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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天论》篇“大天而思之”章新诠

2012-08-15廖名春

邯郸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天海文渊阁天命

廖名春

(清华大学 历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84)

《荀子》32 篇中,《天论》是最引人注目、最富有思想性格的一篇。而《天论》篇的“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章,虽然只有区区九十字,[1]23-24却又是《天论》篇的灵魂和核心,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深远。今人谈荀子思想,几乎没有不谈此章的。但是此章的释读,看似简单却难以透彻,从文词的考订、训诂,到思想内涵的认识、阐发,异说纷呈,问题多多,值得进行系统、深入的探讨。

一、“物畜而制之”

此章首句“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的“物畜”和“制之”两处,学者们的说法颇有不同。

唐人杨倞注:“尊大天而思慕之,欲其丰富,孰与使物蓄积而我裁制之。”[1]23日本学者荻生徂来(即物双松,1768—1830)曰:“言以物畜天,制而用之也。以天为一物,廼荀子大见处。”①荻生徂来(物双松):《读荀子》,转引自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96 页,下同。

杨倞注“物畜”为“使物蓄积”,久保爱(1759—1832)说“物畜,犹言畜物也”②久保爱:《荀子增注》,转引自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下同。,王天海更以为“言畜天所生万物也”③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

但荻生徂来却以“物畜”为“以物畜天”,“以天为一物”;李涤生也以“物畜”为“视天为物而不以为神”[2]378;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也认为“物畜”是“把天当作物来畜养”[3]278。

“物畜”到底是“畜天所生万物”,还是“把天当作物来畜养”,应该前说为胜。从“大天”的同一反对关系看,似乎“物”就是“天”,“畜”就是“大”之反。但“物”与“天”并非是简单的同一关系,“物”属于“天”却并不等于“天”,人能“畜物”却不能“畜天”。“大天”固然有问题,但“把天当作物来畜养”的“畜天”说也有违于荀子“天论”的精神。这从下文“制之”的讨论可以看得很清楚。

杨倞注将“制之”理解成“我裁制之”;荻生徂来将“制之”讲成“制而用之”,即“制天而用之”;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将“制之”说成是“控制它”,即“控制天”。[3]278

王念孙(1744—1832)却认为:“‘制’,当为‘裁’。‘思’、‘裁’为韵,‘颂’、‘用’为韵,‘待’、‘使’为韵,‘多’、‘化’为韵。‘思’、‘裁’二字,于古音竝属之部;‘制’字于古音属祭部,不得与‘思’为韵也。又案:杨注云‘使物蓄积而我裁制之’,此释正文‘物畜而裁之’也。正文作‘裁之’,而注言‘裁制之’者,加一‘制’字以申明其义耳。今正文作‘制之’,即因注内‘制之’而误。”[4]706-707

胡适(1891—1962)在接受王说的基础上,又提出:“疑当作‘制裁之’,涉下误脱耳。”[5]310

高亨(1900—1986)却以为:“‘裁’无由误为‘制’,疑本作‘财’或‘材’。‘财’、‘制’楷字相似。‘材’、‘制’彖文相似。(彖文材作制作)故误。《非十二子》、《儒效》、《王制》诸篇并云:“财万物。”杨注“财与裁同”。《富国》篇:“材万物。”杨注“材与裁同”。此文亦同。‘思’与‘财’或‘材’谐韵。”①高亨:《荀子新笺》,见氏著《诸子新笺》第156 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61年。案:“‘思’与‘财’或‘材’谐韵”句为齐鲁书社1980年新一版所增。

严灵峰(1903—1999)又发新论:“上文明言‘故人之命在天’,如何可以‘制天’?‘制’,疑‘利’字之形误。谓畜积天生之物而利用之。”②严灵峰:《荀子读记》,转引自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王天海也说:“制,或‘利’之讹,利之,利用它。”③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

李中生以高说为胜,并进一步认为:“材”在《荀子》中的常用义为:因人之能而任用之,或因物之宜而使用之。《君道》篇“材人”,卢文昭释为:“谓王者因人之材而器使之之道也。”所以,“物畜而制之”,当作“畜物而材之”,义为将物产畜积起来,根据各物的所宜来酌量使用它们。[6]64

