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放逐的救赎之旅——评邝丽莎新作《乔伊的梦想》
2012-08-15李军花
李军花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引言
1955年生于巴黎,仅八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华裔作家邝丽莎,虽已难现东方面容,不会讲中文,但历来坚持华裔身份,探中国,写华人。继1995年处女作《在金山上》后,邝于1997到2002年间又推出了《花网》、《内部》、《龙骨》三部侦破犯罪案件的故事。其中《花网》获推理文学爱伦·坡奖提名。2005年取材于中国女书、讲述老同情谊的《雪花密扇》轰动了整个美国文学界,并拍成电影全球上映,一举确立了作者文名。邝的八部长篇都取材于遥远中国,作品无论数量、影响力、受欢迎程度都丝毫不逊于谭恩美、伍慧明等同时代华裔女作家,但与之相关的国内研究却寥若晨星。偶见的零散研究大都局限在其处女作和成名作,新作品鲜有涉足。
2011年8月新作《乔伊的梦想》延续了2009年姊妹篇《上海女孩》的成功,在《纽约时报》最佳小说销售排行榜荣升打榜冠军,文学界亦好评如潮,也解开了上部小说遗留给读者的种种疑问。小说以中国大跃进和自然灾害为历史背景,以细腻笔触再现了特殊民族灾难史中人们经历的伦理混乱和秩序重构。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的创伤理论解释了主人公是如何走过治愈心灵创伤、回归真我、艰难温情的生命修复历程,同时借鉴伦理批评角度分析小说“伦理节”的建构和解构过程。在目前文学批评陷于“理论空洞化”、“理论自恋”境地时,聂珍钊教授2004年提出的文学伦理批评观不但弥补了文学批评伦理道德价值的缺位、实现了文学批评的童真回归,也为华裔文学批评从“唯文化批评”回归“文学审美批评”开辟了全新的研究角度。“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可以超越历史、社会、阶级、政治、文化,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 ”[1]26
“混乱的”社会伦理与错误的政治拯救
50年代美国政府出于对“红色中国”的污蔑和恐惧,对美籍华人进行了荒谬、怪诞的政治“自白运动”。这种违背人本主义的病态人伦规范使华人人人自危、相互揭发的同时恶化了群体关系、失去了道德义务感和情感特征。人与社会正常的伦理秩序被打乱,维护社会秩序的道德观念和规范荡然无存,成长对华人后代乔伊便成了一种创伤性的经历。病态伦理秩序不仅导致集体创伤,也让个体承受无法言说的混乱。父亲山姆就不堪承受“坦白”压力而自杀,造成了女儿乔伊无法摆脱的负罪感,加之得知身世真相的欺骗感,迫使她选择自我放逐来逃离创伤现场、释放内心精神危机,而寻父成为了她旅行的最好借口。昆德拉曾说过:只有不快乐的人才盼望远离。曾经熟悉亲切的“家园”对乔伊而言已经变得陌生、困惑,而反人性的社会伦理秩序已经远远超出了年轻的她的理解,善恶、好坏、对错、爱恨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乔伊身上“伦理结”(ethical complex)的形成,正是那个社会环境“伦理混乱”(ethical confusion)的缩影,对“伦理结”的解构既是文本故事形成的过程,也是文学审美、批评的过程。
带着异国的创伤、希冀着生父的疼爱、怀揣着对新中国的梦想,乔伊期待新生活能让她抹掉往日创伤,走出内心愧疚。萨义德认为:穿越的自由具有解放的力量,因为家园可以是避风港,但也可能是监狱。[2]262旅行是积极的自我流放,是特殊的救赎。乔伊把没有选择的流亡变成有选择的“自我流放”,让无所归属的不适感、甚至是痛苦反过来滋养她的感情和语言。“这里和洛杉矶相隔万里,无人知晓我的过去,是治疗我内心愧疚的最好地方。”[3]121新环境带给她无限新鲜感和劳动热情,她忘我地投身到近乎疯狂的农村集体劳动中以缓解她不可言说的创伤。她的反应证实了精神创伤的典型症状:极力忘却过去、精神分裂以及创伤本身不可言说性导致的失语。