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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查为仁孤高愁苦的诗心

2012-08-15项姝珍

怀化学院学报 2012年10期

项姝珍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在清雍正、乾隆年间的沽上诗坛,查为仁风雅自任,才名藉藉常在人口。其主持水西庄,延揽南北往来文人数以百计,“名流宴咏,殆无虚日”[1](P168)。同时又以雄厚的资财资助修纂 《(乾隆)天津府志》、《(乾隆)天津县志》、《(雍正)新修长芦盐法志》等;并于水西庄设立专门的刻书机构沽上校经书房,刊刻大量图书,如《津门杂事诗》、 《沽上题襟集》、《卜砚山房诗集》等;查为仁还与厉鹗同撰《绝妙好词笺》并刊刻出版,因其考证详实,被收入 《四库全书》,可以说是儒商“蓄积书史,广开坛坫”[1](P168)的典型代表。但若以此将水西庄人文之盛仅归之于儒商的附庸风雅、沽名钓誉,则实难安查氏之心。如此草草之论也将淹没一代文化人的良苦用心。

事实上,查为仁并非仅是个倜傥风流的文化人。其一生坎坷,才高命蹇,在风流闲适的表象之下深藏着孤高自赏、有才难展的无奈与愁怨。其诗歌更是 “清新微婉,耐人寻绎”(陶木梁《国朝畿辅诗传》,清道光十九年红豆树馆刻本)。正如其在《蔗塘未定稿自序》中说:其诗 “缀毫肺石之上,染烟牢户之中”,其间“比诸候蚊寒蝉,自抒胸臆,含酸茹叹,词意歉然”[2](P425),于尺幅之间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落拓文人在现实压迫下真实的心态:既疏离现实,又放不下一生抱负,纠结于理想与现实之间,表现出一种外冷内热的人生态度。也正是因此人格与诗心,其与南北往来失意文人惺惺相惜,共同推动了水西庄人文之盛,并标举 “山林俗不争,遗荣迹远辱”,为特定年代独具特色的文学态势的形成做出了极大贡献。

一、查为仁心态的构成及其内涵

查为仁(1694—1749),一名成苏,字心谷,号莲坡,又号花海翁、花影庵主人、澹宜居士。著有《蔗塘未定稿》、《蔗塘外集》、《怅然吟》、《绝妙好词笺》等。

查为仁为宛平查氏(北查)之后,与浙江海宁查氏(南查)隶属同宗,自其父查日乾移家天津,遂成水西庄一支。查氏祖籍安徽,北宋时迁至江西婺源,后迁至浙江海宁。关于宛平一支的谱系渊源,历来学者多持歧见:一种观点认为北查是由海宁迁往临川,后由七十三世祖查朴于明万历年间北迁至宛平而成的,即北查出自南查;另一种则观点认为,查氏自北宋时期由徽州分出海宁、临川两支,宛平一支直接由临川迁出,未经海宁,与海宁查氏当属同宗不同支的关系。尽管如此,南北二查的同宗关系是不可否认的。查为仁在《莲坡诗话》中述及南查诸人亦冠以 “家”字,如称查慎行、查嗣为“家伯”,称查曦为 “家选佛”等,足见其同宗之谊。因此关系,南北二查往来也十分密切。海宁查氏族人北上过天津,或长期驻足,或偶一过访,双方于文学、艺术等方面的交流不断。海宁查氏为江南文化望族之一,至康熙中后期已发展至鼎盛,才人辈出,查慎行、查嗣等皆为当时享誉海内的著名诗人。而此时查为仁正处于成长期,南北二查的文化交流对其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其中最突出的是在诗文化的影响上。查为仁曾学诗于查慎行,其《莲坡诗话》中载:“家伯初白老人尝教余诗律,谓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直,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脱不在易,须辨毫发与疑似之间”[2](P425)。查为仁也是谨遵这位族伯的教导,诗歌创作多表现出清顺妥帖、不饰雕琢的特点,平淡中见深意,自是妙趣天成。袁枚也曾评 “其诗清妙,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1](P168)查慎行还曾为其 《无题诗》做序,谓其“所为诗多与古人相颉颃”[2](P371)。此中或有过誉之嫌,但长辈的奖掖后进之心却是不可否认的,这对查为仁的诗歌创作无疑是有鼓励作用的。除了查慎行,查嗣也曾游天津,“居于斯堂,前后几乎两载”[2](P445),并与赵执信、姜宸英等唱和无虚日。于斯堂是查日乾移家天津后所建家宅的堂号。查嗣来此时,查为仁年仅7岁,从小耳濡目染名公宿儒间擘笺飞,培养了其对诗文创作的兴趣。而嗣居此两年之久,也必对其诗文启蒙有所指点。此外,众多海宁查氏的著名诗人都与查为仁有所往来。雍正元年,水西庄建立后,查曦、查奕楠、查昌业等都曾驻足唱和,交流情感、切磋诗艺。需要提及的是,雍乾年间,水西庄在文坛的地位凸显之后,吸引了众多著名文人来此驻足,如厉鹗、万光泰、杭世骏等,他们与查为仁交游唱和,也对查为仁诗歌创作产生了影响,正如陶梁在《国朝畿辅诗传》中所说的:其诗歌“一洗粗犷肤廓之习,归诸雅正” (陶木梁《国朝畿辅诗传》,清道光十九年红豆树馆刻本)。可以说从查慎行学诗奠定了查为仁诗歌创作的基础,而此后的交游唱和,尤其是水西庄时期的晏咏则使查为仁的诗艺不断精进。