以上诸说中,“制”非本字当属定论。所以,荻生徂来、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的“制天而用之”说、“控制天”说自然不成立。

改字为训的诸说中,严灵峰、王天海的“制”为“利”字形误说也当予以否定。因为“大天而思之”章的七个复句中,不但前四个复句是韵文,如王念孙说“‘颂’、‘用’为韵,‘待’、‘使’为韵,‘多’、‘化’为韵”,后面三个复句其实也是韵文。“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物”为物部,“失”为质部。我们知道,真、文两部之字音近,物部与质部之字亦当音近,因此“物”与“失”为韵是完全可能的。“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生”为耕部字,“成”、“情”也为耕部字,除“故错人而思天”不入韵(属于隔句用韵)外,通篇都是韵文。而“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思”为之部字,而“制”为月部字,“制”在韵脚的位置上却不入韵,显然有误。严灵峰、王天海以为“制”为“利”字之误,但“利”古音属质部,与“思”也不入韵。所以,严、王说也应该予以排除。④严灵峰说在思想逻辑上的问题,韦政通已有辨正,详见氏著《荀子与古代哲学》(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年)第54-55 页。

胡适的脱文说也不能成立,因为在“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这一段文字中,每句后面的动词都是单字,如“思之”、“颂之”、“用之”、“待之”、“使之”、“多之”、“化之”、“物之”、“失之”,唯独第二句作“制裁之”,显然不协。这应该是胡氏刻意求异所致。

王念孙与高亨说则各有理据。依王说,“裁”误为“制”,是同义换读。依高说,“财”或“材”误为“制”,是形近而讹。两说看似矛盾,其实可通。《荀子·非十二子》:“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儒效》:“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王制》:“王者之等赋、政事、财万物,所以养万民也。”这里,“财万物”三见,杨倞都注为:“财与裁同。”⑤《荀子》卷第三,第16 页;卷第四,第3 页;卷第五,第10 页。又《富国》:“固以为王天下,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杨倞也注为:“材与裁同。”⑥《荀子》卷第六,第7 页。在杨倞看来,《荀子》里的“财”或“材”,实质就是“裁”,而“裁”之义为“制”,故杨倞注将“裁之”训为“裁制之”。

李中生在高亨说的基础上,进而肯定“制”本当为“材”,而“材”义为“因物之宜而使用之”。其说可信。在以宋浙刻本为代表的今本《荀子》中,“裁”字仅《王制》篇“裁万物”一见,而用于此种意义上的“材”字却有至少有五见,如:“五疾,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无遗。才行反时者死无赦。夫是之谓天德,王者之政也。”(《王制》)“若夫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非特以为淫泰也,固以为王天下,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富国》)“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公义明而私事息矣。”(《君道》)“材人:愿悫拘录,计数纤啬而无敢遗丧,是官人使吏之材也。”(《君道》)“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解蔽》)这里的“材”,都是合理安排,因材施用的意思。

所谓“物畜而制之”即“畜物而材之”,“而”为连词,表示递进关系,所以“材之”较之“畜物”,应该有更进一层的意思。“畜”是“养”,而“材”就不是一般的“养”了,应该更为高级。从这一意义上而言,说“材”是合理安排,因材施用,非常自然。这与“大天而思之”,寄希望于自然而放弃人为,“蔽于天而不知人”,完全不同。

二、“制天命”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的“制天命”说也颇有争议。

杨倞注:“颂者,美盛德也。从天而美其盛德,岂如制裁天之所命而我用之。谓若曲者为轮,直者为桷,任材而用也。”①《荀子》卷第十一,第24 页。是以“制”为“制裁”,以“天命”为“天之所命”。

胡适说:“荀子的‘天论’,不但要人不与天争职,不但要人能与天地参,还要人征服天行以为人用。他说:‘大天而思之……则失万物之情。’这竟是培根的‘勘天主义’(Conquest of Nature)了。”[5]310所谓“征服天行以为人用”,指的就是“制天命而用之”,他以为这就是培根(1561—1626)所谓“征服自然”。在胡适看来,“制”就是“征服”,“天命”就是“天行”,就是自然。②胡适在下文也强调“荀卿的‘勘天主义’却和近世科学家的‘勘天主义’大不相同”。胡适这一说法影响很大,比如杨大膺(1903—1977)就把“制天命”说成是“征天”、“征服天”[7]24,26。至于“文革”中的“评法批儒”运动,更是变本加厉,将荀子的“制天命”说视为征服自然、人定胜天思想的同义词。

