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辩士的论辩艺术
2012-08-15冯源
冯 源
(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系,河南郑州451191)
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战乱频仍,中国社会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变革。这个时候,“士”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应运而生。诸侯国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视人才为珍宝,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尊贤任能的社会环境,此为士人阶层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作为一代知识者群体,他们或作为行人去外交,或作为策士游说君王,或身体力行解民于倒悬,或以大师自居周游列国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此时,好辩是政治、学术活动中的一大特色,举凡功成名就的士人,往往具备深厚的学养和非凡的论辩才能,在与对方言语交锋时能说服对方,靠论辩游说等语言手段达到建功立业的目的。在这里,我们把这些能言善辩之士统称为“辩士”。下面,通过对行人之辩、策士之辩、墨者之辩和儒者之辩的对比与分析,着力探讨先秦辩士的论辩艺术。
一、委婉多切——行人之辩
春秋时期,“礼乐征伐自天子出”[1]1141的制度遭到破坏,周王室仅能保留天下共主的名义,对诸侯国并无实际的控制能力。此时,秦、晋、齐、楚等诸侯国乘势崛起,为角逐霸主地位,大国与大国之间,强国与弱国之间时而联合,时而彼此倾轧,充分利用政治、军事、外交等手段,实现本国利益的最大化。在这个过程中,“行人”的历史地位凸显出来,他们肩负或救危图存或称霸一方的历史使命,奔走于邦国之间,凭借自己卓越的外交才能尤其是出色的外交辞令来维护本国利益。《左传》生动记载了这些“行人”的论辩,整体来看,其论辩特点大致有二:其一,委婉含蓄;其二,绵里藏针。诚如刘知几所言:“语微婉而多切。”[2]138这里的“微婉”,即精微委婉;“切”,指确切、契合,《文心雕龙·檄移》中“文不雕饰,而辞切事明”[3]378的“切”即为此意。辞令既委婉含蓄而所指又很明确,此为《左传》行人论辩的主要特点。现以具体事例来阐明之。
《左传·鲁成公二年》记载,齐、晋交战,齐师大败,齐国国力损耗严重,齐侯无奈,派宾媚人带宝物到晋请和。晋国执政郤克提出和谈的条件是:第一,“必以萧同叔子为质”(以齐侯的母亲萧同叔子入晋作为人质);第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4]797(使齐国境内的田亩垅埂全部改为东西走向,以方便晋军兵车的进出)。面对如此外交困境,宾媚人并没有在对方的强势下乱了阵脚,他机智地以“德”、“礼”作为论辩的突破口,引用《诗·大雅·既醉》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5]605来说明晋欲拘萧同叔子是有违孝道精神,又援引《诗·小雅·信南山》中“我疆我理,南东其亩”[5]459指出晋国要求齐国改变田亩方向是有违先王之命,是不义之举,还用《诗·商颂·长发》中“敷政优优,百禄是遒”[5]801告诫晋侯为政要宽大和缓。宾媚人进而指出:如果晋国同意和谈,齐国绝不会吝惜土地和宝物;如果晋国一味提出无德无义的要求而不打算与齐国和谈,齐国必将倾全国之力与之决战。在这里,宾媚人引用《诗经》成句,含蓄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同时又着着实实地给对方以道德层面的拷问。其论辞典雅华丽,委婉多切,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最终晋国迫于宾媚人外交辞令的压力,权衡利弊,同意重新考虑与齐国和谈,并于同年七月与齐国盟于爰娄。
《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子产争承之事。晋国为控制各诸侯国,在卫国平丘(今河南省封丘县东)召开盟会,规定各国向晋国朝贡的份额等次。在平丘会盟前,各诸侯国对晋多有贰心,晋大夫叔向为达到目的,不惜用武力挟迫对方,扬言不可以不示威于众。[4]1356郑国本是个伯爵国,且不在“甸服”(王畿外围)之内,晋国却要他承担公、侯那样多的贡赋。面对晋国的强权,郑国是否也效仿齐、鲁等国屈服呢?子产深知,在这种情势下,说话稍微有一点闪失就有可能授晋国以口实,从而给国家带来战争和灾难,如果弱小的郑国一味迁就大国,结果同样是不可预料。基于此,子产不卑不亢地指出:
诸侯靖兵,好以为事。行理之命无月不至,贡之无艺,小国有阙,所以得罪也。诸侯修盟,存小国也。贡献无及,亡可待也。存亡之制,将在今矣。[4]1359
子产紧扣诸侯修盟和“好”、“存小国”的主题,委婉地指责晋国“贡之无艺”的不妥。“存亡之制,将在今矣”,言外似有如果晋国苦苦相逼,郑国将拼命抵抗之意。子产的论辩委婉而又深契事理,不给对方以辩驳的余地,具有以理服人的力量,最终使晋国答应减轻施于郑国过重的贡赋。事后,孔子盛赞子产“争承”(争执应纳贡赋的等级):子产“于是行也,足以为国基矣。《诗》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子产,君子之求乐者也”,“合诸侯,艺贡事,礼也。”[4]1360孔子认为,子产足以为国家之根基,并认为他在会合诸侯时提出制定对霸主贡赋的极限,以防止霸主贪求无厌,是合乎“礼”的。
