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哲学的理性探讨与精神家园的感伤追寻——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梦境释论
2012-08-15刘霞云
刘霞云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安徽马鞍山243000)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自问世以来关注者甚多,尤其是在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之后。和众评者一样,在初读文本时,笔者被作品频繁更迭的人物形象、单调简单的姓名称谓、目不暇接的行当描述、枝枝蔓蔓的故事穿插、似曾相识的情节设置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饶舌话语所困惑。这也许就是刘震云经常在不同场合提及自己作品不被人理解的直接原因。当然,如果就此表象对《一句顶一万》下结论则显得有失公允。其实,只要稍一入境,第一印象所产生的阅读障碍恰恰就成了作品新颖独特的价值体现。《一句顶一万》的成功主要表现为其能用无处不在的、极端的、形而下的底层叙事写出极端的、无处不在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这里的“无处不在”意指作者在多义主题的设置、群体形象的塑造、多处看似重复的情节构思、多种写作手法的运用、饶舌的语言表达方式等方面体现出的作者的哲学思考。
关于小说,众评者给予了高度的赞扬,但大家的关注点多集中在作品所体现出的“孤独”主题和“说话”形式上。其实,在了解作品评论的基础上再读文本,还能品咂出作品更加丰富的意蕴内涵,故在本文中,笔者将从西方的哲学和精神分析学入手,重点研究《一句顶一万句》所运用的梦境艺术手法,从梦境的意义建构与梦境的文学功能显现两方面条分缕析出小说所蕴含的艺术魅力。
一、梦境的意义构建
梦是有意义的。梦的意义不仅指梦境本身所呈现的意义,而且指梦对于现实的意义。探讨梦的意义实际上就是探讨它所产生的梦外原因以及它所要表达的梦外意义。
(一)哲学层面的理性思考
关于小说在哲学层面的探究,众评者看法不一。有评者认为“作品中几乎没有出现过稍微带有一些哲理思考意味的叙事话语”[1],有评者认为其“小说接近一个关于人生的哲学和信仰的寓言”[2],还有评者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说,刘震云生来就是一位哲学家”[3]。笔者支持后两位评论者的观点。为了能充分表达自己的哲学思考,刘震云可谓用心良苦。通览全文,小说中多处出现梦境的描写。这些梦境分别来自杨摩西、巧玲、牛爱国。不同的梦境有着不同的象征意义,从不同角度诠释着作家的哲学思考和生命体悟。
1.对“我是谁”人类本源问题的终极追问
自几千年前古希腊帕台农神庙的立柱上留下“我是谁”字迹之后,这个命题就一直困扰着世人,它体现了人类对自身本源的思考。按字面意义去理解,“我是谁”中的“我”是普遍意义上的“我”,是任何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对于其本人的一种自觉意识。在这种自觉意识中,他成为自己思考的对象。并且他因这种思考把自己二重化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当作为思考者的主体与作为思考者对象的客体之间关系合二为一时,“谁”作为客体其未知的归属找到了回应。当主体的“我”被异化为“非我”时,“我”成了“我”与“非我”的矛盾对立统一体,“我”也成了存在与非存在的统一体。由此可见,“我是谁”的问题本质上是人的存在问题,是人类对自身存在变化的一种自我意识,并且这种存在与认识具有一定的变化性和矛盾性。
刘震云在作品中体现出对世界本源性的思考。关于这一点,有评者认为“刘震云是一个对哲学、对世界本源性有着强烈探索欲望的作家”[4]。在小说中,刘震云通篇以找寻“我是谁”为线索来完成小说的宏伟叙事,在人神对话的基督教要义中试图找出“我是谁”的答案。作者在文中让杨摩西、曹青娥、老詹、牛爱国等穷尽毕生精力去寻找,但皆未能如愿。在找寻的过程中,作者对杨摩西和曹青娥的梦境描写设置了很多玄机。
