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言说
——试论《小仆人》中的“他者形象”
2012-08-15郭伟
郭 伟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虚幻的言说
——试论《小仆人》中的“他者形象”
郭 伟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作为一部较典型的反殖民主义的小说文本,叶君健的短篇小说《小仆人》围绕殖民时代的身份异化现象,通过对阿布杜拉的真实描写,揭示了白人殖民者对以小仆人为代表的“他者形象”建构的虚幻性。殖民者的虚幻的言说在富有讽刺意味的叙事进程中呈现其荒谬性,从而凸现出丑恶的自我形象。
叶君健;小仆人;身份异化;他者形象
作为翻译家的叶君健,已为中国社会所熟知。他从丹麦语直接翻译成汉语的《安徒生童话》曾给予不同时代的儿童以丰富的滋养,至今这种有益的影响仍在继续并日益扩大。而作为知名小说家的叶君健尚未被人们广泛认知和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其长篇《土地》三部曲、《寂静的群山》三部曲曾在国外引起巨大反响,向全世界展示了真实的抗战中国的形象。而笔者研读的这则短篇小说《小仆人》,主题堪与之相应,为我们塑造了真实的殖民地人民的形象。作为反殖民主义的小说文本,叶君健的《小仆人》为我们塑造了两类人物形象:苏理安夫人为代表的“绅士淑女们”与小仆人为代表的阿拉伯少年。前者鸠占鹊巢,不劳而获,过着腐朽的寄生生活,充分展示了殖民者的无耻与罪恶。后者则绽放了夺目的人性光芒,充分打破了白人对他及其民族的虚幻言说,维护了人格独立和民族尊严,真实地说明了自身。
一、殖民时代的身份异化
小说开门见山介绍了主角阿布杜拉的身份,“一个跑腿的小听差。他的年纪虽然还不满十四岁,但是已经当了三年仆人了”。这句话点明阿布杜拉的卑微身份、地位。可他是个地道的“阿拉伯人”,埃及是祖国。身在乡国,宛若寄客,作者寥寥几笔就暗示了小说发生的殖民语境,交代了小说的主人公——阿布杜拉。阿布杜拉有三个当然的身份:阿拉伯人、仆人、不满十四岁的少年。作者为阿布杜拉设计的这三个身份与主题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
小说叙述的是一个无语的阿拉伯人和一群不断言说的白人之间的故事。这其间有各种各样的错位、对立以及充满讽刺性的戏剧化场景。阿布杜拉的“仆人”身份就是这种错位和对立的一种最典型的表征。“仆人”本来只意味着一种职业,可阿布杜拉当的是一群白人殖民者的“仆人”,一(弱势)与多(强势)的对立,主与客的对立,无语与喋喋不休的对立,一系列的对立均反映了殖民语境下主客错位、身份异化的普遍事实。从对立的一方阿拉伯人来看,阿布杜拉“不满十四岁”,他的青春少年身份最能代表阿拉伯民族的生活与灵魂,他的气质与经历也更能贴切地传达作者创作这部殖民时代的小说的可能意图。正如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也是写一个14岁的孩子的故事。可小说通过对淘气的哈克的描写,在幽默逗笑声中酣畅淋漓地写出了“一种新的文化的童年。”[1]健康的少年儿童之于民族文化,确有一种天然同构的关系。其心理、性格、精神、道德乃至灵魂对于其民族而言,具有巨大的预言或寓言价值。换言之,阿布杜拉的文化认同、心理情结无疑最能说明埃及-阿拉伯。阿布杜拉与白人的形象对立在19世纪的殖民语境中具有民族文化冲突的性质。这就是为何作者要围绕一个“不满十四岁”的阿拉伯“小仆人”的经历展开叙事的潜在原因。
在小说的叙事开端,阿布杜拉身为弱势的“仆人”,遭遇的只有无奈的现实:
“在这三年中他换过三个东家。”
“他虽然能走进这个俱乐部,但他没有资格在这里吃茶。在网球场上来回不停地跑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现在感到饿得要命。”
小说简洁、冷静地叙述了“小仆人”的黯淡境遇:在自己的土地上没有归宿;整日劳作,却难以果腹。“小仆人”虽只是作者笔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阿拉伯少年,然而,小说预设的殖民语境已暗示了他的具体遭遇所具有的普遍的指涉意义。这种指涉不仅是以小见大,还是借他人之酒杯浇一己之块垒。何谓他人之酒杯?异国之事也。何谓一己之块垒?盖作者与阿布杜拉同为被外族凌辱之苦难民族的代表,内心均承受着弱国子民的巨大屈辱感。作者看似“客观而无动于衷”地描写了阿布杜拉,其实表达的却是自己的真实的情感和体验。阿布杜拉未达弱冠之年,已寄人篱下为他人奴役,疲于奔命而食不果腹。其情可悯,其命也哀,影射的是东方民族在19世纪的苦难历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雇主(殖民者)的日常生活场景:
“她(苏理安夫人,阿布杜拉的第三个雇主)像许多其他有钱的欧洲人一样,……靠苏伊士运河吃饭”。
“她自从到开罗来以后,不知怎的,没有两年,就忽然胖起来了,而且胖得有点近乎臃肿。”“虽然讨厌身上的脂肪,但却偏爱富有脂肪的食物。”
“每天下午到网球俱乐部里来打网球…每次来打网球就必定要吃午茶…吃茶的地方是在网球场下边的一个坪坛上。坪坛前面是沙滩,沙滩前面是尼罗河,对岸就是田野。只有俱乐部的会员(白人)才有资格到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来吃茶。”
阿布杜拉的雇主苏理安夫人与她的清客茶友们过着腐朽的寄生生活,不劳而获,骄奢淫逸。他们既非埃及国民,亦非苏伊士运河的主人,然而却享受着财富、风景和闲暇的时光。身为外来者,鸠占鹊巢,俨然地主。主仆之间身份的霄壤之别实质是殖民时代的一种异化现象。联想起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野蛮、血腥和罪恶,我们不难发现这些“绅士淑女们”文明面具背后无耻狰狞的嘴脸。他们表面上“有说有笑地吃着丰盛的午茶”。可在阿布杜拉的意识深处,“这一批“温文尔雅”的绅士怎么忽然像发了神经病似的,变得这样狂暴,简直是一群野兽。”这些“欧洲人”,自命不凡地以为“对有色人种在道义上负有一个担子”,仿佛哀其不幸,怒其愚昧。可在他们“悲天悯人的表情”背后,其“吃人的野兽”本质却被一个愚民的孩子轻易窥破。他们所谓“维护正义”、“保持公理”的美妙言辞不过是一套强制推行的“强盗逻辑”。
叶君健认同的中国文化面临着与阿拉伯文化一样的境况。面对广大被压迫民族及其文化,叶氏感同身受,遂将同情心倾注于叙事。为了在小说叙述中还原“小仆人”的文化身份,强化高贵的民族意识和本质归属感,作者有意识把“小仆人”作为叙事的中心。所有的人物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阿布杜拉展开自身言行。阿布杜拉沉默,遂唤起茶客们关于阿拉伯民族本质的高谈阔论。他克制、忍让,遂招致皮埃尔变本加厉的挑衅。而其见义勇为之壮举则导致情势的急转直下,出人意料地暴露出琼斯先生的窃贼面目,最终完成他自身人性的升华。“跑腿的小听差”所带来的民族屈辱,在光彩照人的小说叙事中得到了有力的审美补偿。而殖民时代的身份异化也在叶君健的笔下得到了深刻的展现和批判。
二、言说中的他者形象
法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巴柔教授这样说过:“‘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在个人、集体、半集体的层面上,他者形象都无可避免地表现为对他者的否定,对‘我’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这个‘我’想说他者,但在言说他者的同时,这个‘我’却趋向于否定他者,从而言说了自我。”[2](P157)比较文学形象学领域的这段经典话语恰如其分地描述出《小仆人》中的“绅士淑女们”注视、言说以“小仆人”为代表的阿拉伯民族时扭曲的形象状态。“小仆人”与他的阿拉伯民族成了言说中的“他者形象”。这一形象以这样的描述呈现于小说中:
“阿拉伯人就是这样,不能欣赏高尚的环境。你看他坐在那儿的一副呆样子,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头脑。”
“他头脑是有的,不过不大喜欢用在正路上。”“不是打主意占点便宜,就是想办法偷点东西。”
“不诚实的孩子,表面上总是装得很老实的。”
“懦弱……我们欧洲人就不是这样。谁来逗我,即使不还手,也可以讲几句道理。阿拉伯人只会在暗地里捣鬼,当面讲理的勇气是没有的。”“因此他们就需要我们来替他们维护正义,替他们保持公理。”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本来是想打人的,但是看看对象的来历不简单,又有我们这些欧洲人在场,他就把手缩回去了。”
