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叙事的审美流变
2012-08-15王玉屏
王玉屏
(惠州学院 中文系,广东惠州 516007)
王安忆短篇叙事的审美流变
王玉屏
(惠州学院 中文系,广东惠州 516007)
王安忆的短篇叙事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多以青少年、知青及文工团生活为题材,时代色彩比较浓,艺术手法上较多地因循和承续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特点;1982至1986年,青少年和知青生活的作品大幅减少,上海弄堂生活的作品有所增加,日常生活叙事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对人物性格也有了更多的关注;1997年之后,淮河边的乡村生活再次引起作家的关注,叙事也越来越呈现出传统小说观念所不能规范的美学形态。
王安忆;日常生活;叙事
王安忆的文学成就是以中长篇小说作为标志的。至于短篇小说,作者本人并不特别看重它。2009年,当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她的短篇小说四卷本时,王安忆在自序中说:“短篇小说在我并不是十分适合的体裁。”[1]1但事实上,短篇小说在王安忆的创作中数量并不少,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竟然有一百多篇。从审美的特点来看,王安忆的短篇与中长篇是互相映衬、交相辉映的。如果说“王安忆的中长篇小说创作已经汇聚成一道汹涌澎湃的江河”,那么其短篇小说就是“江河上飞溅起的朵朵浪花”[2]21。
一
1978年到1981年是王安忆文学创作的起步阶段,也是其短篇小说写作的起步阶段。题材以青少年、知青及文工团生活为主,内容上与现实的联系比较强,时代色彩浓,主题积极向上,艺术手法上较多地因循和承续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特点。总体上看,这个时期的短篇小说思想深度和艺术水准都不是很高,只有少数几个作品可圈可点。
1978年,王安忆从徐州文工团调回上海,同年进入《儿童时代》杂志,担任该刊的小说编辑。因为工作需要,王安忆经常接触校园生活,写作上自然对青少年题材比较关注。这方面的作品主要有《谁是未来的中队长》、《黑黑白白》、《花园坊的规矩变了》、《小蓓和小其》、《这是不是那个……》、《苦果》、《新来的教练》、《幻影》、《信任》、《晚上》、《墙基》、《分母》等等。这些小说的教育目的性都很强,主题明确,时代色彩浓,反映了当时青少年教育工作中存在的诸多问题。
比如《谁是未来的中队长》提出了我们的学校究竟应该树立怎样的学生干部标准的问题,《新来的教练》描写了体育训练中新旧思想和观念的冲突,《分母》呼吁差生在学校应该得到公平待遇。从思想深度和艺术技巧来看,这些作品普遍显得比较稚嫩和粗糙,说教味浓,人物性格的描写有些表面化和概念化,尤其是对少年儿童心理的揣摩不够准确,人物对话呈现较强的成人化倾向。就拿获奖作品《谁是未来的中队长》来说,虽然表达了思想解放的时代主题,作者所掌握的叙事技巧仍然是生涩的,尤其是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存在明显的公式化弊病。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我”上课正在折飞机模型,突然英语老师走过来,“我”非常紧张,同桌的好友悄悄帮“我”藏好飞机模型,下课后同桌好友对“我”说:“想要吗?你得发誓,一定把英语赶上去。否则,我当场把它砸了。”这哪像初一年级调皮孩子说的话,完全是成人的语言,只不过是借孩子的嘴说出来而已。相对而言,《苦果》和《墙基》算是比较好的作品。从思想的前卫看,《苦果》算不上开风气之先。早在1977年,刘心武的《班主任》率先对“文革”中学校教育存在的隐患进行了批判和反思。而发表于1980年的《苦果》,从时间上晚了整整三年。但从思想的深度看,《苦果》还是很值得一提的,对教育的反思触及到了本质。认真、善良、负责的教师赵瑜在教育学生时,忽视、否定、甚至窒息孩子们的独立思考能力,养成了他们盲从的思想品质。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按照老师的引导、完成了思想的转变、失去判断能力的学生竟然在“文革”中用皮鞭抽打老师。此时的赵瑜,只能自食苦果。这是一篇反讽色彩极浓的小说,对“文革”中学校教育的隐患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反思。写于1981年的《墙基》以“文革”为背景,描写了居住在相邻两条弄堂、来自不同家庭和阶层的孩子们从隔膜、敌意到交往、建立友谊的过程。这篇小说因为以“文革”为背景,又描写了抄家等事件,因此,还是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时代色彩的。但作者的关注点显然不仅仅是批判“文革”,通过来自不同阶层孩子的交往,王安忆表达了“人与人是应该相互了解的,隔膜是不了解、不沟通造成的”深刻主题,这在同时代描写“文革”的作品中还是有些与众不同。