杨摩西曾经对老詹说:“我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后一个往哪儿去,这几年愁死我了。”[5]杨摩西所言是有依据的。早在杨家庄,他最迷恋于喊丧,他想成为喊丧的人,这就是他对自我的认识与定位。在四处漂泊打工的日子里,他在精神上是孤独的。消解这种孤独的方式就是参加各类具有审美意义的活动,诸如喊丧、舞社火。因为舞社火,他歪打正着成了吴香香的丈夫,身体暂时得以稳定,但精神上的孤独更加浓重。当又一年的社火节来临时,本以为可以好好释放一下自我,但这份奢想被吴香香否决。在杨摩西的第一个梦中,已成为吴香香合法丈夫的他又可以参加镇上的社火节。这时的杨摩西其实不叫杨摩西,改叫吴摩西。从当年的杨百顺到后来的杨摩西,再到现在的吴摩西,他的姓和名被彻底更换。在这里,更换的不仅是姓名,还有他的自我意识。在梦境中,他扮演的不是阎罗,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着,又脱离了社火队,一身长裙,飘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5]。在现实中,吴香香扮演的是丈夫的角色,吴摩西倒变成了小媳妇。梦中的杨百顺很在意自己的身份,不堪的现实处境让梦境中的他还是变成了女人。在他心中,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份,是丈夫?还是嫁过来经常受气的媳妇?这种自卑与不安深深烙在杨百顺心中,最后借梦境道出了自己“真成了女的”的恐慌,再一次回到对“我是谁”存在主义哲学问题的探讨。
接着,在杨百顺继女巧玲的梦境中,再一次彰显了作者对“我是谁”这个哲学命题的思考。巧玲被人拐卖后改名为改心,又名曹青娥。其实,她并不姓曹,应该姓姜,他的生父是姜虎;似乎也不姓姜,父亲死后母亲与姜家决裂,母女俩单独过活,应该随母姓吴;但也不该姓吴,母亲与杨百顺结婚,后与人私奔,并将她全权托付给杨百顺,似乎该姓杨;被拐卖后,养父姓曹,她就变成了后来的曹青娥。绕了一圈后发现,巧玲的姓氏始终处于不确定状态。姓氏在中国人眼中是神圣的,在父系社会中,父亲的姓氏是一种合法身份的界定。但小说中的巧玲对自己的身份无法作出回答,她确定不了自己到底是谁、来自哪里。为表达巧玲心中的这份困惑与迷茫,作者特设计了一组关于父亲的梦境。
在巧玲的第一个梦境中出现了杨百顺。在梦中,巧玲不埋怨继父把自己弄丢了,反倒怪自己把继父弄丢了。从梦境传递的信息可以断定,巧玲从内心深处将杨百顺当做自己的父亲。在养父老曹死后三个月,曹青娥突然开始想念老曹。梦中的老曹因后悔把青娥嫁错了人家而扇自己的耳光,青娥因此心疼得大哭。
在又一次梦中,老曹又出现在青娥面前,但梦中的老曹处于无头状态。在后来的梦中,反复交叉出现杨摩西、老曹两个爹,但梦中的两个爹都没了头。老曹、杨摩西的无头状态正表露出曹青娥对自己身份处于不确定状态的焦虑和恐惧。老曹和杨摩西对她充满爱意,也使她充分享受了父爱。但这两份父爱因为血脉的缺失而不可避免地存在缺憾。
因梦境的刺激,曹青娥对杨摩西的生死未卜牵肠挂肚。在小说中,作者安排曹青娥回老家寻找继父杨摩西,未果。当她孤坐在火车站时,作者又一次运用梦境表达曹青娥复杂难辨的情感。这次梦中出现的父亲不是杨摩西,而是老曹。梦中的老曹不远千里来帮助曹青娥。一直缺少母爱的青娥心中顿生惊喜与暖意,可那由来已久的恐惧与不安还是不可控制地流露出来。在梦中,老曹有了头,却捂着自己的胸口叫苦。这个苦岂止是老曹的,真正意义上应该是青娥的失父之苦、无根之苦。
关于生父,青娥也做过梦。曹青娥嫁到山西沁源县,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她的亲爹姜虎曾经被人打死在沁源县。虽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从此她的梦中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这是她对生父的真切感受。生父离开她出门贩葱时,青娥还不叫青娥,叫巧玲。三岁的巧玲幼不知事,但生父的气息还是结结实实地在她脑海中生了根。现在时过境迁,关于生父的印象早已淡化,如同梦中人有头无面,只剩下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萦绕心头。作者借梦境道出了巧玲在寻根的过程中矛盾纠结的情感,梦境中父亲们的有头无面或根本无头象征着人类无所皈依的情感寄托。
2.对“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思考
“他人即地狱”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短篇小说《间隔》里的一句话。按照小说原文的意思可以理解成在人际交往中,如果他人与“我”心存隔阂,不能真诚交流,那么他人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就是一座地狱。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源于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认为,人都是孤独存在的,人人都是“自由”的。萨特又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提出“存在先于本质”、“人被迫自由”的观点。两位哲学家都强调自由的存在才是本真的存在。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本真的自由实在难觅一席之地。相反,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就好像人间与地狱之隔,他们互相折磨,勾心斗角,无法逃脱且永远陷于痛苦之中。