有些学者虽然没有采用征服自然、人定胜天这样激烈的说法,但意思也相当接近。梁启雄(1900—1965)说:“《诗·维天之命》笺:‘命,犹道也。’此言:与其顺从天道而颂扬它的功德,岂如制裁天道而利用它呢!”[8]229杨柳桥(?—1993)说:“顺从天,而歌颂它,哪如控制天命而利用它呢?”[9]462王天海也说:“制,掌握控制也。天命,天道也。”③严灵峰说在思想逻辑上的问题,韦政通已有辨正,详见氏著《荀子与古代哲学》(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年)第54-55 页。所谓“制裁天道”、“控制天命”、“掌握控制天道”,都可以说是征服自然、人定胜天说的变种。

但也有学者对荀子的“制天命”说给予否定。严灵峰曰:“《论语·泰伯篇》‘惟天为大,惟尧则之’,疑此‘制’字乃‘则’字之形误。《说文》:‘用,可施行也。’此犹谓:从天而美其盛德,何如顺天命而施行之也。依义当作‘则天命而用之’。”

不过,真正有研究的学者还是认准了杨注。比如李涤生就说:“‘天命’,天之所命,谓天生之万物。裁制天生之万物以为我用。”[2]378李中生也说:“荀子说的‘天命’,即天所生之万物。‘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意思就是:与其跟在天的后面赞颂皇天隆物的功德,不如将天所生之万物合理地安排规划而加以利用。”[6]64

从杨倞到李涤生、李中生,他们把“天命”训为“天之所命”,即“天生之万物”、“天所生之万物”,非常有见。《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郑玄(127—200)注:“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④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下同)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注疏》卷五十二。《礼记·祭法》:“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⑤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注疏》卷四十六。《论衡·骨相》:“命谓初所禀得而生也。”⑥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说之属《论衡》卷三。因此,所谓“天命”,也就是“天赋”,也就是“天之所生者”。从上下文来看,“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下句与上句“天”相对的是“物”,“天生之物”。“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下句与上句“天”相对的是“天命”,此“天命”是“天之所生者”,是“天所生之万物”。上下非常相称。所以,将这里的“天命”释为“天”、释为“自然”,释为“天行”、“天道”、“自然规律”,释为“上天之意旨”、“由天主宰的命运”的种种说法,都是望文生义,都有悖于荀子的原意。

懂得了“天命”真正含义,“制”字的意思就好理解了。胡适等以“征服”、“胜”来解释“制”,杨柳桥等以“控制”、“掌握”来解释“制”,显然是不能成立。“天命”是“天之所生者”,是“天所生之万物”,是没有主观意志的,谈不上什么“征服”或“掌控”。同样,严灵峰改“制”为“则”也是没有道理,以“天所生之万物”为“则”,或者顺从“天所生之万物”,更是匪夷所思。杨倞的“制裁”说,义为“任材而用”,就好像“曲者为轮,直者为桷”一样,李中生进而解为“合理地安排规划”,用来诠释上文的“材之”是可以的,再用来解释“制天命”,就出现了问题:上句“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材之”的“材之”是“合理地安排规划”“天所生之万物”,这里的“制天命”又是如此,岂不是同义重复吗?可见,将“制天命”的“制”解为“任材而用”,释为“合理地安排规划”,也是捍格不通。