[4]60。与生父的陌生感和隔阂无法让乔伊对他敞开心扉言说过去的创伤。但“失语会导致自我伤残,把无以言说的恐惧发泄在自己的肉体上。”[4]61每晚又脏又累地躺下,她 “感到自己像被重新洗刷过一遍那样干净,可以安然入睡”。[3]64试图用超越其生理极限的体力劳作来忘记负罪、弥补创伤的她,最终只是“逃脱了母亲和姨妈责备的眼神,永远无法逃脱自我。”[3]87同时她对新中国的政治梦想也在幻灭:对无辜地主遗孀的批斗,让她目睹了集体的疯狂和残忍,看到了隐藏在淳朴笑容后的虚伪卑鄙;对荒谬的大跃进和领袖旨意的奴性遵从让她看到了一群 “带着微笑的面具,高喊着他们不相信的口号”[3]260的被异化了的人群。乔伊的悲剧在于她逃离了一个混乱伦理秩序的社会却步入了另一个人性疯狂扭曲的反人本人伦环境。处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红色中国,古老的人类秩序和禁忌被打破,曾用来约束个体行为的道德伦理被抛入历史的垃圾桶,整个国家陷入非理性的政治癫狂。高度的政治化抹杀了个体差异,建立了一套反人伦否定生命的变态伦理秩序。生活在这个扭曲的伦理规则所操纵的社会里,任何挑战这个秩序的人将会受到严酷惩罚:自然灾害中私藏食物者被残忍处死、人性沦丧到弑婴吃婴的恐怖画面,而公社领导人“连体重都未曾减轻过”。对集体的政治热情非但没拯救乔伊于精神炼狱,而且让她遭遇了时代的疏离、压制和抛弃。
生活为她揭开了盖在虚妄梦想之上的面纱,她终于醒悟“我并不属于这里”。于是她开始思索这个所谓的公平集体社会,也开始直面曾经不堪的回忆。在经受苦难的过程中,她从中发现了意义,看到了真正的自我。
“扭曲的”人与他人关系及失败的爱情拯救
劳动和政治的热情不但没有解开乔伊内心的“伦理结”,反而把她推向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绝望的乔伊选择爱情作为残缺的补救和救赎的力量。爱情属灵,是对美满的祈盼,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奥地利心理治疗师弗兰克尔指出,创伤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灵伤害,威胁自身存在的感知,从而陷入自我缺失、自我厌恶的身份危机中。受过西方教育的美国女孩乔伊选择一个粗鄙贫困、和自己不般配的中国农村青年为配偶,源于创伤带给她的自我背弃和自我厌恶感。创伤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到以否定生命原则、以政治利益为驱动的伦理秩序导致的人与他人之间“求善”伦理原则的丧失。而“求善关系是人生存发展过程中的社会本性,也是价值层面上对人的普遍尊重。”[1]27但混乱社会秩序下,曾经用来评判善恶、美丑、好坏的价值尺度已经丧失,人们已经变得自私冷酷、麻木无情,再也难以建立宽恕、仁慈、博爱为内核的健康的人与人关系。“涛”就是这个畸形伦理秩序下人性扭曲的极致体现。婚后,涛发现乔伊根本无法把他带到大城市实现自己画家野心,便很快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卑鄙粗俗、贪婪攫取,把乔伊为公社所作壁画的功劳据为己有;他阴险狡诈、忘恩负义,诬蔑是Z.G的作品是“毒画”;他残忍冷酷,饥荒年月企图杀害女儿作为食物……丈夫种种罪恶之举使乔伊幡然醒悟并开始了自救之旅,逃离本不属于她的地方。母爱赋予她超越生命的力量,激励她在死亡的威胁下坚守;历经的灾难给了她成熟和智慧,使她成功地向父母发出求救信。当被饥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她等来了生命的曙光,其灵魂也挣脱了地狱漂浮了出来。爱情不但没拯救乔伊于炼狱,更加剧了她的心灵的伤害,但同时也促成了她的醒悟和成长,让她找到了自己的救赎之路。
“求圣的”人与自我关系及爱的救赎