刘震云是一个对人心交流颇有研究的学者型作家,对人与人之间能否说得着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一腔废话》、《我叫刘跃进》、《手机》以及《一句顶一万句》中细腻的人与人的“说话”描写中窥见一斑。孟繁华评价《一句顶一万句》:“小说的核心部分,就是关于孤独、隐痛、不安、焦虑、无处诉说的秘密,就是人与人的说话意味着什么的秘密。”[6]著名出版人安波舜评价《一句顶一万句》:“作品中由于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7]
的确,作者在文中淋漓尽致地书写着这种“他人即地狱”的恐慌。在小说中,杨摩西完全颠覆了婚姻、家庭、师徒之间的亲密伦理关系。在他眼中,与这些人都是说不着话的,唯一能说上话的倒是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女巧玲。杨摩西的自我觉醒意识在逐步增强,当他“嫁”给吴香香并成了巧玲继父之后,巧玲的关心与无话不谈使他暂时找到精神寄托。可作者没让他如愿,在寻找妻子的路上,竟将巧玲弄丢了。弄丢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相信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老尤。在小旅馆里,老尤与杨摩西无话不谈。老尤曾表示想发一笔横财,杨摩西还劝他“想发横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5]。老尤也觉得杨摩西说得对。这样的两个人,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也算交个朋友了。可在第二天,老尤利用杨摩西上街的机会拐走了年仅五岁的巧玲。在杨摩西的第二个梦境中出现了老尤。梦中的巧玲没有丢,老尤是和他闹着玩的。梦境的寥寥几笔白描深刻道出了杨摩西内心的失落与懊悔,将人与人之间这种难以沟通、缺乏诚意的精神危机放大到极致。老尤在这里不是个体,而是刘震云所信奉的“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的体现。通过梦境让读者明白:人心叵测,知心话不能轻易说出口,一说即错;知心人不可轻易信,一信也错。正如有评者所说,“至此小说道出了中国几千年来的孤独,比马尔克斯的孤独还要多上十倍”[8]。的确,该小说高度概括出当前中国人的精神生存状态,也反映出作者对人类情感无所皈依的悲观情怀,萨特的《间隔》在人间将永远循环上演。
(二)精神分析学视阈下的意义分析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认为,梦来源于个人的社会经验和生活印象,是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原始本能和愿望的满足,梦中出现的一切意象皆具有象征作用。通过对梦境意象的分析,能够窥探出梦境所蕴含的象征意义,进而折射出梦者在内心深处的向往及其本质人性。据此,笔者认为,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梦境,对于作家来说,比日常梦境更具有一定的意义所指。
在小说中,作者借助梦境巧妙表达人物压抑的内心深处最渴望实现的各种美好愿望。如杨摩西渴望参加社火节以尽情释放内心的孤独,在这个美好愿望落空后,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了让他满意的情景:他在梦境中描眉画线,准备再次扮演阎罗。在杨摩西惊觉巧玲被老尤拐走之后,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渴望这只不过是老尤和他开的一个玩笑而已。此种奢想也在杨摩西的梦中上演。