由以上事例可约略感受到《左传》行人委婉多切的论辩艺术。事实上,这种论辩特点的形成基于行人对时代特点的深刻把握。春秋是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一个时期,人们不乐于按过去的法度办事,但在公开场合还一本正经地敬奉礼乐,尊崇“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4]32之类的伦理道德,故而有“重礼”、“尚文”的时代环境。相应的,行人的辞令就要体现出较高的艺术性,既要有理有据地阐明事理,不折不扣地维护国家的切身利益,又要具备雍容中和的修养和仪态,给对方留有余地。因此,委婉多切的语言风格最符合时代的要求,也最能体现行人的言谈水准。《诗》是礼的载体,所谓“诗之所至,礼亦至焉”[6]1616,宾媚人援引《诗》,增强了论辩的权威性和说服力,也使说辞显得含蓄而华丽。宾媚人赋诗明志在《左传》中并非个例,仅劳孝舆《春秋诗话》就统计出《左传》“引《诗》七十五则”[7]42。在需要力争的场合,行人也多以婉转之态传递锐气,就像子产争承一样,不卑不亢,刚柔相济,外交辞令与人物的身份、事件、场合都非常契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
对于《左传》行人的辞令之美,刘知几有着极深的感悟和判断:“寻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浅,谅非经营草创,出自一时,琢磨润色,独成一手。斯盖当时国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编而次之,配经称传而行也。”[2]391-392
二、辩丽横肆——策士之辩
战国时代,群雄逐鹿,兵火连天,“暴师经岁,流血满野”[8]1196,春秋以来的礼法信义完全丧失,作为国家政治基石的礼制也完全崩坏。与此同时,遭逢乱世的策士,对生命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悟,从心底发出“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可忽乎哉”[8]90的慨叹。他们践行权、利、术之道,立足诸侯的现实情况,出奇策异智,逞论辩之辞,希冀以最快速最稳妥的方式获得君主最绝对的信任,乘时势建功立业,故而“机变之谋,唯恐其不深;捭阖之辞,唯恐其不工”[8]1212。策士的言行,集中记录在《战国策》里,正可谓“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3]329。与《左传》里的行人相比,策士的精神面貌和论辩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外交场合,不论是个人论述还是双方论辩,多直陈利害得失,铺张扬厉,气势恢宏,春秋时婉而多切的行人辞令到此时已发展为议论纵横的游说之辞,具有“辩丽横肆”的艺术特点。辩丽,指言辞华美绮丽;横肆,指论辩风格徜徉恣肆,无所回避。
如《齐策一·苏秦为赵说齐宣王》中,苏秦为说服齐国参加合纵,有意对其说辞进行夸饰渲染。他言齐国之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富庶的国情是:
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临淄之中七万户……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踘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8]337
这里苏秦综合运用铺陈、排比、对偶、夸张、比喻、渲染等修辞手段,使其论辩显得辩丽无比,其铿锵之声调、奋发踔厉之意气,充分激发起齐宣王的豪情壮志,爽快地答应了合纵的要求。
又如《韩策一·张仪为秦连横说韩王》: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绝韩之上地;东取成皋、宜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已。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矣,不事秦则危矣。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大王计,莫如事秦。[8]935
张仪的这番话用对比的手法直陈事秦与不事秦的利与害,字字含霜,句句挟雷,听得韩王惊心动魄。张仪所勾勒的灾难性后果如泰山压顶,使韩王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同意事秦。事实上,在张仪来之前,苏秦已经成功鼓舞起韩王的斗志,说服韩王同意连横之策,韩王曾立下誓言:“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8]933然时隔不久,韩王又在张仪的威逼利诱下改变了立场。韩王的忽左忽右、准的无依,深刻反映出春秋以来所尊崇的“礼”、“义”等传统价值观坍塌后弱国的恐慌之态,也足见苏秦、张仪论辩的横肆,具有移人心智的力量。
