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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从林黛玉诗歌看其与李义山诗的缘起与缘落

2012-08-15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李商隐黛玉红楼梦

齐 晶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9)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从林黛玉诗歌看其与李义山诗的缘起与缘落

齐 晶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9)

通过对《红楼梦》中女主人公林黛玉诗歌及其诗评的论述,尤其是关于黛玉对李义山诗的好恶态度的分析,对比黛玉诗与义山诗形式、内容、风格、性情上的异同,探究两者之诗在外在表现形式和内在形成机制上的缘起与缘落,进而从深层次上了解黛玉的精神世界和价值追求。

林黛玉;李义山;诗歌

林黛玉,《红楼梦》中唯一一位以血泪作墨写诗的女子。她用她的诗心诗魂寻觅、诉说、叩问甚至呐喊。有了黛玉的诗,红楼里才有了花开花落的四季,才有了燕去燕来的冷暖,才有了蝶舞竹吟,有了明月秋心。纵观黛玉诗歌,不难发现句句凄婉灵秀的文字,都是她命运的映像和生平的写真。黛玉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和强烈的自我倾向都贯穿在象征化的表现手法中,若拿一位唐代诗人比之,仿佛惯写爱情主题的李义山与之最有先缘。

一、悲凉之雾觅知音——黛玉诗与义山诗的缘起

且看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黛玉的令“风急江天过雁哀”正是套用李诗《哭刘司户》之“江风吹雁急,山木带蝉曛”句;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黛玉菊花诗之《菊梦》“登仙非慕庄生蝶”是套用李诗《锦瑟》之“庄生晓梦迷蝴蝶”句;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黛玉作的《秋窗风雨夕》中有这样的句子“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熱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正是运用了义山《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中的“冷灰残烛动离情”而加以脱化新生的。可见李诗对黛玉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再看两位诗人的平生经历。李商隐从小孤贫,早年丧父,家道衰微,如此经历,使得义山一方面非常看重骨肉亲情,另一方面养成忧郁、敏感、清高的性格。同时中年丧妻的经历,孕育了义山笔下大量的爱情诗。义山最是一个多情之人,他以无题之题缠绵不绝地吐露着对心灵相惜的感情的执著。无独有偶,黛玉六岁丧母,不久其父又亡,寄人篱下,善感多愁,连终身大事都无人做主,亦更加自尊自爱,在一片悲凉之雾中将知己之爱作为生存的唯一目标和结局。两个从小失亲、执著于爱的灵魂,都选择用诗歌表达自己汩汩滔滔又无人诉说的情感,这也许就是两者诗的缘起所在。

其次,黛玉与义山在诗的表达上也有相似之处。王国维曾把诗人分成“主观之诗人”和“客观之诗人”,他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性情愈真”[1]257。简单来说,黛玉和义山都属于“主观之诗人”,在他们的诗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诗情、诗才,更有诗心、诗魂。诗即黛玉,黛玉即诗;义山亦然。两者的诗都把强烈的自我倾向灌注在象征的表现手法当中,只不过黛玉之诗坦白,义山之诗朦胧罢了。无论是读黛玉的《葬花吟》还是义山的《锦瑟》,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读的不仅是诗,更是人。所以,黛玉是深懂义山的。

二、留得枯荷听雨声——黛玉诗与义山诗的缘落

《红楼梦》中黛玉与义山的诗缘是比较薄的。《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宴已毕,众人游园,到了荇叶渚,分乘两只棠木舫。舟行水上,宝玉发话,引出一段文字: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拔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不留住残荷了。”[2]281

黛玉与义山有如此多的共通之处,黛玉诗作中亦有不少引用义山之句,为何最不喜欢义山之诗?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假作真时真亦假”、让人永远猜不透的奇书,这里是否又是“假语村言”,以此引起读者的注意,而曹公的真正意图是要向读者透露黛玉最喜义山之诗吗?