在巧玲的儿子即杨摩西的外孙牛爱国的三个梦境中,对人生美好理想的向往更是贯穿始终。牛爱国在小说下半部重复着杨摩西的人生轨迹。他虽然当过兵,有过一段美好的人生经历,但复员后精神生活回到几十年前杨摩西式的孤独状态。他与父母兄弟说不上话,与老婆也说不上话。老婆与人偷情,最后竟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姐夫私奔。他和当年的杨摩西一样走上了假找妻子实寻一句话的人生之路。在历经了找寻朋友却心无所托的窘境后,深悟人生况味。在他的第一个梦境中,梦见自己又回到当兵的时光。梦中的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战友在他身边,依然是往日的心无芥蒂、情同手足。人生的一切美好愿望只能借助梦境重温,此种描写使作品流出透心凉的感伤。在找寻妻子的路上,他梦见了妻子,梦中的他对妻子一点恨意也没有。在第三个梦境中,再一次梦见妻子,妻子不是现实中说不上话的样子,俩人有说不完的话,把结婚七八年的话全说了。在梦中他明白了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这些梦境从表征上看似乎牛爱国对妻子充满幻想,实质上却是对自己的精神生存状态充满幻想,渴望能有一个女人能和他说上话,把日子过成梦中那样。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个相反的自己,梦对于现实来说,是对现实中仍未实现却极力想要实现的一种精神安慰。梦托现实,现实幻梦。当人错开真实与虚幻之时,便是将梦中断、思想走向新的高度之时。
二、梦境的文学功能显现
(一)丰富作品的审美意蕴
由于梦境已经成为人类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故描摹梦境也成了文学作品中经常使用的艺术手法,文学作品也因梦境艺术手法的使用而变得意蕴丰富。翻开中国文学史,梦入诗境的现象非常普遍。梦在诗文中不仅观照诗人的现实生活,而且淋漓尽致地宣泄着作者的丰富情感。如苏轼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堪称梦境入诗的神来之笔。梦境中诗人终于如愿地与自己日夜思念的亡妻相逢于家乡,往日温馨熟悉的相见场面再次呈现。可惜,同样的场景,再次的重逢,却因为现实心境的压抑,两人即便相顾,也是无言,唯有泪千行。此等死别重逢的悲伤只能在梦境中演绎,诗人在此借用梦境宣泄了郁积胸中多年却无法释怀的思念亡妻之情。梦境的妙用,不仅体现在诗文上,在中外叙事作品中,作家对梦境的妙用也是不胜枚举。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噩梦、《呼啸山庄》中的惊梦、《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迷梦、《红楼梦》中的托梦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作者也巧妙地运用梦境充分诠释着自己独特的审美意蕴。
1.巧妙表达作者的“杀人”情结
在小说中,曾多次出现提刀杀人情节。当然,文中的杀人方式很独特,那就是在现实中杀、在心里杀、在嘴上杀、在梦境中杀。此种杀法虽对被杀者不能产生任何不良后果,但对杀人者而言,却发泄了压抑的情感,完成了人生境界的提升。如:剃头匠老裴因为家庭纠纷提刀欲杀娘家哥,未遂,但救了杨百顺;杨百顺因赶大车的老马出馊主意使他未能上学而提刀欲杀老马,未遂,但救了邻村孤儿;杀老马未遂之后,杨百顺在心里将老马杀了,不但杀了老马,连同传话的卖豆腐老杨、自己的弟弟杨百利、自己的父亲老杨一并在心里残忍杀死。后来,杨百顺又因为吴香香两次提刀杀人,均未遂。小说中不仅写生性谦卑的杨摩西爱杀人,连其继女巧玲也爱杀人。如巧玲在文中因与丈夫闹气而对朋友说:“我光想杀人,刀子都准备好了。”[5]“除了杀人,我还想放火,我从小爱放火。”[5]
杨摩西在现实中、在心里头杀人,巧玲在嘴上杀人,而牛爱国则在梦境中杀人。在寻妻的路上,牛爱国梦见了妻子。梦境中牛爱国似乎忘记妻子已经红杏出墙,两人关系正常,第三者小蒋的出现使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子插进了对方的心口。当牛爱国遇到情人章楚红之后,明白能说得上话的夫妻才能称为夫妻,为此而体谅了小蒋与妻子。在又一次梦境中,出现了妻子和小蒋。但这次在梦境中杀人的不是牛爱国,而是小蒋,他将刀刺进了牛爱国的肚子。
刘震云是个对生活有独特感悟的作家,为什么在作品中动辄操刀杀人,用意何在?我们也许能从刘震云的这段话中找到答案:“《水浒传》是一部好小说,有学问。里面写的最好的是林冲……我要想活,必须有人死,我要想活,必须杀人。当他产生了这种之前永远不敢产生的想法时,马上尸横遍野,鲜血像梅花一样在雪地里开放。还有阮氏三兄弟出门唱的歌:老子生来爱杀人。这是世人所喜欢的。这不是说《水浒传》的人物、情节、细节描写得怎样好,而是那个态度了得。现在的作家也未必能达到。不是说现在的作家不敢写杀人放火,而是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胸襟和气度。”[8]在刘震云看来,在小说中能够借助杀人这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主人公强烈的情感,同时也体现出作家的胸襟与气度,从而丰盈了作品的审美意蕴。