《战国策》中精彩的论辩随处可见,再来看一则策士之间的论辩。《赵策三·秦围赵之邯郸》载鲁仲连义不帝秦的事迹,秦围赵国邯郸,赵国形势危急,魏国名为救赵,却摄于秦的威力,私下使客将军新垣衍说赵帝秦。此时铮铮铁骨的鲁仲连挺身而出,力主抗战。一个要抗秦,一个要帝秦,立场对立,水火不容。鲁仲连先从历史事件入手,历数“帝秦”可能带来的危害,但这并不能打动对历史同样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新垣衍,新垣衍反而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抛给鲁仲连:帝秦的理由是“畏之”。言下之意是你如何解决这个难题?鲁仲连并没有顺着新垣衍的思路说下去,而是来了一个逆向推理:你既然畏秦,“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8]705。此句耸人听闻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新垣衍的痛楚,他大叫道:“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8]705鲁仲连紧追不舍,以历史上血的教训揭示出“畏之”的恶果,彻底断绝其退缩之路;又以历史上愤而抗争的事例告诫辛将军不可妄自菲薄,从而激发起他的爱国热情和斗志。其经纬天下的卓识、深刻的洞察力、凛然的正气、热烈的情感,令辛将军深深折服,“不敢复言帝秦”[8]709。
以上事例中的策士一改行人的温文尔雅,其论辩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其锋锐不可挡,充分体现出战国策士辩丽横肆的论辩风格。事实上,这种论辩风格与战国的时代环境深为契合。战国诸侯“损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8]1196。“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土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9]1005-1006时代在变,国家在变,士人也在变,统治者完全摒弃了西周以来所奉行的“礼”、“义”,因此,春秋时那种“微言相感”、“称诗以喻其志”[10]1755-1756的论辩风格已经不合时宜,统治者不爱听,有的也听不懂。相应的,纵横策士积极迎合君主“取强”的需求,在论辩中诱人以利、示人以害,其辩丽横肆的论辩动人心魄,呈现出独特的语言魅力。当然,《战国策》中也记载很多类似《左传》行人辞令委婉含蓄、委屈达情的论辩事例,这充分表明策士的语言艺术与行人的渊源关系,但并非主流,不能代表策士整体的论辩风格。
三、逻辑严密——墨者之辩
墨子身处战国时代,其思想是“兼爱”、“非攻”,虽然带有很大的理想成分,但在诸侯兼并、社会动荡剧烈的社会背景下,反映出普通劳动人民渴望和平的心声。墨子及其门人的言行、学说集中记录在《墨子》一书中。《墨子》中的一些篇章带有语录体特色,但大多具有论辩色彩,论据充分,条理清晰,具有很强的逻辑性。朴实如墨子,置身于好辩的社会环境中,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也不得不研习论辩之术。墨子曾明确提出“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11]427,将“谈辩”列为“为义”之“大务”之一。墨家重实务,对辩说本身有着深刻的认识,以为辩说的本身在于求真求胜,并不欣赏当时社会上弥漫的浮滥辩说风气,因此,致力于为辩说建立一套方法及规则,使参与辩说者都有所遵守,真正使辩说有益于世道人心,能“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明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11]415。
墨者之辩的最大特点是注重义理分析,逻辑性强。现以《墨子·公输》篇为例体会一下墨子的论辩艺术。著名工匠公输盘为楚王造云梯攻打宋国,墨子听说后从齐地行十日十夜赶往郢都,力图阻止即将发生的战争。墨子见到公输盘后,并未暴露自己真实的意图,而是诱导对方说出“吾义固不杀人”之语后,突然发难,一句“宋何罪之有”使公输盘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紧接着一连串问句如排山倒海:“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11]484墨子连出五招,招招击中公输盘所标榜的“义”,以摧枯拉朽之势瓦解了对方的立论之基,使得公输盘口服心服。而在楚王面前,墨子注意到了措辞的婉转性,先用了一个假设:“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穅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楚王曰:“必为有窃疾矣。”[11]485这正是墨子想要楚王说出来的话。至此,墨子成功地完成了说服楚王的第一步:请君入瓮。接下来,墨子从容说道:“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狐狸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穅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11]485-486在这段话里,墨子紧紧抓住楚王所说的“窃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对比和推理的方式说明楚之攻宋与此同类,楚王无招架之力,只好连道“善哉”!