1970年4 月,王安忆赴安徽淮北农村插队,做了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1972年11月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一直到1978年调回上海。这一段生活恰好是王安忆人生当中最青春的岁月,也是她早期短篇小说的创作源泉。这方面的作品主要有《雨,沙沙沙》、《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命运》、《广阔天地的一角》、《小院琐记》、《本次列车终点》等等。这些小说通常以青年女知青作为主人公,反映了特定时代年轻人的追求、迷茫和苦闷,涉及的问题有知青的爱情、婚姻、工作等方方面面。非常有意思的是,王安忆笔下的这些女知青虽然经历了“文革”和各种暴风雨的冲击,但对生活依然充满善良纯真的向往,执着地追求着美好的爱情。或许是对描写生活熟悉的缘故,这些取材于知青和文工团生活的小说较之少年儿童题材的小说要生动有趣得多。比如《本次列车终点》,不仅是王安忆早期小说的代表,更是那个时代知青小说最为出色和动人的作品之一。事隔20多年后,重读这篇小说,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小说最打动人的有两个地方,一是家人之间久别重逢的喜悦,二是陈信回城之后的精神苦闷。插队返城的陈信一走出火车站,家人纷纷簇拥过来,餐桌上大家忙着给他夹菜,饭后又是倒茶、又是铺床。家人的忙碌和兴奋透露着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温馨的家庭气氛不仅让漂泊在外十年的陈信心头一热,也深深地感染着读者。王安忆的小说很少写到家人之间的天伦之乐和人性之美,但在这篇作品中她饱含深情地描写了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感情真挚动人。也许是有过插队回城的共同经历,王安忆把陈信回城之后的精神苦闷描写得非常真切和动情。朝思暮想、经过千辛万苦回到上海的陈信并不觉得幸福,反而感到茫然和苦闷。快节奏的生活、拥挤的公交车、三班倒的工作让陈信备感不适,而久别重逢的亲人很快因为拥挤的住房问题心生缝隙,和睦的家庭气氛被打破。陈信的心情变得异常烦躁,站在黄浦江边,他不禁发出感叹:“也许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只能远看,走近去一细看便要失望的。”小说不粉饰,不掩盖,怀着温暖的感情书写着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
王安忆早期的小说大多与自己的生活经历有关,而《庸常之辈》的出现无疑是个突破。这篇不太受关注的短篇在王安忆早期的小说中有些孤单,实际上它却开启了王安忆小说创作的另外一种才能,那就是关于上海弄堂日常生活图景的诗性描写。小说围绕上海弄堂生产组里的女工何芬置办嫁妆、张罗新房这些日常琐事展开情节,没有传奇,没有浪漫,更没有戏剧性,但女孩尽自己的本分,认认真真地生活,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家庭的那份热情和坚韧散发着动人的力量。民间百姓的日常生活是琐屑、平庸的,但王安忆透过日常生活的表面,写出了底层民众人生的饱满和绮丽。从这篇不起眼的小说中,读者不难发现王安忆的创作优势。
二
1982年至1986年是王安忆短篇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阶段。与早期的写作相比,这个时期的作品题材上有了明显的变化,儿童和知青生活的作品大幅减少,上海弄堂生活的作品有所增加,日常生活叙事逐渐浮出历史地表,更为可喜的是对人物性格有了更多的关注。
王安忆早期的短篇小说较多地带有作者自己的痕迹或影子,人物性格比较单一,多“局限于抒发‘雯雯’式的女知青的主观情绪世界”[3]13。这一阶段的短篇小说显然已经同“雯雯”告别,作者开始为现实生活中各式各样的人物画像,塑造了一个个性格鲜活、绝不雷同的各色人物。譬如《B角》和《舞台小世界》,虽然都是以文工团生活作为题材,但主人公明显不同于早期的“雯雯”,他们完全摆脱了作者的影子,呈现出现实主义的真正的力量。《B角》中的郁诚是一个极富悲剧色彩的小人物。自从阴差阳错进了文工团,郁诚十年里从未担任过有名有姓的角色,但他对艺术有一种执拗的热情,决心一辈子为它奋斗。终于有一次,郁诚得到了演B角的机会。尽管同行们有些嘲笑他,但郁诚还是激动不已,一遍又一遍钻研角色,苦练台词,陪同A角一起排练。可是,当机会降临到郁诚的头上时,他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全身打颤,手脚绵软,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郁诚微妙的心理,把一个庸常之辈描写得很丰富。《舞台小世界》中的福奎则是一个具有多面性格的小人物。他和郁诚一样艺术水平低,在剧团跑龙套,但他很能干,连团长都听他的,离不开他。文工团外出演出时,福奎策划路线,联系车皮,指挥人员搬运道具。福奎还能吃苦,不耍性子。老团长调走后,有人向新团长告他的状,新团长决定调走福奎,这时团里外出演出遇到了困难,福奎虽然情绪不好,但还是爽快地答应新团长的请求,尽心尽力为演出奔走。福奎有时也会拉帮结派,报复心强。这是一个极富现实感的小人物,在他身上,凝聚了作者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深刻理解。
