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通释》的诠释特色与其在清代的影响
2012-08-15杨兴华
杨兴华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2)
王船山 《楚辞通释》被后世学者公认为清代楚辞学的鼎足之作,在楚辞学史上拥有崇高的地位。然而,《楚辞通释》在清代并未产生重大影响,清代学者对其反应相当冷淡。终清一代,关于 《楚辞通释》的评述,仅见于张仕可《楚辞通释·序》和蒋骥 《山带阁注楚辞·余论》一褒一贬两则短文。《四库全书》收录清朝自创立至乾隆时代一百三十年间的楚辞学著作达十三种之多,占所录 “楚辞类”著作总数的一半,许多乏善可陈之作亦赫然在目,却不录《楚辞通释》。在 《四库全书》成书之时,《楚辞通释》已刊行六十余年,并非深闭固藏的尘封之作。因而, 《楚辞通释》不见于 《四库全书》,无论是由于征集环节的疏漏还是《四库》馆臣的有意删汰,都说明其时 《楚辞通释》在学界地位不高、影响有限。
由于王船山在 《楚辞通释》中借阐释楚辞抒发了自己的身世之哀和社稷沦亡之痛,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民族思想和志节操守,在清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之下有犯忌之嫌。因而,论及 《楚辞通释》在清代遭受冷遇的原因,人们多归之于政治因素。然而,正如1959年中华书局版 《楚辞通释·前言》所云:“如果说屈原是用美人香草来寄托他的君国之思的话,则王夫之是以注释楚辞来发泄他的社稷沦亡之痛的。因为其旨隐,其辞晦,所以能够瞒过清朝统治者的耳目。当王夫之死后,司文衡的湖广提学使向他的儿子王敔征求遗书时,王敔审情度势,把触犯清朝忌讳的遗书深闭固藏,只把这 《楚辞通释》和 《庄子解》、《张子正蒙注》、《思问录》等几部无甚违疑的书拿出来。”“因他在文章中处处托称屈原和楚国,所以竟连清朝统治都也被他瞒过了”[1]。因为旨隐辞晦,《楚辞通释》自康熙四十八年首次刻印始,在清代一直刊行不断,其传播并没有受到明显的政治干预。因而,关于清代学界对 《楚辞通释》反应冷淡的原因,即便政治因素的干预不能完全排除,也决非主因。《楚辞通释》在清代遭受冷遇,应当说与其时的学术评价标准有关。
《四库》馆臣纪昀认为:“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由而知?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遂焚宝筏。”[2]从这种重考据轻义理的观念出发,《四库全书》对自汉代至清初的楚辞学著作进行了概述性的总体评价:“注家自东汉至宋,递相补苴,无大异词。迨于近世,始多别解,割裂补辍,言人人殊,错简说经之术,蔓延及于词赋矣。”[3]基于这种认识,《四库全书》对自汉至宋的考据类楚辞学著作刻意褒扬,几乎全部收录,而对自宋至清初发挥义理之作则严格筛选、删汰甚众,并将这种重考据、轻义理的评价标准贯穿于具体的作品品评中。《四库全书》对王逸的 《楚辞章句》评价很高,理由在于其“去古未远,多传先儒之训诂”,而论其不足,则曰 “又往往举其训诂而不备列其考据”[3],褒扬与批评,均不出考据学视野;宋代洪兴祖的 《楚辞补注》,“列逸注于前,而一一疏通证明补注于后,于逸注多所阐发”,符合考据学的学术规范,而又弥补了王逸注 “不甚详赅”之不足,故而受到 《四库》馆臣的特别推崇,认为其 “于楚辞诸注本之中,特为善本”[3],评价之高,甚至超过了朱熹的 《楚辞集注》;在 《四库》馆臣看来,明代楚辞学著作或失于考证,或失之疏略,因而 《四库全书》对其整体评价不高。明代楚辞学著作中唯一不被贬抑的是陈第的 《屈宋古音义》。