人们只注意“制”有“裁制”、“控制”义,却忽视了“造”、“作”也是它的常用义。《字汇·刀部》:“制,造也。”[10]62《诗·豳风·东山》:“制彼裳衣,勿士行枚。”①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诗类《毛诗注疏》卷十五。《孟子·梁惠王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赵岐(约108—201)注:“制,作也。”②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孟子注疏》卷一上。《楚辞·招魂》:“晋制犀比。”王逸(约89—158)注:“制,作也。”③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楚辞类《楚辞章句》卷九。所谓“造”、“作”,也就是制作、生产、培育、造就。“天命”是“天生之物”,物之天生,只是就其禀赋而言,就好像一颗稻种,先天就具有成为稻谷的禀性,但要成为稻谷,还得需要后天人为的生产,需要人工的栽培。荀子所谓“制天命”,就是要将“天生之物”按照人类的需要制造出来,生产出来。“从天而颂之”,是顺从天,歌颂天,在自然面前无所作为,并希望通过献媚似的“颂”以讨好自然;而“制天命而用之”,就是要生成、造就出“天生之物”来,以供人类享受、利用。这种“制天命”,实质就是“天生人成”④《荀子·富国》:“故曰:‘天地生之,圣人成之。’此之谓也。”,换言之,也就是“人成天生”。

三、“多”与“化”

“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两句的问题在“多”、“化”两字的解释上。

杨倞注:“因物而自多,不如聘其能而化之使多也。若后稷之播种然也。”⑤《荀子》卷第十一,第24 页。

荻生徂来:“因物而多之,言视物之多,吾意以为多而悦之也。化者,化少为多也。”⑥荻生徂来:《读荀子》。

刘师培(1884—1919):“‘多’系‘宜’字之脱文。宜者,自然也。言于物而任其自然,不若尽人智而变化之,使物不为地所限,如《周礼·艸人》‘土化之法’是。”[11]962

梁启雄:“《说文》:‘因,就也。’《说文》:‘骋,直驰也。’《说文》:‘七,变也。’《周礼》:‘以礼乐合天地之七’,注:‘凡能生非类曰七’。此言:与其单就物类原有的基础来求量的增多,何如运用人的智能来变化物的质呢!即改良品种使质优而量增。”[8]229

章诗同:“听任物类自然生长而求其增多,何如发挥人类自己的智能使物类发展变化而增殖。”[12]184

李涤生:“‘骋能’,运用智能。‘化’,生也,见《礼记·乐记》‘百物化生’郑注。言其任物类之自然生长,而望其丰足,何如运用人类的智能,助其生长以增产呢!如后稷之播种五谷。”[2]378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因,听任。骋能,施展人的才能。听任万物自然增多,哪里比得上施展人的才能而对万物加以变革发展。”[3]278

杨柳桥曰:“《说文》:‘多,重也。’毛诗传:‘骋,极也。依据万物〔的自然发展〕而重视它,哪如施展智能而去变革它呢?”[9]462

邓汉卿:“任凭物类自然的增多,怎比得施展人的本领去改造它。”[13]356

张觉:“依靠万物的自然增殖,哪里及得上施展人的才能而使它们根据人的需要来变化?”[14]359

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因物:依凭自然界万物的发展变化。多:这里是重视的意思。一说,多,增多。依凭万物的自然变化而重视它,哪里比得上尽力施展人的才能去改造它呢?”[15]357-358

从杨倞到荻生徂来、梁启雄、章诗同、李涤生、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邓汉卿、张觉,他们都把“多”释为“增多”;而刘师培则以为“‘多’系‘宜’字之脱文”;杨柳桥和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则以“多”为“重”,“重视”。比较起来,杨柳桥说更好,但还是有些欠妥之处。

所谓“因”,依赖。《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因物”,依赖天生之物,依靠天生之物。这个意义上的“因”,犹如“靠天吃饭”的“靠”。而“多”呢?义为“贤”、“好”, 在这里是“称赞”、“称颂”的意思。《吕氏春秋·谨听》:“少人,则说者持容而不极,听者自多而不得。”高诱注:“自多,自贤也。”①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吕氏春秋》卷十三。《韩非子·五蠹》:“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②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法家类《韩非子》卷十九。《史记·管晏列传》:“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③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史记》卷六十二、卷七十一。这里的“多之”,与上文“从天而颂之”之“颂之”义近。“因物而多之”,就是说依赖天生之物并进而称赞它们、颂扬它们。