综合这段对话的内容,可以把以苏理安夫人为代表的白人殖民者注视、言说中的阿拉伯民族的本质或形象特征用三个关键句来概括:“没有头脑,缺乏欣赏力”;“为非作歹而伪装诚实”;“懦弱无能、偷奸耍滑”。姑且不论这些“他者的形象”描述是否真实,单就话语权而言,小说呈现的即是一种不对等的状态。“绅士淑女们”喋喋不休、肆意评判“小仆人”阿布杜拉,而且“带有权威性的口吻”,随意将针对具体个人的道德评价推广到对阿拉伯民族本质的讨论上去,俨然上帝俯视人间,主宰宇宙,指点世象。更有甚者,他们作威作福之余,竟以“悲天悯人的神情”“义愤填膺”地倾吐荒谬之言:“(阿拉伯人)在我们的手上真是个大负担。除了我们,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愿意承担这个重担呢?”呈现出的纯粹是霸权话语、强盗逻辑。与之相反,弱势的民族代表阿布杜拉则常处于一种无语的状态:面对苏理安夫人之流,他始终保持着“沉思的表情”;面对皮埃尔屡次挑衅,亦不大理会。不辩不争,似乎丧失了话语权。这种不对等的话语对弈揭示了一个事实:殖民时代的话语建构,取决于建立在军事、经济、政治、文化基础上的宗主国的权力。阿拉伯人既为刀俎上之鱼肉,自然已丧失了言说自我的能力和权力,只能以“他者形象”表现为西方欲望化的虚幻建构。
强势话语支配下的“他者形象”不可能真实。随着小说叙事的发展,“小仆人”阿布杜拉以其大胆果敢的救人行为事实上打破了所谓“绅士淑女们”对自身人格和阿拉伯民族本质的虚幻言说。“他者形象”日益暴露其荒谬性并最终分崩离析,彻底实现自我否定。
小说后半部分生动描写了阿布杜拉面临皮埃尔落水时的英勇表现。叶君健的叙述是相当明快的:“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水边,纵身一跳,钻进激流……他顺着激流,一会儿就到达皮埃尔的身边……往水里一沉,没有费多大劲儿就抓住了皮埃尔屁股上的裤带。他像捞起一条死狗似地很快就把这位少爷拖到沙滩上来了”。在这段叙述中,阿布杜拉反映迅捷,并非“一付呆样子”,“并”“跑”“跳”“钻”“顺”“沉”“抓”“捞”“拖”九个动作风驰电掣,一气呵成,何其快哉,又何其壮哉。他的行动彻底打破了白人所谓的“怯懦”言说;这种以德报怨的意外之举,在表现阿拉伯民族的美好德性之同时,反衬出白人殖民者对以阿拉伯为代表的古老东方世界的自以为是的肤浅认知。小说的结尾尤为耐人寻味。那就是项链的失而复得和白种人的“相对哑然”。原来,苏理安夫人失踪的项链竟然是琼斯先生偷走的,这些贼喊捉贼的“绅士淑女们”的言说被现实击碎。阿布杜拉不仅没“偷东西”,而且还是促使真相大白于世的关键人物。白人的“高贵”形象在富有讽刺意味的叙事进程中轰然坍塌。甚至可以说,琼斯先生贼喊捉贼的表层情节指涉的是殖民者“文明的强盗”行径。以浅喻深,寓大于小,作者的讽刺用心可谓深矣!在小说结尾,作者生动地描绘了这些言行不一的寄生虫的奇怪表情:苏安理夫人“脸上一阵发青”,琼斯先生“脸上一阵发红”,“总督”脸上一阵发白”。“他们像受了催眠似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哑然。”生动的脸色变幻,宛如一幅色彩怪诞的现代主义自画像,在否定“他者形象”的同时,充分言说了丑恶的“自我”形象。
“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通过欣赏《小仆人》,笔者认为,叶君健的小说与他的儿童文学翻译和创作具有同样的文学品格,都充分发挥了现实主义文学“为人生”的社会功用。他对民族“自我”形象的真实建构,与其对儿童成长的关注、对多元文化精神的弘扬一样,必将带给当代文坛以丰富的启示。
[1][美]普烈乞特.美国第一部在本土产生的杰作[J].载许汝祉《<哈克贝里·芬历险记>译序》[J],2000.
[2][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A].载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C].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I206.6
A
1003-8078(2012)01-0062-03
2011-10-16
10.3969/j.issn.1003 -8078.2012.01.20
郭伟(1981-),男,湖北襄阳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 张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