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贬居黄州时期心态及诗文创作
2012-08-15方向红
方向红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6800)
杜牧贬居黄州时期心态及诗文创作
方向红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6800)
晚唐著名文人杜牧四十岁贬谪黄州,在黄州生活了三年多时间。这一期间杜牧创作了大量诗文,他的心态复杂、多变,他有济世救民的理想,也有理想无法实现的感慨,同时还夹杂着妄自菲薄、自我贬损之感。从杜牧黄州诗文的整体思想和他在黄州为官不错的政绩来看,妄自菲薄、自我贬损不过是他政治失意后一时的心理补偿,其主导心态是无罪贬谪后理想无法实现的抑郁不平和忧愤不安。
杜牧;黄州;心态;诗文创作
晚唐著名文人杜牧会昌二年春(842年)至会昌四年九月(844年)出为黄州刺史,在黄州生活了三年多。短短三年间,杜牧创作诗文40多篇①,这些诗文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艺术成就,都是不可多得的杰作。这些黄州诗文,表现了杜牧复杂、多变的心态。杜牧有着济世救民的儒家社会理想,渴望有所作为,同时又有理想无法实现后的抑郁不平、忧愤不安的情绪,甚至还有着妄自菲薄、歌功颂歌的庸俗卑微心理。这种复杂矛盾心态迥异于杜牧被贬黄州之前,也不同于他离开黄州任职池州、睦州等时期。杜牧这种复杂心态与他的家世、经历和时代背景密切相关。
一
杜牧出身名门贵族,京兆杜氏一族为数百年之高门士族,当时的杜家,长安民谚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1](P1)。杜牧对自己显赫的家世颇为得意,夸耀“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②杜牧年少就很有抱负,“读书为文,日夜不倦”(《上安州崔相公启》)。显赫的家世,良好的家学传统,杜牧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自负,他说自己“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坠”(《上李中丞书》),而且能评析“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杜牧的理想是从小就萌发的济世救民经国大业,他的政治期望值一向高远,他渴望如同祖父杜佑官至宰相,以宰辅重臣之位治理国家。杜牧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历经十多年的幕府生涯,直到年近四十才终有机会回京城任职。但回京不久突然被外放为黄州刺史,杜牧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祭周相公文》)。外放的原因,杜牧认为受“权柄”李德裕宰相的排挤。从京官出为外官,近官变为远官,外放形同贬谪放逐。权贵的排挤、君王的疏离,从繁华富贵京城到偏远穷僻的外放地黄州,生命状态骤然改变,人生价值无从实现,贬谪黄州无疑是杜牧生命历程中的重创。在极度困厄中,杜牧的人生体验有着更深的内涵。“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2](P1671),面对无情的疏离,他把身世的感叹、自我理想的申诉、君王的眷念、时局的关注、思归还乡的情感都付诸于诗文,整个黄州时期的创作都沉浸在抑郁不平、激愤不安的情绪之中。
长诗《斋郡独酌》和《雪中书怀》作于杜牧贬居黄州当年,愤懑不平的情绪和渴望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在诗中直抒胸臆,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时节序鳞次,古今同雁行。”(《斋郡独酌》)杜牧感叹人生短促,言下之意蹉跎岁月而功业未建。贬谪地黄州的恶劣环境更是加深作者的愤懑,“腊雪一尺厚,云冻寒顽痴。孤城大泽畔,人疏烟火微。愤悱欲谁语,忧愠不能持”(《雪中抒怀》)。唐时的贬谪,“放臣不宜与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地”[3](P263)。黄州这个“葭苇之场”、“户不满二万,税钱才三万贯”(《黄州刺史谢上表》)的荒僻小镇,怎能施展杜牧的宏大理想呢?杜牧积攒多年的无所作为的怨气以及长期仕宦生涯形成的政治主张在《斋郡独酌》诗中第一次系统完整呈现:“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擅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他不会避世退隐山林自得逍遥,他的宏愿就是“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直接辅佐皇帝,补救缺失,其志大有杜甫“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意。