所谓“化”,杨倞、荻生徂来、刘师培、梁启雄、章诗同、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邓汉卿、张觉等都以为是“变化”、“变革”、“改造”的意思,独李涤生训为“生”,颇为有见。《礼记·乐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郑玄注:“化,犹生也。”④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注疏》卷三十七。董仲舒(前179—前104)《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天德施,地德化,人德义。”⑤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春秋繁露》卷十三。《素问·天元纪大论》:“人有五藏,化五气。”王冰(710—805)注:“化,谓生化也。”⑥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医家类《黄帝内经·素问》,卷十九。秦观(1049—1100)《论变化》:“变者,自有入于无者也;化者,自无入于有者也……是故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⑦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北宋建隆至靖康《淮海集》卷二十三。“物生谓之化”,所以,“骋能而化之”就是“骋能而生之”,即尽力施展人的才能而使天赋之物“生”。这与上文“制天命”的意思相近,也是“人成天生”之意。李涤生将“生之”释为“助其生长以增产”,虽有发挥,但也相距不远,庶几得之。

四、“思物而物之”

“思物而物之”句“物之”的内涵也值得研究。

杨倞注:“思得万物以为己物,孰与理物皆得其宜,不使有所失丧。”⑧《荀子》卷第十一,第24 页。

荻生徂来:“‘思物而物之’,言思得物之贵者。吾意以为贵物而珍之也。‘理物而勿失之’,言不拘贵贱,唯理我所已有之物而不失之也。”⑨荻生徂来:《读荀子》。

久保爱:“物之,徒以为物而不治辩之也。此文说思物之无益,理物之有益,以示任天不如助天以人也。”⑩久保爱:《荀子增注》。

胡适把“思物而物之”称为“科学家”“的工夫”,并说:“下‘物’字是动词,与公孙龙子名实论‘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焉’的下两‘物’字同义,皆有比类的意思。‘物’字可做‘比’‘类’解。说见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三十一‘物’字条。”[5]310

刘师培:“‘思物而物之’之‘物’,与《周礼》‘物地’(《载师》、《卝人》、《艸人》)、‘物马’(《校人》)、《左传》‘物土’(《昭二十三年》)之‘物’同,‘物’即虑度之义,言徒知虑度之无益也。”[11]962

梁启雄:“思求物类的人们,与其只是作虑度的工夫,何如治理固有的物而不浪费呢!前句言增产,这句言节约。”[8]229

章诗同:“空想役使万物,何如把万物治理好而不失掉它对于人的功用!第二个‘物’字是动词,指役使万物;其余‘物’字是名词。”[12]184

李涤生:“‘思物’,思慕(希望)万物以为己物。‘物之’,徒以为物,不加治理,而任其自然。‘理物’,治理万物,,使得其宜。‘失之’,丧失了万物。言与其盼望万物以为己有,而任任其自然不加治理,何如治理万物,皆得其宜,而不丧失它呢!”[2]378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思物而物之:想着万物为自己使用。理物而勿失之:治理万物而使万物都能得到充分合理地利用。”[3]278

杨柳桥注:“‘物’,当借为‘䀛’。《说文》:‘目冥远视也。’郑玄《仪礼》注:‘物,犹相也。’”译:“思念万物〔的变化莫测〕,而注视它,哪如顺理这些万物而不丧失它呢?”[9]462

邓汉卿:“空想役使物类,怎比得把物类管理使它们不失掉自己的作用。前‘物’字,指物类,名词。后‘物’字,役使,动词。勿,不。”①邓汉卿:《荀子绎评》,第356 页。

张觉注:“第二个‘物’用作意动词,是‘把…当作外物’的意思。”译:“思慕万物而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外物,哪里及得上管理好万物而不失去它们?”②张觉:《荀子译注》,第358、359 页。

王天海:“‘物之’之‘物’作动词,乃贮物也。理物,治物也。此言思物而贮之,何如治物而勿失也。杨注未得,诸说辞费而不切。”③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

这些解释,或以为“物之”为“以为己物”,或以为“珍之”,或以为“比类之”,或以为“徒以为物而不治辩之也”,或以为“虑度之”,或以为“役使万物”,或以为“注视它”,或以为“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外物”,或以为“贮物”,不一而足。但这些说解在训诂上、逻辑上都没有说服力,都属于“辞费而不切”。