诗歌创作的艺术成就离不开个人的修养、长辈的教导和同辈的互勉,然而,对查为仁诗歌创作和处世心态影响最大的当为康熙五十年 (1711)年的顺天科场案。这年查为仁十八岁,初试锋芒即一举夺魁,获得乡试第一名,可谓是少年得意。正如其《书怀》中所写:“我欲控青虬,八极纷回翔。振辔崆峒顶,息驾华胥乡。道逢飞黄子,并坐白玉床。饥则茹桂食,渴则餐天浆。”虽是以游仙的形式述怀,而其中豪迈与自信卓然可见。但随即被诬 “查为仁之父查日乾,请人为伊子代笔,贿买书办传递文章”[3](P789)。父子二人也于次年被逮西曹,自康熙五十九年(1720)始蒙恩矜释出狱,前后共八年之久。究其原因,为主试者赵申乔因革铜商事,与权贵抵牾,铜商金、王两姓便告“榜首固富人子,且少年名不出里,是奇货可居”(陶木梁《国朝畿辅诗传》,清道光十九年红豆树馆刻本)。少年心高,正踌躇满志,眼看 “蓬矢射四方”的抱负就可实现,却被诬入狱,成为权贵相争的牺牲品。时人多叹其有才无命,以前朝唐子畏称之。查为仁的身心也因此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感叹 “前程真似漆,何处问金仙”(《秋怀》),其中的无助与心酸,让人不忍卒读。正如其在《花影庵自序》中的回忆:“初拘系时,不啻促鳞之游汀泞,铩翮之栖翳荟,奄奄朝夕,自觉李志、曹蜍,去人不远矣。”科场案的打击,使其仿佛李志、曹蜍一般毫无生气,奄奄如九泉下人。从此也 “一蹶不振,绝意华朊,首书窟”(陶木梁《国朝畿辅诗传》,清道光十九年红豆树馆刻本),在西曹葺板屋数间,与高云上人、谈汝龙、王霖、丁鹤等方外诗人及有相似遭遇的落拓文人相与唱和。

然而,查为仁并未因此就甘心沉溺,毕竟 “男儿抱远志”的夙愿由来已久,但科场案又实实在在地打破了他的梦想。而清廷严密的文网和落后的封建制度又无法让其痛快淋漓地抒发心中的不满与怨恨,少年的狂放不羁也在无奈与幽咽中消磨殆尽。正如其在《莲坡诗话》中所载的阎古古与谈汝龙之事:“古古系刑部狱诗,自署其门曰:`闯天下无根祸,坐人间第一牢。'谈半村以事羁西曹,亦有句云:`大地未能容我辈,此间翻可着闲人。'”[2](P479)自己所遭的又何尝不是无根之祸,难容于大地之后的 “闲”也是充满了无奈与心酸。这里表达的不仅是同情,更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而其风流自适、流连诗酒也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康熙五十五年(1716)九月,查为仁撰 《赏菊诗》,一时和者甚众。康熙五十九年集 《赏菊倡和诗》一卷,共录作者二十六人,诗五十二首。其在卷首序言中将陶令、骆丞奉为先贤,感其“抽身物外,息影田间,啸傲于白雁清霜”,同时念及自己久羁西曹,故园丛菊何止两开,于是同悲宋玉,聊追楚客,将其愁怨、孤高之心寄于数朵黄花。兹将查为仁二首录于下:

黄菊窥篱作好秋,五年清梦隔悠悠。何来野老敲门入,却送霜枝破客愁。自植几丛当槛列,更删数朵小瓶留。花开便是重阳节,莫惜风轩洗盏酬。

略同薏苦不须猜,佳客如云次第来。淡处何嫌邀月看,瘦时偏耐倚霜栽。孤根尚有寒蛩伴,晚色休教白雁催。钞得玉函方一卷,眼前怀抱好为开。

重阳佳节,被系西曹,羁旅愁思自然难以排遣。悠悠五年恍如隔世,想来也是怀抱客愁、夜夜清梦,其中苦楚不猜而可知。诗歌表面似惊喜于数朵黄花,自得于诗酒酬和,但其内藏底蕴又何尝不是借菊花自喻:逆境生存,孤高自持。菊花的高雅脱俗恰是其独立人格的写照,正是“不向担头轻入市,价高只恐世难酬”(沈元苍和作),蔑视世俗的孤高之情卓然可见。而这份孤高并不是少年轻狂,其中饱含着人生遭际的无奈。正如陶良玉和诗所说:“自知人比蓝田会,谁念心悬白发愁。诗谢群公多磊落,酒客我辈共淹留。”彼辈偃蹇抑塞,表面的穷达一致亦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可以说,辛卯科场案是查为仁一生的转折点。这之前虽也曾耳闻同宗海宁查氏所罹的“明史案”、“《长生殿》案”的遭遇,但毕竟非亲身所历。康熙四十四年(1705),其父查日乾受张霖盐案所累系狱四年,也未曾打破查为仁平和安逸的生活。而这次顺天乡试则实实让其体验到了政治迫害的无妄以及自己遭遇迫害时的无助,其心境也变得孤高冷峻。但查为仁并非真正冷却了其追求理想的热心肠。看其 《寄怀》即可知:“我感夙昔恩,苦吟达天曙。不作随流花,但学粘泥絮。扌采苓首阳山,人言苟无然。至今犹抱柱,辛苦悲流年。愿君光明心,鉴取金石坚。”他依旧放不下曾经的抱负,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执着。因此,“矛盾”成了其心态的关键词:既坚守自己的理想又与现实政治保持疏离之态。而这个“矛盾”并非简单地纠结于科场失利,其中包括用世之心、独立人格等诉求与社会现实的冲突。此种心态融注到诗歌中则表现为孤高放逐、执着愁苦的诗心,并构成一种荒寒疏离的表象。

二、查为仁诗心的表现形态

《蔗塘未定稿》共八卷,分别为《花影庵集》 二卷、《无题诗》 二卷、《是梦集》一卷、《抱瓮集》一卷、《竹村花坞集》一卷、 《山游集》一卷,收录查为仁自康熙五十三年(1714)至乾隆四年 (1739)间的诗歌,包括系狱西曹、水西庄唱和、游盘山及西山等时段,较为完整地展现了查为仁自科场案后的愁闷与无奈,以及其欲求回避却最终难以排遣的矛盾心态,并借以与现实相疏离的方式而展现,分别表现为以下三种形式。

(一)借禅理佛法以避世求安

封建社会之失意文人多以逃禅避世为调适心灵的常用方法之一。查为仁也不列外。究其原因主要源于查为仁被诬入狱后所产生的对人生、理想的幻灭之感。如其 《伤仆》所说:

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炎凉、人情人暖,古来如此。查为仁不会不知道,只是自己未经历过,终不愿相信人情淡薄如此。及至遭遇无根之祸,被困网,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再加上自己受权贵斗争所累,前途如漆般黑暗,其幻灭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而此时,高云上人亦居西曹,与查为仁诗酒唱和并受其佛法,查氏也得以“从坎中禅悟九年”[2](P371)。且看其 《和杜鹃老人五过西庙原韵广为八首》其六:

年来人事总违情,顷拜佳名赐更生。热恼渐除八垢埽,净名常倚六根清。穷途幸免涔鱼渴,陈迹终惭磨蚁行。大地轮回真指顾,◆依◆树讠乇初盟。老人为予易名,号莲坡,解其四缚以示六通,因合下首识之以表皈向。

