对原典敬而远之,连简单的原典也不愿意接触了。依据笔者的经验,这方面的介绍,可以遵循一个这样的路线:从(1)西方人为大学生写的入门读物,比如原版教材、学科史、思想史著作,让学生自主选择感兴趣的时代与流派,到(2)这一时期与流派的一流名家所写的相对比较简单的原著,再到(3)名家所写的其他较难著作,最后到(4)这一时期与流派的其他作者的著作。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1)经过第一阶段的一般性接触之后,不宜从二流、三流作者的作品入手进行介绍,因为这个时期是学生产生兴趣、寻找切入点的关键时期,如果接触太多二三流作者的作品,学生难免认为本学科的难度不过如此,往后即便碰到一流作者的作品,也往往只是以这些二三流作者的视角来解读之,收不到阅读应有的后果,更严重的是,此时接触的作品往往是在根本上塑造学生一生的视野与眼界,为人师者,不可不慎重对待。(2)经过四个阶段的接触之后,学生如果学有余力,还有进一步拓展的兴趣,可以让他们跨出之前所关注的时期与流派之外,全面接触人类文明史上各种有益的文化成果,这样才不至于让学生成为“偏才”,在学校教育的时间段内,不可能突然培养出一个学问家来,甚至也不太可能让学生一下子切入得极其深入,乃至与当前的学术前沿接轨,但给学生培养一种进行全面拓展的意识,则是非常有必要的。
其次,为了培养学生的批判与创造意识起见,学究式的著作应尽量少涉及。大学各学科未必全像数学、物理等,越是新的,越是前言的,便越好,相当大一部分学科(尤其是人文学科)在西方其实处在一种低潮乃至停滞的学院化状态,我们虽然难以认同“大学问家的时代已经过去”这种偏激的观点,但学院化的普遍存在乃是不争的事实,①在这种情况下,过去历史上出现的一些名著名篇,是首先要大力介绍的。
“学院”一词出自柏拉图创立的阿卡德米(Academia,学园),原指从事学问研究的团体,殊无贬义,后来演变为指非原创性的,乃至抵制原创性研究的一类学匠式学术工业。平心而论,这种学术工业对于学术的延续与传播而言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大部分人或许并不具有学术原创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接触经过系统化整理与稀释的原创性思想,也不意味着他们不能以参与促进实证研究或考证研究的方式参与学术事业。但话说回来,当这样的学问群体形成之后,必然产生某种自我维护的趋势,发展到极端,就成了对原创性学术的阻碍乃至抵制。西方诸种学问的历史,大部分时间都被学院化趋势所占据,这种趋势产生了大量的成果(比如我们所熟知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全部著作都是经过亚历山大里亚释经者、阿拉伯学者与文艺复兴学者们之手整理与保存下来的),在缺乏大家的平静时期,将西方学术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这些成果中有一部分是保存与传播一流学者的经典著作,另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著述,对于前一部分,我们当然要鼓励学生接触,但对于第二部分,则要有甄别、有限度地引介,而且必须对学生言明其局限性所在。
2. 结合实际,进行讲解
学术著作往往是作者们对现实生活及其内在理路加以高度抽象化之后的成果,各学科的经典著作,由于该学科实用或抽象程度的不同,与我们可以直观地加以理解的现实生活多少有些距离。因此在讲解和引导学生阅读原著的时候,必须注意三方面的情况:
(1)从词源、词义、语义等多方面讲明中外文及其语境之间的差异与衔接方法。外文原著产生于和我们不同的生活世界,其词源、词义、语义与我们中文均有差异,即便学生所阅读的就是外文原著,在阅读的过程中也有一个如何理解的问题。这个寻求理解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翻译。在课堂上讲解原著,不能仅仅将原著从字面上转译为中文,更重要的是要讲解原著在其中得以产生的那个生活世界所具有的一些根本特色,以及它与后来的西方世界,及现今我们的生活世界有哪些根本差异。除此之外,还可以鼓励学生多阅读同时代的历史、文学著作,让学生获得一种比较感性直观的认识,不至于单纯依赖学术著作来理解那个生活世界。进入他人生活世界的过程,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逐步浸染的过程,需要经年的努力才可完成,大学课堂不可能完成这一任务,但可以对学生“授之以渔”,教会他们一些方法,留下一些线头,调动起学生的积极性,至于具体的完成,只能留待学生的将来。②至于学术原著如何扎根于生活,又落实于生活之中,则是紧接下来要说明的两个问题。
(2)说明原典是如何扎根于现实生活之中,即如何从现实生活中生发出来的。大学问家往往是被现实中的问题促发,为了探究问题的根本,而进行创作的,而不是象牙塔中的闭门造车。大学生在接触原著之前,却往往认为西方原著是一些高深莫测、不切实际的纯理论之物,这种预想导致他们在阅读的时候容易陷入一些纯逻辑的抽象推测与断想,误入歧途。这个时候,教师的引导是十分关键的。教师应该在学生还没有接触或刚开始接触原著的时候,就努力探查作者所处的生活世界,以及原著中的问题与该生活世界中的种种活生生的问题相贯通的情形,然后将这一点传达给学生。
(3)为学生指出原典对于他们现实生活的实际意义。这个问题几乎是从事人文学科教学的每一个教师都必须面对的。原著来源于生活,又要回到生活,在讲解的时候,这两点都不可偏废。经典之于生活,大部分并不是直接拿来就用的实用性关系,否则它无法在千百年之后仍然保持为经典,它往往通过在深层次塑造人和人性,给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间接地对人的生活方式与世界观发生影响。在课堂讲解的时候,要运用一定的技巧,不可草率地将学生关于“学……有什么用?”的一类问题斥为“浮躁”、“功利”,而是要将问题接过来,进行一定的疏导,使学生明白“大用”往往看似“无用”的道理,静心体会原著。没有对原著长期浸润玩味的功夫,原著对生活的作用是无法体验到的。