其实,“物之”之“物”当训为“神”,“物之”就是“以之为神”。《史记·天官书》:“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④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史记》卷二十七。《汉书·武帝纪》:“朕巡荆荡,辑江淮物,会大海气,以合泰山。”顔师古(581—645)注引如淳曰:“物,犹神也。”⑤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前汉书》卷六。《郊祀志上》“有物曰:蛇,白帝子”顔师古注:“物,谓鬼神也。”⑥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前汉书》卷二十五上。《齐王将闾传》“以为物而司之”顔师古注:“物,谓鬼神也。”⑦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前汉书》卷三十八。《周礼·春官·籥章》“以息老物”孙诒让(1848—1908)正义:“物即万物之神。”[16]1914,1917《周易·系辞传上》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注云:“精气烟熅,聚而成物。聚极则散,而游魂为变也。游魂,言其游散也。”⑧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易类《周易注疏》卷十一。其实,韩康伯注未得。“鬼神之情状”就是“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物”就是“鬼神”。所以,“物之”,就是以自然物产为神,对自然物产盲目地崇拜。这与上文的“思之”、“颂之”、“多之”等,涵义接近。

五、“物之所以生”与“有物之所以成”

“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这两句也有歧解。

荻生徂来:“言愿求我国所无之物所以生也。言吾土已有之物所以成就也。‘大天’至此,皆能参之道也。”⑨荻生徂来:《读荀子》。

朝川鼎(1781—1849):“有,犹得也。”⑩朝川鼎:《校订荀子笺释》,转引自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

陶鸿庆(1859—1918):“愿,犹慕也。上文愿其所参,义与此同。有,借为右,助也。言究心于物之所以生,不如致力于物之所以成也。”[17]241-242

梁启雄:“佑物之所以成,指实行:精耕细作、改良土壤和品种、合理施肥……等工作。”[8]230

章诗同:“指望万物自然生长和发展,何如掌握物类生长的自然规律而加以培养改造,使其功能更加完备!有,借为‘佑’,促进。”[12]184

李涤生:“‘愿’,思慕。‘有’,借为‘佑’,助也。‘物之所以生’,是天之事。‘物之所以成’,是人之事。言与其致力以求了解万物之所以生,何如致力以助万物之所以成呢!案:此即‘天生人成’之义。”[2]378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愿:仰慕。物之所以生:万物是怎样产生的。有:通‘右’,帮助,促进。这句的意思是:整天去仰慕万物是怎样产生的过程,哪里比得上去促进已经生成的万物更好地成长呢!”[3]278

杨柳桥:“羡慕万物的所以生长之理,哪如掌握万物的所以成就之理呢?”[9]462

张觉注:“以:通‘已’。这两句的旨意与12.3 所说的‘其于天地万物也,不务说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具材’相似。一说‘有物之所以成’的意思是‘掌握万物成长的规律’,也通。”因而译为:“希望了解万物产生的原因,哪里及得上占有那已经生成的万物?”[11]张觉:《荀子译注》,第359 页。

“物之所以生”,或释为“我国所无之物所以生也”,或释为“万物自然生长和发展”,或释为“是天之事”,或释为“万物是怎样产生的过程”,或释为“万物的所以生长之理”,或释为“万物产生的原因”,皆有欠准确。“物之所以生”,即“物之以生者”,也就是“所以生物者”,从下文“错人而思天”来看,指的就是“天”。“天”正是“物之以生者”,正是“所以生物者”。“愿于物之所以生”就是下文的“错人而思天”。“愿”者,“慕”也;“慕”者,“思”也。

“物之所以成”,或释为“物所以成就”,或释为“物类生长的自然规律”,或释为“是人之事”,或释为“已经生成的万物更好地成长”,或释为“万物的所以成就之理”,或释为“已经生成的万物”,也都有问题。“物之所以成”,即“物之以成者”,也就是“所以成物者”。从下文“错人而思天”来看,指的当是“人”,“人”正是“物之以成者”,正是“所以成物者”。