客观而论,不要说汪缓 《楚辞集解》等七种收录著作,就是被《四库全书》删汰的李陈玉 《楚辞笺注》、陆时雍 《楚辞疏》等,总体成就亦不在 《屈宋古音义》之下。《四库全书》独尚 《屈宋古音义》,大抵因为陈第此书考据翔实,有征实之风;在清代楚辞学著作中,《四库全书》最推崇的是蒋骥的《山带阁注楚辞》,理由有二:其一, “所注即据事迹之年月、道理之远近,以定所作时地,虽穿凿附会所不能无,而征实之谈终胜悬断”。其二,“驳正注释之得失,考证典故之异同,其间诋诃旧说,颇涉轻薄。如以 ‘少司命’为月下老人之类,亦几同戏剧,皆乖著书之体。而汰其冗芜,精其精要,亦自瑕不掩瑜”[3]。指出了蒋骥在明末清初以意为之的学术风气影响下难以避免的学术通病,即穿凿附会、流于轻薄等,但由于其长于考辨,故评之曰 “瑕不掩瑜”。而对清初的其它楚辞学著作,如毛奇龄的 《天问补注》、顾成天的 《读骚别论》、屈复的 《楚辞新注》等则颇有微词,理由大抵为 “臆测”、“武断”、“以意为之”等等。可以看出 《四库全书》是以考据学的学术标准来衡量和评价历代楚辞学著作的。
《四库全书》的学术评价标准并非个案,而是在清代学风背景之下学界的普遍规则。明朝中叶以后,由于阳明后学的影响,许多学者不再致力于经典的研究,往往拾人牙慧,群相趋附,渐渐形成了 “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明亡之后,高谈性理所造成的空疏学风被上升到“空疏误国”的高度遭到猛烈批判。从反对宋明理学家学无根底、束书不观的空疏学风出发,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学者,以 “博学”、“求实”、“经世”为宗旨,以宋学为根柢,兼采汉学博证、务实学风,开启了 “经世致用”的实学之风。他们以汉儒经学为宗,从语言文字训诂入手,开展文献审订、真伪辨别、校勘注疏,以阐释古代典籍为手段,发挥自己的学术政治见解,把治学与当世之务结合起来,以求 “经世之用”。但在清朝统治者的文化高压政策和利诱笼络手段的双重作用下,清初这种 “经世致用”的实学之风,到康熙末年开始转变,至乾嘉时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于统治秩序尚未稳定,清初统治者对坚持民族气节的汉族知识分子在政策上尚有怀柔的一面。自康熙末年始,统治者不断强化对意识形态领域的控制,实施了包括禁止结社讲学和大规模禁书、毁书等一系列措施在内的文化高压政策,文字狱的严酷程度空前绝后。清初那种稽古问今、“经世致用”的学风被强行扭曲了。在实行文化高压政策的同时,清朝统治者还采取笼络手段,引诱知识分子钻进故纸堆,埋头做学问。如康熙十七年设博学鸿词科,笼络一批知名学者闭门编纂丛书、类书,从事古书的考证、校雠、注释和辑佚等。乾隆竭力鼓吹 “稽古右文”,以引诱知识分子不问政治、专事稽古,除继续举行博学鸿词科考试外,还于乾隆十八年开 《四库全书》馆,征召大批学者入馆编校古籍。
在上述背景下,学者们虽然继承了清初大师们的治学方法和研究内容,但却摒弃了 “经世致用”的思想,他们把毕生精力投入到古籍的考证、校勘、注释、辑佚等工作中,稽古而不问今。研究的方法陷入孤立、静止,注重对古代典籍的梳爬考证,忽视宏观研究和义理阐释。学术界逐渐形成了专注于文字、音韵、训诂,以考据为时尚的风气。
王船山是传统学术从宋明理学向清代汉学转变的开山人物之一,其 《楚辞通释》既延续了宋代义理探寻之风,又坚持实证的科学态度,体现了言必证实的治学精神,在训诂和考证上颇下功夫且成就斐然。但是船山毕竟不是考据学家,其 《楚辞通释》的创作主旨在于 “绍楚辞之余韵”、“广三楚之遗风”[4],即以刚烈雄健、奋发有为的楚文化精神来号召救亡图存运动。因而,尽管 《楚辞通释》采用了传统的笺注体例,继承了传统训诂学的原则和方法,但考据并非著作的重心所在。文字训诂只是揭示义理的手段,是为义理阐释服务的,故文字训诂虽不乏精辟之见,但往往十分简略。同时,《楚辞通释》采取 “释”、“评”结合的方法阐述文意,同一般考据学家的古书注本相比,有太多倾注个人思想观念和情感体验的主观评述。除通行的在 《序例》及各篇题解中进行总评之外,船山还常常在文意阐述的过程中借题发挥,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如 《楚辞通释·离骚经》中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四句之释文:
皇:天也。戏:与曦同。赫戏:光明之盛也。得修性养命之术,与天为徒,精光内彻,可以忘物忘己矣。乃倏尔一念,不忘君国之情,欲禁抑而不能,则生非可乐,和不可久。魂离魄惨,若仆悲马怀,而远游之志顿息。盖其忠爱之性,植根深固,超然于生死之外。虽复百计捐忘,而终不能遏。即以巫咸之告,于道无损抑,无以平其不已之情,而况比非奸邪以求容,背去宗邦而外仕,曾足以动其孤贞哉。抑考郭景纯不屈于王敦,颜清臣不容于卢杞,皆尝学仙以求远于险阻,而其究皆以身殉白刃,则远游之旨,固贞士所尝问津。而既达生死之理,则益不昧其忠孝之心。是知养性立命之旨,非秦皇汉武所得有事。而君子从容就义,固非慷慨轻生,奋不顾身之气矜决裂者所得与也。审乎进退者裕而志必伸。原之忠,岂忠而过乎![4]
这段释文总计二百八十余字,文字训诂仅占十四字,主体为义理阐释,且十之八九为表现个人思想观念和情感的主观评述。
《楚辞通释》刊行于康熙末年,其时考据学已渐成气候,《楚辞通释》“义理为体、考据为用,释评结合、发愤抒情”的诠释特色与其时专注于微观考证的考据学风气相左,故而 《楚辞通释》自刊行时起就难以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到 《四库全书》编纂之时,考据学更是进入了鼎盛时期,在时代风尚的影响下, 《四库》馆臣摒弃 《楚辞通释》具有必然性。乾隆之后的整个清代,考据学一直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学术方法,“所谓读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5]。在这种背景下,不以考据为主体内容,试图通过阐释古代典籍达到 “经世之用”目的的 《楚辞通释》自然难以引起学者们的兴趣,故多弃而不论。
概而言之,清代自康熙末年起,逐渐形成了专注于文字、音韵、训诂,稽古而不问今,以考据为时尚的学术风气。王船山的 《楚辞通释》虽然继承了传统训诂学的原则和方法,但重心却在义理阐释上。以考据学的学术标准衡量,《楚辞通释》“虽号称名著,但疏于文字、音韵、训诂之学”[6],其 “义理为体、考据为用,释评结合、发愤抒情”的诠释特色,与弥漫于清代学界的考据之风抵牾不合。故其虽颇具造诣,在清代却遭受冷遇,难以获得与其学术成就相当的学术地位,影响极为有限。
[1]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楚辞通释·前言[M]//王夫之.楚辞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59:4.
[2]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10.
[3][清]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王夫之.楚辞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59:165,24.
[5]鲁迅.三闲集 [M].北京:人 民文学出 版社,1980:21.
[6]于省吾.泽螺居楚辞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