此诗做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九月,时高云上人欲南归,收查为仁为徒为其更名为,赐号莲坡,并助其 “解四缚、示六通”,度其皈依。所谓“四缚”、“六通”,为佛家用语。“解四缚以示六通”意为:摆脱世俗凡尘的爱欲、嗔恙、执见,从而消除一切烦恼,通达一切荣辱,达到自在往来、无物可阻的境界。查为仁的皈依让他 “热恼渐除”、“六根清净”,这在经历科场案打击之后无疑是对心灵创伤的自疗。正如其《人日花影庵小集分赋》中所说“我苦尘网缚,壮志旋消沉。劳师捉麈尾,谈洒松音。遂令烦恼地,忽发妙明心。”佛法的熏染,让他境界顿开,不再执着于身外束缚。

但查为仁真的就此潜心佛法、避世离群了吗?他能完全抛开素昔的 “男儿远志”,真正堪破凡尘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其“绣佛同斋,佳人共瑟”,不过是为了 “逃禅避世闲为客” 罢了。且看其 《除夕》:

浪掷◆丸黯自怜,且从尘界强周旋。虚名已省多生业,公案难抛未了缘。好约梅花融性宇,不将浊酒溺心田。一年又尽君知否,独坐蒲团耿不眠。

诗人因何独坐蒲团而耿耿难眠?除夕之夜黯然自怜,没有虚名所累,却无法释怀当日的偃蹇不遇,欲学梅花的孤高离世,却放不下一展抱负的远志。一个“强”字饱含了周旋于理想与现实间的辛酸。想来年复一年,端坐蒲团,只为参透禅机,远离愁苦,却最终难以放开,这耿耿难眠的又岂止一夜!

(二)借香草美人以空中传恨

诗人学禅悟道只为逃避世俗的烦恼,而这怨愁如此深重,一时的调适终是难以排遣,于是诗人便借助香草美人以空中传恨,聊以抒怨。这类诗歌多集中在其 《无题诗》中,为系狱西曹时所做。“钏影钗声迹已陈,半生蕉萃苦吟身”(汪沆 《无题诗题辞》),诗歌 “出之宛转,蕴之遥深”[2](P371),正是 “道是无题却有题” (王霖 《无题诗题辞》),尤其 《和玉溪生原韵》六十首,更是余思无尽。且看其中一首:

十里香尘扑面来,雕轮碾处似晴雷。还宜小小湖头住,犹教真真画里回。流水行云谁解意,杨花榆荚本无才。人间信有黄金贵,百炼从教不肯灰。

就诗而论,查为仁此诗表意直率坦然,似有情人之间因相思情长而发的坚实笃定的誓言。宝马香车、小小湖头、真真图画,是这类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也并无出奇之处。但此诗的要旨是“人间信有黄金贵,百炼从教不肯灰”,结合其生平遭际,如果仅将此诗简单地划为男女情诗一类,显然太过草率,与那“杨花榆荚”也无甚差别。这可以从其诗集中的其他诗歌举证,如同为《和玉溪生原韵》的第三和:

琼窗珠户郁金堂,宛转流苏匝地长。未必归宁讪谢女,曾无梦魇唤江郎。荆山终古逢良璧,海国千年得异香。从此蹉跎非细事,穷途莫怨阮生狂。

诗人将场景设置在一派温柔富贵的闺房中,主人公自恃才华,想象陪同妻子归宁后,并不会因“谢女弟兄才”而被讥笑,毕竟江郎才尽之事离自己太远。这只是个引子,诗人随即便将笔峰一转,整首诗的基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荆山终古逢良璧,海国千年得异香”,但是“千里马易得,而伯乐难寻”,似卞和 “抱其璞而泣于荆山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者,古来并不少见,可是卞和虽历经磨难,最终还有楚文王的慧眼识才,让和氏璧光耀天下。而如今才人末路,哭告无门,在蹉跎的年华中终于理解了阮生因何而狂了。这不是简单的才人失路的牢骚语,而是其备受政治压迫、经历无妄之灾后的沉潜之思。由此再去看前一首诗,其“百炼不灰”的誓言,说的也就不那么轻松了。乡试解元的荣耀就像晴雷般的车轮声,盼望已久,但一声巨响之后终是化为乌有,只能 “索向画图、空唤真真”,可望而不可及。而这并非因为个人才华或是德行不足,究其原因乃是封建社会体制败坏、政治黑暗所致。对此诗人无力改变,而其“百炼不灰”的信念也就变得十分可贵,且辛酸苦楚无限。