墨辩逻辑是古代中国逻辑发展的高峰,在《小取》篇中,墨子把他的论辩方法概括为“辟”、“侔”、“援”、“推”四种。“辟”是比喻,“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11]416,相当于类比论证。“侔”是一种直接的推理,“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11]416,是古代常用的一种演绎式的推理方法,如“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11]417。“援”是援引对方所说的话来做类比推理的前提。推,是归谬式的类比推论,“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11]416。即用对方不赞同的命题,论证它相同于对方所赞同的命题,以此来反驳对方的论点。文中,墨子不论是与公输盘辩论,还是劝谏楚王,都是先从生活中的事例入手,设类取譬,引导对方说出话语,然后援引对方的话语,进行归谬推论,从而使对方张口结舌,无可辩驳。墨辩逻辑虽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形式逻辑,但他的逻辑推论方法与现代逻辑学的三段论非常相似。在与公输盘的辩论中,大前提是“杀人不义”,小前提是“攻宋要杀人”,结论是“攻宋不义”;在劝谏楚王时,大前提是“舍其粱肉而欲窃邻糠糟是有窃疾”,小前提是“楚欲舍其地方五千里而欲侵宋五百里”,结论是“楚有窃疾”。在这场论辩中,墨子抱着必胜的决心,沉着应战,其精湛的论辩艺术使对手无招架之力,又因墨子立场的正义性,故而义正词严,气势充沛,有着不容置疑的道义力量。
当然,墨子的此番辩论只是在道义上或者说在舆论上战胜了对方,而战国社会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掠夺性的战争比比皆是,楚王并不会轻易放弃攻打宋国的军事机会。故而墨子又找到公输盘,在技术层面与对方博弈,“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11]487。在攻守演练中,公输盘技穷,当他意识到墨子是楚攻宋的巨大障碍时,顿生杀机,机智的墨子告诫楚王和公输盘,其弟子已协助宋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虽杀臣,不能绝也”[11]488。楚王和公输盘见大势已去,才不得不取消攻打宋国的打算。总之,墨子的这趟楚国之行是在其论辩基础之上的一次“非攻”思想的完美实践,其缜密的思维方式和论辩的逻辑性,在中国论辩史上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四、醇厚简约——儒者之辩
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虽然讲究语言修辞,提出“言之无文,行而不远”[4]1106,但他对论辩却持反对态度,斥其为“巧言乱德”[1]1115,并明确阐明自己的立场:“恶利口之覆邦家者。”[1]1225孟子发展了孔子的“礼治”和“德政”思想,作为一代大儒,孟子目睹“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12]303和“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12]37的社会现状,忧心忡忡,他从儒家的道德观念出发,极力推崇“王道”,贬斥“霸道”。按照孟子的逻辑,各诸侯国王只要积极推行仁政,固本生民,使民有其恒产然后有其恒心,国富民强,“王”天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孟子怀着极高的热情和极强烈的责任感,一心要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解民于倒悬,于是不断地游走于各诸侯国之间,向其勾画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政治蓝图。在不断的实践中,孟子对论辩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其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2]263表面上对论辩持一种自嘲的态度,实际却以好辩著称。孟子立足社会现实,自觉采取有别于孔子的策略,通过论辩的方式推行儒家的政治主张。孟子所遭遇的阻力可谓大矣!然而孟子知言善辩,“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12]123。近四万字的《孟子》一书中,竟没有一次失败的辩论记录!