《大哉赵子谦》和《话说老秉》塑造的人物则是另外一种性格。赵子谦是一位年过六十的大学老师,是邻居、同事和领导眼中的大好人。邻居出门办事,赵先生帮忙看炉子;单位分房子,赵先生一次又一次地谦让;袁先生“文革”中挨整,赵先生不怕牵连登门看望;赵先生在单位做着费时费力又没有名利的份外事,生病临终时还惦记着入党,死后甚至把遗体捐献给科学实验。小说中的赵子谦是一个清廉正直的知识分子,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好人。可是读罢全文,又从心底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悲凉。老秉则是一位杂志社会计,工作兢兢业业,坚持原则,最突出的特点是生活节俭。在单位,为了节约成本,老秉习惯往胶水里兑自来水,专门定做小一点的信封。在家里,老秉舍不得花钱,把攒了28年的2000元钞票放进铁盒后藏在墙壁里,结果被隔壁邻居每年生的炉子烤成了灰。小说通过生动的细节刻画了一个循规蹈矩、厉行节约的老会计形象。而在《阿跷传略》中,王安忆另辟蹊径,塑造了一个残疾的城市青年形象。作者带着复杂的情感描写了这个有几分令人嫌恶、又叫人同情的残疾青年。阿跷小的时候因为身体残疾,父母放松了对他的管理,于是变得特别顽劣。中学毕业后,阿跷进了街道生产组当一名工人,和姑娘们的相处,既让阿跷愉快,又使他失落。阿跷也是有感情和尊严的人,他渴望被人肯定,向往爱情,可残疾的身体总是成为人们嘲笑的话柄,阿跷感到人生的苦恼、无奈和孤独,于是常常以极端的方式报复那些伤害自己的人。王安忆带着复杂的感情塑造了一个可怜又可恼的性格丰满的小人物。
王安忆此时短篇小说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对上海弄堂生活的书写,这方面的作品有《一千零一弄》、《母亲》、《街》、《鸠雀一战》、《阿芳的灯》等等。这些小说不仅摆脱了早期青少年题材小说的说教意味,也摆脱了知青题材小说对个人经验的过度依赖,作者把目光投向上海弄堂里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描绘了一幅幅充满世俗气息的弄堂生活画卷,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上海风味。比如《一千零一弄》,以上海弄堂一个公用电话间作为叙事空间,描写了两位传呼电话的老人充满纠纷却不乏温情的日常生活图景。《母亲》围绕慈母进城看望女儿展开情节,描绘了一幅充满家常温馨的日常天伦之乐的美好图画。《街》运用白描手法,描写了上海一条小街每日里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景象。
在众多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短篇小说中,最为出众的要数《鸠雀一战》和《阿芳的灯》。前者描写上海保姆为争夺房子而发生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小妹阿姨从年轻时一直在上海做保姆,孤身一人,眼看年纪大了,却没个地方安置,她决定为自己要一间房子。小妹阿姨是一个很精明、很会算计的女人。一方面她与老东家的晚辈们进行着拉锯战,另一方面不断怂恿同为保姆的五十七号阿姨向老相好要房子。小妹阿姨做事是很有策略的。向老东家要房子时,先是登门察看虚实,继而软硬兼施。经过一段时间的奋战,当房子毫无进展时,她又心生一计,怂恿五十七号阿姨向老相好要房子。这一次,小妹阿姨是精心策划,步步为营。先是积极鼓动五十七号阿姨去看望老相好,联络感情。继而单枪匹马登门造访,不经意间表明态度。并且适时和五十七号阿姨结伴前去聚餐,营造温馨的气氛。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五十七号阿姨的老相好终于同意自己退休后,把房子留给她们住。小说直面鲜活的充满世俗气的的生存图景,把市井小民小妹阿姨工于心计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同时通过小妹阿姨争夺房子这件事,揭示了上海外来户生存的困境,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阿芳的灯》则把笔墨放在日常生活诗意美的展示上。小说中的阿芳是一个摆水果摊的平凡女子,掌心干枯、关节突出的双手暗示着她的生活辛劳,但阿芳从不流露出对生活的不满和抱怨,总是微笑着招呼来往的顾客。阿芳说话不多,但真诚、朴实的态度让人禁不住在她的水果摊前停下脚步。没有顾客的时候,阿芳静静地看连环画或者织毛衣。阿芳的工作单调、平凡,每日里千篇一律,但阿芳有一种安居乐业的满足感。她认真、本分地经营着一份生计,淡定地面对生意的好坏。阿芳平庸而朴素的日常生活,让人体验到一种扎实的人生力量和人生理想。美并不是虚无飘渺的,美也不是专家学者书中的理论,美踏踏实实地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王安忆的小说写出了平凡的日常生活所蕴含的诗性力量和美感。
三