(三)借田园山水以调适心灵

这种坚定不移却又无力实现的矛盾愁苦一直纠结于查为仁的内心,如何调节?查为仁选择了放逐田园山水间的生活。在其仍系狱西曹时即有 《书怀》一首,表达了万事不关心、自在乐田园的遗世情怀:

我如食蓼虫,世味苦已领。丛残架上书,忧来借一逞。茧足身反闲,息心境转静。边幅无暇修,衣冠常不整。榆垡在北庄,种秫满一倾。酿酒足醉歌,可以酬西风。镜花亦有形,水月亦有影。几见长眠人,再起枯骨冷。良友乃至戚,来游真大幸。不厌带发僧,小庵时相省。世事如虫胃毛,人情若井深。不如诗酒娱,一切俱堪摒。

康熙五十一年(1712)科场案已成,查为仁父子共缚西曹,虽然尝尽世间苦楚,万事颓落,但其自谓“一切玩好声利,百不关虑”[2](P385)。在这里身闲心境,虽是禁足系狱却也有自在之乐:不必细修边幅,可以醉酒长歌,至亲好友时来探望,不论僧俗相谈无时。正是“但得是非常不到,一壶日月看人忙”(《岁暮写怀和王柳东作》其三)。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此身自分为老农,拟傍园官学种瓜”(《榆垡》),查为仁也由此渐渐体会到了人生淡泊的意趣。其将雍正元年至十三年(1723-1735)所做的诗歌合为一集,以 “抱瓮”名之,即可见其安于拙陋之心。因为他明白欲要跳出烦恼之外,只有于山水田园中寻求安身,借用其《游山集自序》中所说:“山林幸不求吾是,泉石又不责吾非,然则遁迹是非之外,舍两山 (盘山、西山)予将奚托耶。”[2](P385)山水田园成为他远离是非的栖身之所,在这里有“迎人蝶美茸茸草,向暖鸥眠浅浅沙”(《榆垡》)的祥和,也能感受“除彼有著想,惬我遗世情”(《晓发安平》)的澄净。

但是,细读其诗歌,我们可以发现其 “欲向沙鸥共结盟”,只是因为“拟将旧咏闲中改,无那新愁望里生”(《清明》)。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放逐田园山水只是为了“遁迹是非之外”,《书怀》中的惬意也是难以避开 “世事如虫胃毛,人情若井深”的现实状况退一步的做法。以诗酒自浇,屏退烦俗,与放逐田园山水一样,都是无奈之举,自我麻痹而已。当然诗集中也不乏全心身融入田园山水,自得其中的诗歌,但毕竟少数。诗中,查为仁时常提及榆垡,这是其定居水西庄之前的住所,这里承载了他的回忆与梦想,也是他放逐田园的首选之地。但回到一别数十年的旧居,“愁外莺花犹昨日,卷中灯火负初心”,往昔之景一幕幕浮现眼前,面对人生的淹留,查为仁看得开,也悟得透,但放不下,由此也构成了其难以排遣的矛盾诗心。

三、查为仁及其诗歌的价值意义

查为仁一生坎坷偃蹇,矛盾与愁苦的情感纠结于心,想来必是不吐不快。但诗人并没有选择痛快淋漓的发泄方式,而饲借助禅门佛法、香草美人和田园山水这些与现实社会有一定距离的事物来寄托感情,表达涯迹。如此讳莫如深的表达方式,或许是学问修养所导致的志趣取向,但也不能否认其在特定的人文生态下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众所周知,清代文网严密,是对文人压迫最为严重的朝代,尤其是查为仁所处的康、雍、乾三朝,各种钳制思想、杀戮异端的现象层出不穷。自康熙五十年 (1711)戴名世《南山集》案起,汪景祺“随笔案”、查嗣庭“试题案”、吕留良“文选案”,文人因文字而遭祸的例子不断迭起。正是“江山惨淡埋骚客”,文人不敢在诗文中表达过多的与政治相关的内容,或是心灵的愁怨,更别说痛快淋漓地发泄了。而查为仁遭遇科场案恰与戴名世 《南山集》案同年。戴案爆发两年后,戴名世被弃首东市,门生故旧牵连甚广。如此灾祸让广大文士人人自危,更何况已困牢狱的查为仁。其选择此种方式,隐而不显、意蕴深遥地表达科场案后的愁怨以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困惑,可以说是一种政治高压之下为求自保又不愿丧失人格的妥协做法,其中表现出来的远离政治的“江湖气”,不能不说是对现实政治的软性反抗。正是 “因乎迹以称心易,超乎迹以写心难”[4](P273),其中的沉痛与无奈,透过表面形迹以查其诗心,或可探得一二。

