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政治文化角度探讨郑和下西洋戛然而止的深层原因
2012-08-15曾琳智
□文/曾琳智
(上海金融学院 上海)
古往今来的研究者,谈到郑和下西洋大都呈现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一方面为当时中国拥有如此强大的航海能力而骄傲自豪,进而宣扬中国自古以来的和平外交理念;另一方面又为郑和下西洋竟然戛然而止,把地理大发现拱手让给西方人而扼腕叹息。对于郑和下西洋的目的,学术界普遍存在几种看法:一是寻建文帝踪迹,去成祖心病,巩固帝位;二是耀兵异域,宣扬国威,使万国来朝;三是威慑外邦,发展双方贸易,互通有无;四是打击海商,招抚海外流民,垄断海上贸易。不管目的如何多样,结果却是一样。很多人认为正是这种历史的偶然让中国从此逐渐淡出世界舞台的中心,从而走向衰落。但这仅仅只是偶然吗?吕思勉先生曾在他的《中国简史》中写道:“现在的研究,是要重常人,重常事的。因为社会正是在这里头变迁的。常人所做的常事是风化,特殊的人所做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风化,当然不知道山崩。若明白了风化,则山崩只是当然的结果。”其实,任何历史的偶然无不是风化的必然,郑和28年间七下西洋却没有发现新大陆而建立海上帝国,反而转过身去背对海洋,其举动并非匪夷所思,而是深受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理念影响使然。
一、面还是里
中国是一个十分重视伦理关系的国家,凡事都讲究个“名正言顺”和“顺应天意”。于是,作为一个篡位者,违背儒家纲常的明成祖朱棣深知必须有所作为来服众。为了取得民心,树立个人权威,他派遣郑和下西洋来“施恩布德”,通过朝贡贸易换取“四海宾服、万邦来朝”的盛世局面,建立煊赫的文治武功,建立自己“真命天子”的地位。其实,以霸道夺天下,然后以王道治天下而企图安抚民心的方式几乎是历代帝王如出一辙所选择的国家治理模式。于是,“敕谕”中有此内容:“皇帝敕谕四方海外诸番王及头目人等:朕奉天命,君主天下,一体上帝之心,施恩布德。凡覆载之内,日月所照,霜露所濡之处,其人民老少,皆欲使之遂其生业,不致失所。今特遣郑和赍敕,普谕朕意:尔等祗顺天道,恪遵朕言,循理安分,勿得违越,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福。若有摅诚来朝,咸锡皆赏,故兹敕谕,悉使闻知。永乐七年三月。”由这份“敕谕”可见,明成祖对郑和等人西洋之行的具体要求是:一是使海外诸国“恪遵朕言”、“勿得违越”;二是使海外诸国派遣使团入明朝贡,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建立以其为政治核心的天下秩序。虽然郑和下西洋主观上更多的是出于政治目的,客观上却成就了历史上倍加赞誉的“和平之旅”。
根据传统儒家经书的描述,“真命天子”由于具有崇高的道德规范,通常吸引了“外夷”的归附。因此,人们认为:外国派遣使节前来中国朝贡,应是中国天子有“德”的表现。《国语》中就曾说:“君其何德之布以怀柔之。”《礼记》中也说:“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德”在此就表现为“怀柔远人”,即招抚外夷。如何“怀柔远人”?通常的办法是“厚往薄来”。郑和下西洋的重大成果之一便是吸引了许多邦国来华朝贡。对朝贡者,中国政府历来十分慷慨大方,甚至国家府藏虚空也在所不惜。明太祖曾指示礼部:“诸蛮夷酋长来朝,涉履山海,动经数万里,彼既慕义来归,则赉予之物宜厚,以示朝廷怀柔之意。明成祖继续实行怀柔政策,并且更加大方。“远人来归者,悉抚绥之,俾各遂所欲。”郑和下西洋期间“四夷君长,执日尽献琛,顶踵相望,赐宴之日,有忭舞天日,稽首阕庭,叹未曾有;译之馆,充轫旁皇,奕然壮观矣。然而往来使送接伴赏赉,费亦不赀。”只要表示对明王朝倾慕尊崇之意,不在乎带多少贡品,就可受盛情款待,得到赏赐、还可兼做买卖获利。这对贡使而言,何乐而不为?由是“以重利诱诸番,故相率而来”。
然而,看似太平盛世的背后,其巨大的经济负担却是以百姓的加倍辛劳为代价的。郑和下西洋的船队壮观,花费的银子更为壮观,且朝贡者往往是携木而来,携玉而去。虽然宝船也带回了“明月之珠,鸦鹘之石,龙速之香,孔雀之奇”等珍稀物品,但很显然那只是供达官贵人享用的奢侈品。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只是加重了本来就沉重的生活负担。所以,郑和下西洋被指责为“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也不是空穴来风。貌似轰轰烈烈的航海外交,既没有推动中国的海外贸易发展,也没有开拓疆土,甚至对邻国的影响也十分有限。因为各方的遣使纳贡多出于经济目的,以图攫取各自的经济利益,而并非真心归服。因此,这样的关系是没有坚实基础的,是不可能长久的。美国学者费正清也曾认为中国对外关系框架——朝贡制度不过是满足中国统治者好大喜功的虚骄心理而已。古往今来的统治者似乎都喜爱营造“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政绩。500多年前,历史无奈地叫停了郑和下西洋的脚步,只因里子的腐朽已无法承载面子的虚荣。这种“重面而不重里”的做法是无法让国家获得持续发展动力的,被淘汰出世界舞台也是历史的必然。到底如何“行德”?如何“里外”兼顾?恐怕在今天仍是值得深思的一个重要课题。