1986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王安忆把主要精力完全放在中篇和长篇小说的创作上,短篇小说创作一度中断。可是1997年之后,王安忆的创作兴趣有了新的变化,她又偏爱起短篇小说来。如果说1986年之前的短篇小说写作是用来做练习,为中篇和长篇小说写作积蓄起能量,那么这一次“相对集中而专注的短篇写作是一次自觉的艺术行为”[4]213。经过10年中长篇的创作积累,王安忆对短篇小说有了敬意,也有了兴趣。这一次的短篇之旅不仅持续时间长,艺术形态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王安忆用自己的艺术实践为当代短篇小说叙事创造了一个新的空间。
进入20世纪90年代末之后,王安忆短篇小说的题材较此前任何时候都要丰富,上海的弄堂生活、淮河边的乡村生活、外来打工一族的生活、形形色色各种小人物的喜怒哀乐,都在作家的描摹当中。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一批乡村小说,这方面的作品有《天仙配》、《轮渡上》、《喜宴》、《开会》、《青年突击队》、《招工》、《花园的小红》、《小邵》、《王汉芳》等等。20世纪80年代,王安忆也曾创作过一批乡村小说,如《小鲍庄》、《大刘庄》,那时的王安忆在回望乡村的过程中,展示的大多是乡村生活的贫瘠与落后、封闭和保守。而20世纪90年代末的乡村小说明显多了几分温暖和诗意,从审美的角度看乡村,王安忆发现了乡土世界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描绘了一幅幅美丽的乡村风俗画和乡野人物图。譬如《喜宴》,用纪实的笔法展示了乡土中国特有的婚俗文化。小说叙述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从村民狼吞虎咽的吃相上可以看出,当时的乡村物质生活非常贫困,但作者并没有花太多的笔墨来写乡村的凝滞、保守和艰苦,而是撩起乡村世界美丽的一角,凸显蕴藏于乡间带有美好意味的一面。小说的叙述似乎没有任何技巧,只是如实地记叙了吃喜酒的全过程,但乡土中国原始的日常生活、朴素的民间道德被充分地表现出来。
从叙事上看,王安忆1997年之后的短篇小说“越来越呈现出一种传统小说观念所不能规范、难以容忍的美学形态,她几乎拆解了传统短篇小说以精巧构思和技巧取胜的美学要素”[2]21。譬如《蚌埠》和《杭州》,完全摒弃传统小说的故事性和人物性格的塑造,吸取了中国历史书写中“地方志”或“风俗志”的写作方法。《蚌埠》将一座城市当作小说的主角,依次选择蚌埠的码头、车站、招待所、澡堂、百货大楼、公园以及家居生活等几个典型的城市片段进行细致描绘,用文字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个城市局部的速写,而作为传统小说的重要元素的人物反倒在小说中变得无关紧要,最终成为点缀环境的背景。《杭州》开篇同样采取了叙述地方志的方法,先是运用抒情诗的笔调描写了西湖的明丽妩媚,继而采用理性分析的方法描述了杭州话的语音特点,接着又对杭州的吃食、风筝进行了细致描摹。大量的铺排之后,小说才叙述几次到杭州的经历,并且在叙事的过程中不断插入有关杭州的风俗民情和历史传说。
《屋顶上的童话》系列在叙事形式上更是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小说摒弃了传统短篇小说的一切叙事要素,想象大胆奇特,结构松散随意,叙事诡秘荒诞,作品充满了密集的意象和大量的象征暗示。其中的《从黑夜出发》完全由一系列感觉、梦幻和联想的碎片组成。小说的主角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思想”,它化作夜游神,穿行在城市的上空,世事万物则在它的眼里发生变形而被赋予新的含义。《流星划过天际》、《纵身一跳》和《剃度》则让历史人物进入当下消费社会的时尚生活中。盛唐诗人李白游走在充满复制品和谎言的现代大都市,传说中的哪吒在望子成龙父亲的强制下练习钢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化身为T型台上的时装名模。小说打破时空的限制,模糊现实与历史的界限,在艺术形式上颠覆了短篇小说几乎所有的传统叙事元素。
短篇小说虽说不像中长篇那样要求有故事的长度,但还是追求故事性的,可王安忆的短篇叙事在1997年之后明显呈现出情节淡化、细节凸显的特点。除了少数几个作品如《天仙配》、《姊妹行》、《临淮关》具备比较完整的故事性,其他绝大多数小说都是没有故事的,情节碎不成线,代之而起的是一系列丰富的原生态的日常生活细节。比如《闺中》,时间跨度很大,叙述了一个终身未嫁的女人一生的命运,但作者并没有刻意去描写女主人公的情感纠葛和命运遭遇,而是选取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常生活中一组组有意味的生活细节进行叙事。小说前半部分叙述了女主人公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和母亲一起收拾房间钩花边,互相给对方化妆,结伴逛商店买布料,有时看看电视、打打扑克、跳跳舞。小说的后半部分插入女主人公退休前的张家界旅游之行,叙事空间由闺房移至室外,但叙述内容依然是充分细节化:和母亲一起采购出行的用品,与景点的商贩讨价还价,在民俗演出中被当做新娘抢进轿中。在这篇本来可以展示时间流程和人物命运的小说中,作者放弃了传统短篇小说讲究故事性的叙事方法,采取了以细节叙述为主干的叙事方法,准确地描摹了一个老姑娘从容中隐含着焦灼、优雅中潜藏着躁动、落寞中包裹着期待的心理。