3. 逐步摆脱对译著的依赖,通过翻译锻炼阅读能力
在国内高校,学生对原著的接触,的确难以避免一个由译著入手,循序渐进的过程,但不可否认,进入原著的最好办法,仍然是阅读原文,而不是通过译著。国内的译著从风格上而言,往往各个时代都有其差异,质量参差不齐,这个现象,在理工科著作中不成其为一个根本性问题(只要译著能准确传达原著的意思,比如公式、原理不译错即可,因为这些学科所使用的专业符号与语言是世界通用的,需要翻译为中文的那些文字,则往往是辅助性说明文字),但人文类学科中则十分突出,成为专业研究所不得不跨过的一道槛。③在这种情况下,敦促学生学好外语,尤其是专业外语,尽早开始原文原著的阅读,成为一个紧迫的任务。
国内的外语教育,一直偏重一般性的外语等级考试,重视语法,而忽视专业外语的锻炼,也就是说,学生在学习外语时,接触更多的是一些形式性的要件,比如单词、语法,而不太了解东西方生活世界的差异。如果教师单纯鼓励学生通过外语培训班学习,而不过问学生的专业外语,那么学生所学的外语和原文原著仍然是脱节的。在这个时候,教师可以建议学生尝试翻译一些原文,再比照相应的中译本中的译文,同学之间进行互勘,使翻译与阅读相互促进,在提高外语能力的同时,也提高了理解原著的能力。
三
对于引入西方原典,在课堂教学之外,拓展性的课后阅读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课后阅读既有利于巩固课堂教学成果,也可以拓展学生的视野。笔者以为,以下三方面的工作十分关键:
1. 选择切合学生职业发展与人格修养的书籍,打破古今隔阂与偏见
笔者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目前高校大学生相比之前的大学生而言,他们成长的条件比较优越,习惯于接受师长的现成知识,而不喜欢接触冷峻而深刻的事物,他们虽然有较强的反思意识,但由于长期的意识形态教化,对于历史上的经典作品,往往有很大的偏见,即或者认为它们是死的、过时的知识,或者因为对这些作品产生距离感,干脆将它们拒之门外,而后报以冷嘲热讽的态度。对于这些学生,教师不宜轻易指责乃至排斥,而是要循循善诱,鼓励他们将一些比较初步的反思意识发展成独立的人格,同时戒骄戒躁,除掉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轻下断言的习气,认识到学问的海洋乃是无边际的,既承认一己的局限,也要培养不懈努力的勇气。
阅读书籍最好的办法是从兴趣入手,而人的兴趣往往是在尝试的过程中慢慢培养出来的,而不是生来就有的或者生来就完备的。教师可鼓励学生从最初朦胧的兴趣入手,选择书籍。此时要注意提醒学生,一旦选定一本书,就要坚持不懈读下去,不要轻言放弃,养成首尾一贯地专注读书的习惯,不要浅尝辄止。经过一定时间的阅读后,可以提醒学生扩大阅读面,从当初感兴趣的一个或数个问题,扩大到整个的问题域与流派,或学科史上的整个时代。偏见是不可避免的,但一定要养成修正偏见的习惯,才是对待书籍的正当途径。
2. 提倡全方位的阅读,将原著与二手书籍结合,并培养按图索骥找书的功夫
教师不可能代替学生阅读,但可以教会他们找书的办法。现代学术著作,无论是原著还是二手著作,一般都有比较规范的“索引”与“参考文献”,书籍与书籍之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学生只要找到一部原著,就可以按照这些信息去寻找相关的其他书籍。
另外,为了理解原著,质量优异的二手著作也是不可少的辅助手段。在大量学院化著作中,也不乏相当一批上乘之作,只要学生摆正态度,正确定位这些书籍,就可以发挥这些书籍的功能。这些二手著作,往往代表了一个时期或时代的人们对原典的看法,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时代以及相应观念的变迁,这种变迁直达我们本身所处的时代。如果不接触这些优异的二手著作,完全将时间放在原典的阅读上,仍然是有缺陷的。
3. 进入问题网络,消除对个别作者与个别学派的盲从态度
初次接触原典的学生,往往容易陷入对某一作者或学派的盲从而不可自拔,可以说这几乎是所有阅读原典的人都多少会走过的一个阶段,但这样的状态毕竟不是对待原典的合适态度。要形成自己独立的观点和取舍,就必须既进得去,又出得来,既能领会原典,也不盲从它,能从原典的视角中跳出来,对它进行比较客观的评判。
注释:
①马克斯·韦伯在一个世纪前对这一点就深有警惕,参见其《学术作为志业》一书:Max Weber,Wissenschaft als Beruf,Duncker& Humblot,Berlin 1996.
②这是近代西方教育思想的主流观点,早在近代的卢梭那里,对于教师的定位和学生的自由发展,就有了很集中的经典论述,见其《爱弥儿》,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
③参见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1][德] Max Weber,Wissenschaft als Beruf,Duncker & Humblot,Berlin 1996.
[2][法]卢梭,李平沤译.爱弥儿[M].商务印书馆,1978.
[3][德]伽达默尔,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M].商务印书馆,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