大跃进导致了人与自然的对立,文化大革命导致了人的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对立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但肉身之人对无限精神的向往是希求生命永恒的动力,因为人之本性有“趋圣”的欲求。“人的有限性、不完满性,在回应内在精神的无限性、完满性的过程中,必会表现出由凡入圣的终极追求。”[1]26所以,人与自我的关系,在终极层面上是种求圣关系。人在自我迷失堕落后是如何走向神圣呢?唯一的途径就是自我救赎,即依靠自己的意志和理性磨砺灵魂,从恶中知善,从灾难中认识真理。乔伊的悲剧的加深也在于 “伦理结”的承载体——“伦理线”(ethical line)的复杂性:养父自杀带给她的负罪感是第一个伦理结,在她解构伦理结的中国之旅中,她遭受的政治理想之痛、爱情之痛则是她伦理线上的第二个、第三个伦理结。事实证明只有“爱”才能帮助她解构伦理结、走出迷失的自我。
美国学者卡鲁斯认为治愈创伤的第一个阶段是加强安全感稳定感,营造爱的氛围让当事人能够坚强地面对创伤性体验。生父Z.G为乔伊创造了这个阶段所需的安全稳定的爱的氛围。这个曾经懦弱自私、胆小怕事、圆滑世故的画家因为父爱而变得勇敢无畏、勇于承担责任甚至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人类内心的 “求圣”欲求促使他超越了世俗的羁绊实现了“道德的自我完善”,也拯救了陷于崩溃边缘的女儿:他发掘女儿的绘画天赋引导她步入艺术殿堂,从心灵上呵护女儿;他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营救处于死亡阴影下的女儿;他勇敢地站出来替女儿承担了被涛诬蔑为“罪恶”的画作。他以艺术家的敏感和睿智让女儿在那猩红色的危险年代迅速成熟,找到了迷失的自我。乔伊感叹:“Z.G以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方式改变了我的生命。”[3]323父爱不但为女儿筑起一座疗伤的城堡,而且促成了父亲人性的复苏和回归。
治愈创伤的第二个阶段是当事人通过回忆痛苦经历,表达创伤的痛苦体验。创伤受害者总把自己的感情与外界隔断,把自己封闭起来,一直到找到合适的倾听者。而诉说意味着他们开始直面记忆的痛苦,缓解伤害,释放自己的负罪感和阴影。[1]121母爱带来的安全感能让孩子形成正确的身份定位。母爱的宽容和耐心开启了乔伊的心扉,引导她从创伤后的失语走到言说,走出负罪的阴影。乔伊曾因创伤而怨恨养母珍珠,以冷漠对待追随而至的母亲。但在绿龙谷,母爱最终感化了她,开始向母亲诉说,也打开了“包围着她的墙”。“我是如此失败。我让父亲失望,让你和梅姨失望。”[3]200误解、负罪、怨恨都在敞开的心扉中化解,乔伊懂得了她“曾经被爱过现在也仍被爱着”。宽容战胜伤害、爱战胜偏见、亲情消除仇恨,这不仅是健康伦理秩序的重构,也是伦理结的逐渐解构。母爱开启了她的心扉,帮她走过了治愈创伤的关键期——第二阶段。
女儿萨米的出生激发了乔伊的母爱本能,开始了爱的给予者角色,让她步入创伤治愈第三阶段——调整社会关系,回归正常社会。当心中充盈着爱,充盈着对生命的热情,失去的自我才会重新得到整合和修复。超越苦难的她终于明白了那些 “纯粹的、真实的、永不改变的东西”,那就是人间大爱—关爱,这是乔伊与自我之间“求圣”的极致伦理体现。对爱的领悟让她找到了自己“真实的声音”,开始了积极的现实生活之旅:她主动让那些曾经不接受她的朋友“很欢迎我在这里”;她以宽容理性的态度去接受母亲的再婚;她以冷静和决断让众人摆脱追捕,成功逃离……历经的苦难使她成长为一个成熟理性、勇敢果断、内心充满爱的睿智女子,曾经困扰她的一系列伦理结也都一一被解构,她的人格也在这场灵魂的炼狱中得到升华。正如亚里士多德对文学悲剧魅力的评判“通过引发痛苦和恐惧,以达到让这类情感得以净化的目的”[1]639。
主人公乔伊的创伤治愈既是一个身体和精神双重苦难的历程,也是解构伦理结、重构内心伦理秩序的过程。从直面创伤到开始诉说,从摆脱阴影到找到真正自己,她从命运这一场荒诞的苦役中也发现了意义、得到了快乐,这也就是自我的成熟和超越。历经艰辛重回美国后,一切似乎回到原点,而一切似乎已经不是原点,而是个新的起点。
母亲的创伤治愈之旅