也正因此心态及其良苦用心,查为仁流连诗酒、风流闲适的外在形态需要我们慎重审视,其主持水西庄延揽文人,唱和无虚日,也难再用“附庸风雅”四字简单概括。陈元龙曾在《水西庄记》中将其与孔北海、郑南阳作比较,“然诸公皆贵仕登朝,人自趋之,君身在湖海,无可凭藉,而高情旷达,使闻风者罔不爱慕,且有园亭池馆之胜,良辰美景,诗酒流连,歌咏太平,传为韵事”(徐宗亮,(光绪)《重修天津府志》,光绪二十五年刻本)。陈元龙看到了水西庄宾客之盛与孔北海座上客常满、郑南阳宾朋不得去的景况不相上下。同时也指出了两者的不同,即主人一是朝中贵仕,一是湖海布衣。但其将水西庄之盛仅归之于主人的高情旷达和庄园的美景良辰,似乎只能摭其皮相。纵观水西庄宾客大抵不外乎三类人:失意或下台官僚、不得志之文人、遁入空门的释道之家。[5](P25)世人陈见以为文人寒士客于馆阁多为讨生活、求依傍。但查氏无权无势,不似风雅大吏能给宾客带来功名利禄上的帮助,因何让众多失意文人趋之若鹜?原因依旧离不开当时波谲云诡的政治危世。几经风波的失意文人在此中已成仗马寒蝉,急需遮蔽风雨的茅庐,以及能与之互诉心声的同道中人来维系自己不绝如缕的心脉。而查为仁主持的水西庄适时而起,借资财和庄园为失意文人提供了一个心灵避难所。水西庄中,查为仁与大多数宾客一样有着偃蹇失意的经历,他们拥有同样的愤慨、愁怨以及忧惧,孤高地保持人格独立却也依旧放不下胸中的抱负。因此他与众多宾客能有心灵的共鸣,他们之间是挚友般的相互尊重、理解和扶持,有的是相濡以沫的情谊。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彼等馆养之士大抵不属`有所望而养'的打秋风清客;文士既少求荐引重功利,儒商自亦不至如某些大吏之 `以犬马畜客',主客间由文学艺术以至学术的同好而凝聚起友情,沟通以心灵,从而汇合成可以互倾衷怀、不存戒心的文化集群。”[6]所以他们才会津津乐道于“会友乐群,相宣以道”[6](P619)。其中之“道”正是这群失意之人身处危世的心态。他们标举“山林俗不争,遗荣亦远辱”[6](P623),游离于当时的政治之外,无疑与自恃风雅的庙堂缙绅群体形成相互对峙的局面。此一时期,与水西庄相举并称馆阁还有扬州马氏的小玲珑山馆、杭州赵氏的小山堂以及吴氏的瓶花斋,他们共同构成当时自具面目的一类文学态势。其中三者地处江南,而查氏水西庄独立于沽上,由此水西庄及其主人查为仁在沽上诗坛,甚至是北方诗坛的地位也就呼之欲出了。杭世骏甚至还于查氏逝后慨叹:“查莲坡殁而北无坛玷”[3](P345)。其中难以排除查为仁才藻横飞的原因,但其人格与诗心能与众多失意文人产生共鸣恐怕是决定因素。而这也是查为仁及其诗歌的价值所在。

[1]袁 枚.随园诗话 [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2]查为仁.蔗塘未定稿[M].清代诗文集汇编27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王先谦.东华录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厉 鹗著.董兆熊注.陈九思标校.樊榭山房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刘尚恒.天津查氏水西庄研究文录[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6]严迪昌.往事惊心叫断鸿——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与雍、乾之际广陵文学集群 [J]文学遗产,2002,(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