获得第九届上海文学奖的《厨房》则完全没有情节,时间几乎凝固,支撑小说完成叙事的是一组组充满日常生活气息的细节的碎片。小说从厨房的地板写起,叙述极其琐碎。大量铺排之后,接着描写了经常出入厨房的年轻奶妈、女帮佣、老女人和几个孩子。他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性格也不突出,相互之间也没有发生过冲突和故事。刚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们以为会发生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可结果什么大事也没有,作者只是平静地叙述了发生在厨房的几个互不关联的日常生活片段。另一篇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发廊情话》同样如此。小说的叙事空间是窄小的发廊,主要人物有发廊老板、洗头妹和一个常来闲坐的女人。小说先从发廊老板的形象写起,接着描写了洗头妹的性格以及洗头的种种细节。当小说叙事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一个新的叙事人出现了,这就是常来发廊闲坐的年轻女人。她的故事应该是很有戏剧性的,其中牵涉到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小说至此似乎出现了某些情节化的内容,但是年轻女人的叙述并没有让情节得到延伸和发展,她的叙述穿插躲闪,细碎如拉家常,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情节化的内容。在其他一些小说如《化妆间》、《公共浴室》、《乒乓房》、《黑弄堂》等作品中,时间的运行同样被日常生活的细节所填充。
虽然王安忆的创作主要以中长篇为标志,单独把短篇小说剥离出来探讨也许并非明智的做法。但是,王安忆短篇创作的艺术特点与中长篇小说创作的总趋势是如影相随、互相依傍的。探讨其短篇小说的艺术特点,也就多了一种观察王安忆文学创作的视角。
[1]王安忆.王安忆短篇小说编年·卷一·墙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陈思和.从细节出发——王安忆近年短篇小说艺术初探[J].上海文学,2003(7).
[3]周介人.难题的探讨——给王安忆同志的信[C]//吴义勤.王安忆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史出版社,2006.
[4]汪政,晓华.论王安忆[C]//吴义勤.王安忆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史出版社,2006.
Wang An-yi's Short Narrative Aesthetic Rheology
WANG Yu-ping
(Chinese Department of 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Guangdong 516007)
Wang Anyi's short narrative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First,at the end of the 70's to early 80's,Wang used to write adolescents,educated youth and Art Troupe’s life,and there was a strong color of the era and more traditional realistic literature characteristics in her short works.Second,from 1982 to 1986,Wang’s adolescents and youth life works substantially reduced,Shanghai nongtang’s life works increased,and daily life narrative gradually came to the surface of history.She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characters.Third,after 1997,the village life beside Huai River once again caused Wang’s attention.Her narrative is showing more and more special aesthetics form which traditional novel idea can not regulate.
Wang An-yi;daily life;narrative
I206.7
A
1007-6883(2012)01-0064-05
2011-06-21
惠州学院校立重点项目(C210·0102)。
王玉屏(1966—),女,湖南邵东人,惠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 韩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