母亲珍珠的创伤来自于日军轮奸带来的身体撕裂感和精神恐惧感、与妹妹这个情敌为争夺Z.G之爱带来的挫败感、丈夫山姆自杀带给她的负罪感。寻女的中国之行强迫珍珠回到记忆中不敢触及的创伤之地,迫使她直面创伤并开始诉说。爱医好了女儿的创伤,也是母亲创伤的一副良剂。母女之爱、姐妹之爱、父女之爱、恋人之爱让她走出了往日创伤、释放了捆绑的灵魂。
中国恋人“邓”的关爱为珍珠营造了一个治愈创伤的安全港湾。在举目无亲之时是邓帮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遭到众房客攻击、诬陷其右派时,是邓帮她巧妙摆脱;在收到女儿求救信不解其意时,是邓点醒混沌中的她及时救出了女儿;在乔伊和Z.G被涛诬陷处境危险时,是邓牺牲自己拯救了大家……他像个冷静拯救者,为受创伤的母女提供了可信赖的环境。邓似乎是那个畸形伦理社会下唯一未被玷污的个体,他身上仍旧保留着善良、宽容、理性、博爱等“美”的人伦道德,和“涛”身上的人性之“恶”形成了戏剧性的冲击,赋予了作品鲜明的道德审美功效。
来自女儿和妹妹梅的关爱使她打破沉默开始诉说,走过第二、第三阶段。绿龙谷是女儿治愈创伤的开始,也是母亲直面创伤现场、开始诉说的地方。面对女儿的负疚和自责,她也开始审视过去,直面山姆自杀带来的罪恶感,承认“很多事情我都很失败”。母女的中国之旅是个重新面对创伤、相互倾诉、相互扶持的精神救赎之旅。姐妹间血浓于水的关爱也给了珍珠直面诉说创伤的勇气。这对幼时争夺父母之爱,成年后争夺恋人Z.G之爱,为人母后争夺女儿乔伊之爱的姐妹,恩怨爱恨从来纠结不清,而山姆自杀导致的误解几乎使二人反目成仇。但毕竟姐妹情深,妹妹梅无疑也是珍珠中国救赎之旅的精神伴侣和情感倾诉者。曾经对妹妹的妒忌、痛恨及误解都在一封封辗转牵挂的书信中逐渐消融。而和Z.G的浪漫一夜不但让她 “第一次忘记了自从被强奸后的恐惧感”,也让她原谅了妹妹并把Z.G交还到妹妹身边。爱化解了她内心淤积的怨恨,记忆里的伤痕不治而愈,珍珠得以回归正常的社会关系。
随着曾经困惑母女的伦理结的解构和伦理秩序的重构,善战胜了恶、美战胜了丑、爱战胜了恨、崇高战胜了卑鄙,悲剧化为喜剧。基于半写实半虚构的基础上,邝丽莎不但再现了那段特殊历史岁月的政治、文化和人文思想,更从伦理角度剖析了人性及道德原则。毕竟任何文学作品都不可能超越它所传载的道德功效,当文学不能让我们区分善恶,不能让我们遵守规范,这种文学的价值是值得怀疑的。
结语
《乔伊的梦想》是一部“爱”治愈创伤的精神救赎之旅,也是“伦理结”解构和伦理秩序由混乱到重构的过程。小说一反华裔小说“西方救赎”的传统,把救赎背景拉回到中国的一个特殊时期。在这场中国之旅中,是爱重建了可信赖的环境,让创伤者打破沉默、开始诉说、找回真正的自我并回归正常社会;也是爱超越了扭曲的社会伦理规范,重构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正常的伦理道德原则。
邝丽莎不仅以她细腻敏感的女性笔触让读者和主人公共历了一场情感悲欢之旅和创伤治愈之旅,也表达了作者宽泛的人文道德关怀。作为一名成果卓著的华裔小说家和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其作品的艺术性、思想性和文化性都值得更多关注。
[1]聂珍钊.关于文学伦理学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5(1).
[2]Said,Edward.Reflections on Exile.Out There:Marginalization and Contemporary Cultures.Eds.Russell Ferguson,et al[M].New York:MIT Press,1990
[3]See,Lisa.Dreams of Joy[M].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2011
[4]Herman,Judith.Trauma and Recovery[M].New York:Basic Books,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