作为儒者,孟子的论辩有别于其他辩士,“孟氏醇乎醇者也”[13]378,此为韩愈着眼于孟子在儒家“道统”中的重要地位对孟子进行的评价。“醇”乃纯正之意,韩愈这个评语亦可用来概括孟子的论辩特点。孟子不惑于世俗,其思想具有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其言辞虽机智,却处处透着宽厚弘博,有语约而意尽之貌。总体来看,孟子的论辩具有醇厚简约的特点。
《孟子·梁惠王上》记载孟子和齐宣王的一段对话。醉心于“霸道”的齐宣王想听孟子讲授齐桓、晋文称霸之事,孟子推说不知道,但知道怎样用仁德统一天下。齐宣王顺势问道:“德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回答说:“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12]47齐宣王似乎来了兴致,又问自己可不可以“保民”,孟子坚定地回答说“可以”。齐宣王颇为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做到?谈话一步步深入,齐宣王就像一个谦虚的小学生,而孟子俨然一位蔼然长者,又像一位心理学家,通过分析齐宣王做过的事情推导出齐宣王有“不忍”之仁慈之心。孟子又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来排解齐王对自己行为的疑惑,使齐王大为激赏,并赋诗感谢,引孟子为知音。孟子三言两语就建立起和齐宣王的友好关系,此为成功说服对方的第一步。当齐宣王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有“不忍”之心就符合王道时,孟子改变了谈话策略,不再抽象地说教,而是用譬喻引出“不为”与“不能”的话题,形象地向齐宣王阐释何为“不为”与“不能”: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12]51-52
孟子在论辩的过程中,情不自禁地将话题拓展开来,将其政治理想贯注其中,并诵诗鼓励齐宣王要做一个奋发有为的君主,推恩保四海。齐宣王一下子明白了“不忍”之心乃为王道之根本,对他来说,推行王道根本不存在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虽然齐宣王从孟子处知道自己具有爱抚百姓、推行王道的潜质,但他的理想是“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12]54,做一个威威武武的霸主。对此,孟子当然了然于心。所以接下来孟子并没有否定齐王的“大欲”,而是深刻地指出实现其“大欲”的方式即用“霸道”的方式无异于缘木求鱼。谈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深入到齐宣王怎样做才能实现其“大欲”的地步,自然又进一步激发起齐宣王愿闻其详的兴致。找准对方的兴趣,此为孟子成功说服对方的第二步。此时孟子运用对比的手法,一方面直陈“霸道”方式的艰难和危险,另一方面又满怀向往地勾勒出用“王道”实现其大欲的美好图景,使齐王大为心动,“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12]55。孟子顺理成章地将王道仁政的主张和盘托出,成功地达到了论辩目的。
孟子的论辩过程特别自然,仿佛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齐宣王说到哪里,孟子就能跟到哪里,并能适时地将谈话引到正题上。其论辩风格平正自然,醇厚简约,虽不标新立异,却有一股“浩然之气”贯注其中,磅礴、遒劲,通行无碍。这与孟子的内在修养是分不开的,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12]4,浸染日久,自然养成了典雅的语风、恢宏的气度。孟子常常宣称自己“知言善辩”,并长于譬喻,善用欲擒故纵、请君入瓮等论辩技巧,其论辩风格有别于其他辩士,他知识渊博,胸怀天下,语言醇厚简约却裹挟巨大的威力,随手拈来却总能中的,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以上对行人之辩、策士之辩、墨者之辩和儒者之辩进行了一番粗略的梳理与分析,虽仅为一斑,却可约略窥见先秦辩士论辩艺术的动人魅力。知古所以鉴今,考察先秦辩士的论辩艺术并为今人所用,乃是本文研究的着眼点和意义所在。先秦辩士立足自己的时代,以论辩为冲锋陷阵的武器,为中国论辩术的发展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和财富。归纳起来,构筑他们论辩艺术的基石大致有三块:一是丰厚的学养。春秋时期的行人文化素养很高,大多“诵诗三百”,才能出使四方;战国策士为了快速地建功立业,学富五车是其必要的素养,如苏秦说秦遭遇挫折后闭门苦读,悉心诵读、揣摩,睡意袭来,乃“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8]85,待经典烂熟于心后,方敢游说天下,一鸣惊人;而孟子则精通五经,于不经意间即能辩倒对方。二是坚定的信念。依前文所见,先秦辩士不论是为道义辩,还是为政治伦理辩或是为国家利益辩,都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精神,他们深信自己掌握的是绝对的真理,并有为真理献身的理想和热忱,从而于无形中给对手以暗示和震慑,从容辩倒对方。三是精湛的辩术。论辩术是辩士最基本的技术素养,不论是《左传》中的行人、《战国策》中的策士还是墨子和孟子,无不深谙论辩之术,在形势瞬息万变的外交场合,能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灵活机动地把握论辩策略,或波澜不惊、暗度陈仓,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或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或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
综合以上分析,清晰可见论辩艺术已远远超出了论辩本身,它不仅是口若悬河、机智灵敏的语言技巧,更是一门集学养、信念、思维、逻辑、道德、审美、语言、行为等于一体的综合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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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M]∥(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7] 劳孝舆.春秋诗话[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
[8] 战国策[M].(西汉)刘向,集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9] (清)顾炎武.日知录集释[M].(清)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 (汉)班固.汉书[M].(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11] (清)孙诒让.墨子间诂[M].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
[12] (清)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57.
[13]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