杜牧的理想不是空洞的口号,继而他提出一系列具体的政治主张:“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擅一扫洒,凶狠皆披攘”,削平藩镇,用朝廷的礼乐教化消除落后野蛮的风气;“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发展农桑,恢复生产,老百姓能够饱食安眠,天下就太平富庶。《雪中抒怀》中杜牧更是急迫表明“臣实有良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可惜,杜牧远守黄州,空有驱逐消灭回纥的良策,而无法施展。
杜牧贬居黄州所写的咏物、咏史、游记诗虽题材内容多样,但字里行间总渗透着诗人的言外之意。咏物诗《早雁》用比兴手法,借雁寄托感慨,表面句句写雁,实则句句写人,充满对时局的忧伤和逃难百姓困苦的同情。杜牧的咏史、怀古诗历来喜欢翻案,好发议论。写于黄州的《赤壁》、《题桃花夫人庙》等诗歌,杜牧对诗中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提出全新的看法。《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他把周瑜的胜利归于侥幸。杜牧通晓军事,对历史兴亡之事颇有研究,他怎会把赤壁之战周瑜的胜利简单归于东风呢?《赤壁》实则暗喻诗人怀才不遇,即使有周瑜那样的才干没用武之地又如何呢?又如《题桃花夫人庙》“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对桃花夫人的议论言辞激烈,似乎有失公道。究其因,实乃“夺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疏泄才华无处施展的不平之气。写景游记本是唐代文士游山逛水的逸兴之作,但在杜牧的笔下,皆显“伤心人别有怀抱”。如《兰溪》“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杜牧在黄州游兰溪,看到溪边的兰花,不禁触景生情,想起爱兰花的屈原。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见谤”的不幸遭遇以及“忠不见用,志不得申,乃作离骚”的情感生发模式,引发了贬谪文人的强烈共鸣,贬谪黄州的杜牧在屈原那里找到了寄托痛苦心灵的精神家园。此外,杜牧写于黄州的景物诗《黄州竹径》、《题齐安城楼》、《齐安郡晚秋》、《齐安郡后池绝句》、《齐安郡中偶题二首》等,固然是诗人对异乡风景的欣赏,更是融入了惆怅思归之情。
二
值得注意的是,杜牧除了在诗中表达贬居黄州抑郁不平、济世报国的心态之外,还不乏有自我贬损、妄自菲薄消沉情绪,甚至对朝廷大肆歌功颂德。杜牧抵达贬所后,作《黄州刺史谢上表》,阿谀“陛下即位已来,重罪不杀,小过不问,普天之下……一皆存卹。圣明睿哲,广大慈恕,远僻隐阨,无不欢戴十四圣之生育,张二百四十年之基宇”。如果说“谢上表”属官样政论文章,杜牧不得已而为之,那么诗中对君王的奉承巴结便显得是自觉自愿。《斋郡独酌》诗末尾“醺酣更唱太平曲,仁圣天子寿无疆”,《雪中书怀》夸耀“天子号仁圣,任贤如事师”,《皇风》更是肉麻之至把当朝皇帝比作周宣王、汉文帝,“仁圣天子神且武,内兴文教外披攘。以德化人汉文帝,侧身修道周宣王”。史书评价杜牧“刚直有奇节”[4](P3958),他曾经对权奸当朝胡作非为的行为表现出极大的愤恨,当正直之士如李甘、李中敏受排斥陷害时,杜牧不顾自己安危作《李甘诗》、《哭李给事中敏》公开赞扬他们的正直。而此时的杜牧,似乎失去了往日刚直的气性。
结合杜牧所处的具体环境,他的看似反常的举动不难理解。会昌二年至四年,杜牧贬居黄州时,正值朝廷威信逐步上升时期。会昌三年,朝廷打败边境之患回纥,回纥首领乌介可汗逃遁;会昌四年八月,昭义军将平复刘稹内乱,泽潞平,整个朝政形成“会昌中兴”之局。杜牧良好的家学传统和不凡的政治军事眼光,他不会对时局无动于衷。面对朝政的蒸蒸日上,杜牧不仅将欢喜之意诉之笔端,甚至直接上书政敌李德裕宰相陈述防御攻打回纥之策。杜牧的用兵方略非一般文人纸上谈兵,而是因时利导切中要害,李德裕处置泽潞军事多采纳杜牧之言。杜牧被贬黄州,他自认为是因刚直受李德裕的排挤,个人情感和党派之争中,他与李德裕有嫌隙。但李德裕收复失地的政治主张,杜牧是赞成支持的,他上书宰相李德裕不仅不是趋炎附势,更是他参政救世思想的表现。所以,当时局好转,朝政渐趋清明时,饱受贬谪之痛的杜牧会不遗余力赞颂皇帝,也期盼能得到皇帝的开恩早日摆脱艰难处境。