“孰与有物之所以成”句之“有”字,荻生徂来、朝川鼎、杨柳桥、张觉都将“有”读如本字,或训为“得”,或训为“掌握”,或训为“占有”;而陶鸿庆、梁启雄、章诗同、李涤生、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邓汉卿①邓汉卿:《荀子绎评》,第356 页。、王天海②王天海:《荀子校释》,第696 页。、蒋南华等③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荀子全译》,第358 页。都将“有”读为“右”或“佑”,训为“促进”、“助”。其实,“有”不必假借,就是拥有、保有、专有的意思。《诗·大雅·瞻卬》:“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④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诗类《毛诗注疏》卷二十五。《文子·守真》:“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⑤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道家类《文子》卷上。《礼记·坊记》“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郑玄注:“有,犹专也。”⑥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礼记之属《礼记注疏》卷五十一。“有物之所以成”即“有物之以成者”,也就是“有所以成物者”。“有所以成物者”就是“有人”。“有人”与“错人而思天”相反:“错人而思天”是放弃人为而寄望于自然,“有人”则是有专于人而无望于天。

六、小结

从以上的考证出发,我们就可以把《荀子·天论》篇“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材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这一章译为:

推崇自然而寄望于自然,哪里比得上畜养自然物产而合理地加以安排?听从自然而颂扬自然,哪里比得上培育造就自然物产而享用它?盼望好天时而消极地等待它,哪里比得上响应天时而使天时为我所用?依赖自然物产而赞美上天的恩赐,哪里比得上尽力施展人的才能来生产它?思慕自然物产而以之为神,哪里比得上管理好自然物产而不失去它们?寄希望于“生物”的天,哪里比得上专注于“成物”的人?所以放弃了人的努力而寄望于上天的恩赐,那就违背了天下万物“天生人成”的本质。

读懂了《荀子·天论》的这一章,我们就知道荀子固然反对“大天而思之”,反对“从天而颂之”,反对“望时而待之”,反对“因物而多之”,反对“思物而物之”,反对“错人而思天”;但他并不主张“勘天”,并不主张“征服自然”,并不主张“人定胜天”。他所主张的是“物畜而材之”、“应时而使之”、“骋能而化之”、“理物而勿失之”。荀子所主张的是“有物之所以成”,无望于天而有专于人。其所谓“制天命”,实质就是“人成天生”。这是荀子天人关系论的核心思想。

附记

《荀子·天论》本章原文90 字;杨倞注六条,177 字。宋浙刻本无一字错误。而《古逸丛书》本原文错两字,将“待”误为“侍”、“骋”误为“聘”;杨倞注错七字,“丰”误为“豊”、“命”误为“禽”、“直”字误为“一直”、“因”误为“目”、“己”误为“巳”、“丰”误为“豊”、“苦”误为“若”。比较而言,《古逸丛书》本显然远不如宋浙刻本。就全书而言,宋浙刻本尽管残缺了十来页,但由于其为“今存《荀子》刻本之最古者”,文字错误较之《古逸丛书》本少,我们作新注或研读《荀子》,首先当选宋浙刻本,而不应用王先谦《荀子集解》本或《古逸丛书》本。当然,宋浙刻本残缺的十来页,我们可据《古逸丛书》本来补足。这样,就可以得到一个理想的读本了。[18]

[1]荀子. 荀子:卷11[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

[2]李涤生. 荀子集释[M]. 台湾:中华书局,1979.

[3]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 荀子新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79.

[4]王念孙. 读书杂志:荀子杂志·第五[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5]胡适. 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M]. 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

[6]李中生. 《荀子》“制天命”新训[J]. 学术研究,1994(5).

[7]杨大膺. 荀子学说研究[M]. 上海:中华书局,1936.

[8]梁启雄. 荀子简释[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9]杨柳桥. 荀子解诂[M]. 济南:齐鲁书社,1985.

[10]梅膺祚. 《字汇》子集[M]. 明万历四十三年序刊本.

[11]刘师培. 荀子补释[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12]章诗同. 荀子简注[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13]邓汉卿. 荀子绎评[M]. 长沙:岳麓书社,1994.

[14]张觉. 荀子译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5]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 荀子全译[M].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

[16]孙诒让. 周礼正义:第7 册[M]. 北京:中华书局,1987.

[17]陶鸿庆. 读诸子札记(八)[M]. 上海:中华书局,1959.

[18]廖名春. 二十世纪后期大陆荀子文献整理研究[J]. 台云林科技大学汉学资料整理研究所. 汉学研究集刊:荀子研究专号,20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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