二、本还是末
几千年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稳固发展使中国推行重农抑商政策,并进一步促使农业的发展,成为立国之“本”。相比之下,商业的发展则被视作“末”而受到诸多的限制。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封建专制君主害怕放开商业则无法控制民众的心理。因为通过发展农业,封建国家可以征收稳定的土地税来保证财政收入,还有利于社会稳定,将农民紧紧束缚在土地上。而发展工商业则不如经营土地使生活有保障,还会加剧劳动力从土地上流失,造成种种社会问题。尤其进行海外贸易的话,必然加剧对封建国家管理和控制的威胁。因此,重农抑商、以农立国就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治国主张。而这种重农抑商的政策也是受骨子里的“重义轻利”思想影响的结果。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国人向来是羞谈金钱的,认为那是一种不道德不义气的表现。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郑和下西洋更多的是以朝贡和象征性的贸易为目的,而并不期望利用航海技术打开商贸大门,获取更多的经济利益,因为只有“厚往薄来”才是君子的待客之道;另一方面也恐怕商业的发达动摇封建专制的根基。相比之下,哥伦布的航海则没有严苛的封建专制体制的制约,这就使得他可以抛却政治的束缚,在经济和资本力量的驱动下冒险探索,从而无意中发现了美洲大陆,开辟了通往东方的新航路,建立西班牙的海上霸权。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西方开始疯狂地进行海外扩张,积累原始资本,东西方平衡格局被打破,世界开始进入以西方为主导的体系之中。
诚然,无论是商鞅变法的奖励耕战,还是汉文帝的重农措施,在一定时期的确起到了稳定社会,巩固统治的作用。但也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本末”意识让中国错失了多次发展的机遇。其实早在宋朝我国最早的货币——交子的出现就预示着商业发展的萌芽,我们可以通过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一窥端倪。然而,当民间经济开始发展,社会面临转型时,高度集权的政治却加大了控制力度,极大地遏制了经济的发展。在郑和下西洋时代,中国在世界格局中本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并握有明显的优势和主动权。当时西欧正经历着“文艺复兴”,处在革命性变革的前夜,他们要致力维护自己在欧洲的地位,尚无暇更无力向海外扩张。拜占庭帝国已衰朽不堪,在1453年被奥斯曼土耳其灭亡。俄罗斯还臣属于蒙古的金帐汗国,其领土尚局限于东欧一隅,直到1480年才摆脱蒙古人的统治。伊斯兰教的突厥帖木儿帝国于14世纪后半叶在欧亚大陆曾盛极一时,但也仅是昙花一现。而在15世纪之前各国各民族之间的竞争及扩张,由于航海技术等限制,仅局限在欧亚及非洲部分大陆进行,其他地区尤其是辽阔的海洋尚是待开拓的未开化或半开化之地。中国几乎处于没有竞争对手的状态,却因为害怕“舍本逐末”,害怕背负“见利忘义”罪名,不想也不敢向海洋经济迈进,这不仅使得郑和下西洋成为了一桩十分亏本的买卖而被迫中止,从而结束了中国最辉煌的海洋开拓经历;也使得统治者进一步采用海禁措施来闭关锁国,从而亲手把自己一步步推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之中。今天中国已经成为拉动世界经济增长的引擎,这得益于30多年前邓小平提出的改革开放政策,将置于“末”位的经济大力解放,实现了中国跨越式发展。但“潘多拉魔盒”打开之后,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问题,比如贫富悬殊、腐败严重、信任危机、道德沦落问题。如何平衡“本末”关系,如何建立有利于国家长远发展的核心价值观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三、堵还是疏