2.淋漓诠释作者的“知己”意识
刘震云认为:“写作并不是写作本身,而是要通过写作,交到一个特别不同的朋友。”[8]“写作就是为了找朋友,为了倾听,为了说知心的、朴实的话,这就够了。”[9]“一个人在生活中找到一个知心的朋友非常不容易,找到这个知心的朋友再说一句知心的话更加不容易。知心的话一般都是不同的话,这句不同的话确实顶得上一万句废话。”[9]秉此立意,刘震云在作品中为每个人物的出场都安排了找知己的任务。他们虽然都是普通人,但在精神上都有着自己的追求。在作者眼中,知己之间一定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这些话是随心所欲、想说就说的。据此感觉,杨摩西历尽坎坷发现巧玲才是他的知己,可惜她以被拐卖的方式在杨摩西的世界中消失。巧玲最信赖的人自然也是杨摩西,但她只能将知己角色寄情于养父老曹,但毕竟有些隔膜。同理,牛爱国绕了一圈发现章楚红才是他的知己,不过知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能否找到也是悬而未决。巧玲、杨摩西以及章楚红的消失正意味着人类知己难觅、情感无以寄托的困境与悲哀。
这种强烈的“知己”意识也体现在杨摩西、牛爱国、巧玲的梦境中,其中尤以牛爱国的梦境最鲜明。牛爱国两次梦到妻子,背叛他的妻子总是和他有说不完的话,给人一种情投意合的感觉。梦境强烈表达出牛爱国对知己的渴望。梦中的妻子在小说中有一定的指代意义。在没有遇到章楚红之前,梦中的妻子可以指代任何一个能成为牛爱国知己的女人。在邂逅章楚红之后,梦中温柔多话的妻子自然就成了章楚红的替身。小说结尾写牛爱国态度坚决地走上寻找章楚红之路,也正暗合着小说的主题,表达出人类将陷入精神无所寄托、为觅知己一直在路上苦寻的孤独苍凉境地,进而淋漓地诠释出作者的“知己”意识。
(二)明晰作品的主题与结构
在小说中,作者花了大量笔墨塑造杨摩西、巧玲、牛爱国三个人物形象,他们在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功能非常重要。在小说上半部主要讲述杨摩西的坎坷寻找知己之路,但在小说结尾处还是以丢掉知己而失败告终。巧玲的失踪是作者特设的玄机。首先,因为巧玲是杨摩西开启新生活的精神寄托,只要把假寻妻子这场戏演完,杨摩西就可以带着巧玲、守着馒头铺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但是,最终巧玲被拐卖。在作者眼中,人类苦苦追寻的知己和精神家园都是以一种虚妄的形式存在。因为其虚妄,所以人类将永远处于苦苦找寻的状态。其次,在巧玲被拐后,杨摩西做梦了,梦中出现老尤收买巧玲的那块驴肉饼。梦中细节描写是点睛之笔,强调了巧玲被拐是合乎现实生活情理的。再次,没有巧玲的失踪,就没有整个小说的下半部,牛爱国作为其亲生儿子的身份也将不存在。因为一句话,下半部的牛爱国必须接着找寻,以完成小说深刻主题的揭示。
在小说下半部,重点描写巧玲、牛爱国的找寻之旅。各类梦境的穿插描写促进小说找寻线索的延伸。老曹的死使巧玲开始思念父亲,于是梦境中出现了无头的老曹。在她心中,惦记最深的还是杨摩西,但他生死未卜,于是梦境中又出现了无头的杨摩西。出现两个无头父亲的梦境再次促使巧玲要赶回老家找寻杨摩西。于是有了巧玲回老家的情节。巧玲回老家寻找杨摩西,未果,但找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巧玲一人知道,本准备临死前告之牛爱国,可他一直在外打工,迟迟未归。等他回到病重的母亲身边时,一切都迟了。病魔使她失声,于是这一句话成了千古之谜。正因为这一句话,牛爱国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路。在牛爱国的梦中,有两次梦见妻子。第一次梦见妻子时还没有遇见知己章楚红,所以梦中温和的妻子也只是他心底的一个梦。第二次梦见妻子时,依然无话不说,相见甚欢。两次梦境的昭示让他明白他需要一个章楚红式的女子相伴。没遇见她时,在梦中寻;遇见了,在生活中逃避。在小说结尾,他终于听从内心需要,决定义无反顾地去寻一句话,一句顶过一万句的话。这句话本来是章楚红准备要告诉他的,现在变成了他要告诉章楚红,进而完成了小说对人类精神皈依的寻求之旅。
通过分析,可见亦真亦幻的梦境起着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突显小说主题的作用。同时,丝丝入扣的梦境情节设置也体现出小说创作逻辑的严密性,使小说叙事达到了虽然枝枝蔓蔓、枝节横生但被作者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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