杜牧失意时不可避免流露苦闷情怀,但他思想的主流一直是济苍生、安社稷的政治抱负。与志大才疏、“薄不治务”的文人不同,杜牧忧国忧民的思想并不是流于空谈,他把经世治国的儒家理想能身体力行付诸于实践,他在黄州三年是颇有政绩的。明弘治《黄州府志》称杜牧在黄州刺史任上“有才名,多奇节,吏民怀服之”。[5]具体而言,杜牧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减除弊政,二是填塞废井,三是与民祈雨消灾。杜牧以京官外任“鄙陋之郡”黄州刺史,心中是不满委屈的。但一到任上,“能不循时俗,自行教化,唯德是务,爱人如子,废鞭答责削之文,用忠恕抚字之道。”(《祭城隍神祈雨第二文》)杜牧的整顿卓有成效,“公庭昼日,不闻人声”(《祭城隍神祈雨第二文》)。出于爱民考虑,杜牧排除众议将“陷人以至于死”的废井填塞。黄州干旱,恐无收成,杜牧与百姓一道祭神祈雨,作《祭城隍神祈雨文》两篇,表明自己爱民如子,“事得躬亲”。直至杜牧离开黄州赴任池州,还念及民生困苦,“萧条井邑如鱼尾”(《即事黄州作》)。
杜牧在黄州的政绩对江河日下的晚唐社会是微乎其微的,但对杜牧自身来说,是他从小所信奉的儒家理想在特殊环境的自觉实践。当他看到黄州民生凋敝,本能会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做出改革吏治、兴除弊政的政治举措。杜牧之所以在黄州时期不平怨气如此之强烈,根源在于他此间社会期望值、自我角色期望过高。他的家世、才能以及前期较平静的仕途让他的期望值自负到几以宰辅自称。诗中自我贬损之词“人才自朽下,弃去亦其宜”(《雪中抒怀》)、“斯乃庙堂事,尔微非尔知”(《雪中抒怀》)、“孤吟志在此,自亦笑荒唐”(《斋郡独酌》)等不过是杜牧失意后的一种自我补偿安慰的心理保护方式。如果他真的认为庙堂朝廷之事不是官职卑微的人所想,又何来“臣实有长策”、“如蒙一召议”(《雪中抒怀》)之语呢?杜牧黄州任后,赴池州、睦州刺史,虽也是地方官吏,任上也能关心民生疾苦,但随着年龄增大,贬谪时间延长,回京希望渺茫,加上朝政日趋腐败,他的心态转向惆怅消沉。大中三年(849年),四十七岁的杜牧回京任职后不久自请外任湖州刺史。唐朝士人作官,重内轻外。初贬黄州的杜牧竭力回京,而晚年在京的杜牧屡次上书请求外放,表面原因是他陈述的外放俸禄丰厚以解决养活一家人的经济问题,实质是他已经参悟在当时的朝政不可能有所作为,不如远离京城以图逍遥自在。大中六年,五十岁的杜牧迁中书舍人,同年死于任上,杜牧似乎预感到这是他一生所能达到最大官职的最后时刻,他在任上无大作为,主要是修建自己的樊川别墅,邀集亲朋饮酒作乐,寄情于山水。
综上所述,杜牧贬居黄州的心态是复杂的,但他的主导思想一直是儒家的治国平天下理想,而且在困境中身体力行加以实践。杜牧在特定的政治背景和贬谪特殊的环境中表现出的多种面孔,终其因是壮志未酬、怀才不遇的抑郁忧愤心态在不同层面的映射。杜牧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他的人格无需刻意拔高。贬谪黄州对杜牧来说,是不幸的,但波荡的经历激发了他用诗文来抒忧泻愤,作品感情的深度和广度在不断拓展深化,文人杜牧又是幸运的。杜牧贬居黄州的三年,是他一生心理最忧愤不安的时期,也是他一生创作重要的时期。黄州时期不仅是他思想成熟的重要阶段,也是创作的高峰时期。杜牧在黄州留下的诗文,数量较多,内涵丰富,体裁多样,艺术成就较高,是留给后人宝贵的精神财富。
注释:
①杜牧在黄州的诗文创作数量,本文依据缪钺《杜牧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和陈允吉校点《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统计。
②本文所引杜牧诗文均出自陈允吉校点《樊川文集》,以下引文只列篇名。
[1]缪钺.杜牧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
[2]屈守元,等校注.韩愈全集·荆潭唱和诗序[A].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3]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读张曲江集作[A].北京:中华书局,1990.
[4](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杜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9.
[5]天一阁藏刻本明代方志选刊《黄州府志》.
I206.2
A
1003-8078(2012)04-0067-03
2012-05-12
10.3969/j.issn.1003-8078.2012.04.25
方向红(1980-),女,湖北黄冈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黄冈师范学院青年重点科研项目,项目编号:10cq198。
责任编辑 张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