汉唐时期中国的对外开拓主要是陆路拓展,尤其是西域方向。两宋时期,陆路发展受阻,海洋事业逐步开展。宋代政府鼓励海外贸易,不仅招诱藩使来华贸易,也鼓励中国商人出海贸易。中国商品成为东亚和西洋贸易的主要商品,中国海商网络逐步形成,东南亚大规模建立华人社区。若假以时日,中国海外开拓事业必将获得长足发展。然而,为了防范流亡海上的敌对势力勾结倭寇,危及明朝的统治,明初朱元璋便颁布了“片板不得入海”的法令,严厉管制海外贸易。到永乐时期,明成祖更加大了打击力度,他下令“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禁止民间建造出洋海舶和将现有海舶改为不能出远洋的平头船,是对中国海商的致命打击。严厉的海禁令导致东南沿海人们无以为生,很多人只好犯禁出洋或者暗地交易,他们或聚集海岛,或移居外国,成为海外一方势力。而郑和下西洋的使命之一便是招抚海外流民和打击海外华商集团。这一点可以从陈祖义事件中看出。“祖义,亦广东人,虽朝贡,而为盗海上,贡使往来者苦之。五年,郑和自西洋还,遣人招谕之。”但陈祖义拒绝了招抚,欲与郑和军队一争高下,结果“和率兵与战,祖义大败,杀贼党五千余人,烧贼船十艘,获其七艘,及伪铜印二颗,生擒祖义等三人。既至京师,命悉斩之。”通过对陈祖义的镇压,明朝震慑了海外诸国,强化了朝贡贸易体系在海外的地位。事实上,这些漂泊海外的“非匪即盗”,也是明太祖海禁的受害者,他们为生计所迫,或经营走私,或沦为海盗。对于可能危机封建专制统治的现象,统治者贯来是宁愿采取围追堵截的方式,而不采用顺应疏导的方式来加以解决的。而在“堵”的背后实际上是封建君主深刻的保守意识和自我保护意识的表现。无论是西汉时期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是清末的文字狱,几乎都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试图以王权和礼教束缚人的思想,防止人民造反。而面对海上贸易的兴盛,西方文明的传入,统治者惶恐地进行打击之后,干脆关起门来,掩耳盗铃地陶醉于“天朝上国”的美梦中。而这一堵,则堵塞了给中国近代科学技术和经济发展提供外部刺激的渠道,使中国日益脱离世界发展大势,失去了利用国际贸易的优势地位开辟海外市场,刺激资本扩张,推进工业化的契机。而面对鸦片战争的侵袭,“中国像木乃伊,密闭在棺材中,一旦与新鲜空气接触,立即腐烂。”(马克思语)中国的大好江山似乎一夜之间崩塌,却是长期以来的风化结果(其中政府腐败是严重的风化,此文不展开讨论)。
反观17世纪农奴制盛行的俄国,当时各方面落后于清朝政府。而彼得一世执政后,竟然隐姓埋名,以一个下士彼得·米哈伊洛夫的身份,在荷兰和英国学过造船,在普鲁士学过射击。尽最大努力学习西方的文化、科学、工业及行政管理方法。他引进国外新式武器和战略技术,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在经济方面,大力鼓励工商业的发展,批准外国人在俄国开办工厂。为了鼓励西方工艺和技术的引进,他把许多西方技术人员带入俄国,还派遣许多年轻的俄国人到东欧去学习。彼得一世的改革让“俄罗斯腾空而起”(普希金语),推进了俄国现代化的发展进程。这种顺应历史潮流的做法,这种对外界事物保持开放的姿态,才是真正能治疗国家弊病的良方。很多时候我们所害怕的东西恰恰是可以推动我们前进的潜在动力,只要我们用开放的胸怀去看待,去疏通,它们并不会成为洪水猛兽,反而会推进国家的前行。
历史就是过去和现在无止境的对话。而对话的目的是借鉴历史,看清现在,指引未来。郑和没有完成地理大发现的惊世伟业,没有能推动中国的跨越前行,是国人的遗憾,也是历史的必然。然而,如果是以剥夺他人财富和自由来完成自己帝国的梦想,满足一己私欲的话,这种做法也未必可取。哥伦布的地理大发现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场以掠夺和殖民为主的血腥史。历史有时很可笑,推动人类文明进程的往往是欲望,是恶。如果不是因为对金钱的极度渴求,哥伦布也许无法发现美洲大陆,从而开启工业革命,推动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和今天的全球化。可是,如果只以物质利益为导向的文明,最终也只会使人类再次失去精神家园,退化成野兽,甚至走向毁灭。
[1]《郑和家谱》,载于郑鹤声、郑一钧《郑和下西洋资料汇编》中,齐鲁出版社1989年版,851.
[2][明]何乔远《名山藏》,载于《郑和下西洋资料汇编》中,873.
[3][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三.
[4][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八《琐里·古里》.
[5]《明太宗实录》卷七一,永乐五年九月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