周汝昌老先生写过《芹溪与玉溪》,就说到过这个问题,“林姑娘说过,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取他一句,是‘留得残荷听雨声’,真的如此吗?雪芹高才,笔端狡狯,村言假语,何所不能?正所谓‘那是曹子建的谎话’。然而假中辨真,便知义山在芹、脂一流人心中的位置了。”

林姑娘嘴上说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可她却深受义山的影响,与义山诗确有先缘。这是没错。那么,黛玉是喜欢李义山之诗吗?的确,黛玉说这句不喜欢李义山的话恰恰是她和宝玉、宝钗的对话,也许林姑娘是为自己辩白,毕竟她所受的教育还是传统的。她自身的教养告诉她:追求自由的爱情是“错”的,是一个淑女不应该做的事。所以,她尽管是那样爱宝玉,但她还是矛盾的、胆怯的。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一个自由爱情的崇尚者、追求者。所以是否可以认为黛玉说不喜欢李商隐并不是真心话。况且李商隐是众多诗人中最直白表达爱情的人。他笔下的爱情缠绵悱恻、忠贞隽永。而像黛玉这样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怎么能够不喜欢李义山呢?

然而,不能忽视一个细节,那就是周汝昌老先生的评价中说的是“然而假中辨真,便知义山在芹、脂一流人心中的位置了”。可见,周先生认为义山在芹、脂一流人心中地位很高,却没有说在黛玉心中地位很高。我们知道,黛玉并不是一个爱说假话的人。她宁可不说,也不说假话。黛玉真正的美到底在哪里呢?是在她的品格。黛玉品格高洁、性情率真,不说假话、不阿谀奉承、不折腰屈尊。她的最可爱之处正是在于她的直率而坦诚。曹公肯定不可能故意安排以黛玉说假话的方式引起表达其对义山诗的喜好。果真这样,岂不毁坏了黛玉的形象?如此舍本逐末的事情相信奇才曹公是断然不会做出的。要知道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义山,先要对他二人分别解码:

1.清水芙蓉搵豪情——从诗风之异看缘落

从诗风来看,李商隐生于大唐盛世正在衰败的时候,在他四十八年短短生命里,多半都处在内心极度的矛盾、痛苦之中。政治上,长期受到抑制和排挤,郁郁不得志;感情上,曾遇到过三次爱情,但都不得结果。李商隐一生的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所以,他的诗大多隐僻。他表达的爱情是一种扑朔迷离而又朦胧哀转的感情,寄托深而措辞婉,他的诗重意境,幽微含蓄,深情绵邈,隐晦曲折,寄托极深,秾艳绮丽,甚或辞藻华丽,给人一种华美之感。[3]而黛玉追求的却是相反的诗美。作为诗人的黛玉,她对陶渊明情有独钟。在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2]337

黛玉首推王维五言,然后推杜甫的七言,再推李白绝句。王维杜甫的诗都是直白朴素而又不失浑厚苍劲的;李白的诗是瑰丽、爽朗而豪放的。这些诗人的作品是学诗的基础。后面的陶渊明、应玚等人反映了黛玉于诗歌上的趣味好恶。[4]132王维、陶渊明等人的成名之作皆是山水田园诗,这起码可以说明黛玉内心有山水田园般的趣味。林姑娘是大观园中最为自然纯真的女子,她所追求的亦是清新自然别致的诗风。这从她的诗作中不难看出。

黛玉的诗才,通过三首夺魁咏菊诗而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安排黛玉写的三首菊花诗被评为最优亦非随意为之。曹公让所咏之物的品格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这三首诗不仅突出了黛玉人格品性如菊花般高洁,而且从艺术方面来看,三首诗清新自然、风流别致,绝非缠绵朦胧之作,更无华丽浓密之言,与义山诗之风格大相径庭。从黛玉的其他诗作亦可看出,黛玉的审美取向是偏向陶渊明恬淡自然、醇厚隽永式的。黛玉本身就是一个最真最纯的女子。而情到浓处便是淡,黛玉诗恰如陶公之作,深厚的意蕴在淡淡的言语和真情实感之中氤氲,托出诗的艺术形象和醇美意境,然平淡之中见瑰奇,朴素之中见绮丽。

而且,黛玉诗作的语言也是如陶作天然本色、精练传神的。她亦惯用朴素自然的语言和疏淡的笔法精练地勾勒出生动的形象,传达出深厚的意蕴,达到了写意传神的艺术效果。如三十七回中她的咏海棠诗最是构思新巧,潇洒通脱。李义山是敢于表达爱情的人。然而他的爱情表达给了谁?多是《无题》啊!他与谁“心有灵犀”呢?这触动了黛玉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李义山,你为什么不指名道姓?你到底爱哪一个?难道说你谁都爱吗?对李义山的诘问,正是黛玉对宝玉的诘问。如此看来,黛玉如何会喜欢义山那让人猜不透的诗句呢?

2.情到浓时便是淡——从诗情之异看缘落

从诗情来看,李商隐是一个精神上太孤零的人,俗世中都寂寞,而寂寞是人生的主旋律,李商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诗,瑰丽旖旎,又包藏细密。[5]李商隐同时又是一个难懂的人,他把自己藏得如此之深,百遮千掩,和云伴月,让人看不到他的庐山真面目。李商隐太深沉,他的诗很多都成了真正的无题诗。这些无题诗,大多写情事,而且正如他的名字一样,隐隐约约的,含而不露,似有若无。他生活在晚唐苟延残喘的岁月里,只能含蓄而隐忍。而且精神上自是苦闷,所以他的诗,从来看不到意气风发的时候,仿佛一开始就是一个中年人的形态,一副孤寒索落的模样,莫测高深。人到中年之后,命运的玄机已尽被打开,人生基本可以一望到底,而李商隐的世界里一片灰色,甚至一丁点儿希望都看不到。李义山那些《无题》诗,那些令人费解的句子,那些把自己的思想、喜怒和真爱隐藏起来的句子,黛玉是不喜欢的。她喜欢的是更豪迈、更坦诚、更自由抒发胸臆的诗句。

黛玉的诗情首先是豪放的、自然的、直率的、深刻的,然后才是别致的、飘逸的、婉约的、凄清的。[6]157诗情通性情,黛玉内心深处藏着的是豪放、阔达的情怀。比如黛玉在豪放诗作《五美吟》中,竟大胆地表达对私奔女子红拂的欣赏。这样的豪放作品在被政治风波磨平的义山诗中是很少见的。种种叛逆之光是在黛玉接受了一切残缺、阴暗、孤独和悲凉之后的一次自我解放和升华,更是来自心灵深处的不可遏制的超越的力量。

总之,义山更多的是一种世事艰难、无法超越的中年人心态,没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更没有你死我活的刚毅之劲。林妹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要死就死,要活就活,为了爱情,她愿意拼也敢拼,没有义山的认命意识。事实上,即使是被看作林黛玉感叹身世最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也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有很强的抑塞不平之气。“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2]192这是黛玉在幻想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种决绝的抗争气质在义山作品中是很难找到的。[7]191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义山的这句诗用在黛玉身上也多是恰当的。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红楼里的那对男女,面对面、心对心,却只能愁对愁。世人都笑我清狂,我还世人以惆怅。义山不也是用惆怅之水浇灌了他四十八年的尘与土吗?只是黛玉在“风刀霜剑严向逼”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渝的追求、呼喊、奔跑,直到泪尽而死。那一刻,桃花源的梦想将盛开在绛珠仙草生长的地方。义山是在幻起与幻灭当中让岁月消磨尽了自己最后一滴希望与绝望厮杀殆尽的血泪。那一刻,他接受了一个没落的王朝赋予他的一切,他认了,他的世界再也不会有春风。黛玉最懂义山,但是黛玉不喜欢义山。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命也同样被时代认定,她要喊、要搏,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死得朗朗清清。这就是红楼里的黛玉,黛玉所在的红楼——诗与泪的红楼。

[1]卫淇.《人间词话》典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3]李娟.试析李商隐诗歌意境的主要特征及成因[J].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04(4).

[4]王士超.《红楼梦》诗词鉴赏[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

[5]王庆云.红楼梦与李商隐[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2(4).

[6]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79.

[7]杨兴让.《红楼梦》研究[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I207.411

A

1671-8275(2012)03-0007-03

2012-01-23

齐晶(1987-),女,山东寿光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2010级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文。

石柏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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