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三稿中克利福德的演变
2012-08-15邹冰洁
邹冰洁
(上海师范大学天华学院 英语系,上海 201815)
D.H.劳伦斯是20世纪英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也因为他在作品中对性场面的大胆描写而成为世界上最富争议的作家。《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劳伦斯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劳伦斯作品中引起争议最多的一部。小说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它那直露的性描写,还在于它是劳伦斯作品中唯一一部三个手稿都正式出版的小说。现在读者通常看到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劳伦斯反复修改并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个文本。第一稿《第一查泰莱夫人》于1944年在美国首次出版,第二稿《约翰·托马斯与简夫人》于1972年在英国首次出版。国内研究界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早已不陌生,但对这部小说的前两个文本却鲜有评论。虽然只是同一部小说的三部手稿,在创作的不同阶段,劳伦斯根据社会发展的不同背景和以及他本人心路历程的变化在三稿中突显了不同的创作主题,形成了三稿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三个文本除了延续了基本的故事情节外,在小说长度、重要章节乃至部分主要人物的塑造上都有所不同。其中克利福德的演变发展是劳伦斯反复修改小说的最好例证,也充分体现了劳伦斯对工业化社会的深刻批判和对自然人性的追寻探索。
1926年英国爆发的大罢工引发了劳伦斯创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热情。劳伦斯多年旅居国外,在罢工爆发后最后一次回到祖国并亲眼目睹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矿工们的困苦生活。因此在小说创作的初期,阶级差异与阶级冲突成为劳伦斯最关注的问题。小说的第一稿《第一查泰莱夫人》以阶级意识为主题,其中劳伦斯本人的阶级观表现为男女主人公不认同于任何阶级,对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隔阂与差异非常敏感。《第一查泰莱夫人》也是三个文本中最具政治性的一篇,体现了劳伦斯暂时的社会主义倾向。守林人帕金①离开林地后成为工厂里的一名共产党员;劳伦斯在第一稿中把他塑造成一个工人阶级的英雄人物,也许是期望社会主义倾向的尝试可以化解当时罢工情势下的社会矛盾,改善工业社会带来的各种弊端。
劳伦斯即将完成第一稿写作之际,英国这场持续了几个月的大罢工也终于平息。此时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不再是劳伦斯最关注的问题,因此在第二稿 《约翰·托马斯与简夫人》中,劳伦斯摒弃了第一稿中的社会主义倾向,回归到了自己最擅长的男女关系主题。在这部手稿中,劳伦斯强调男女之间的温暖接触是重建和谐男女关系以及整个阶级社会关系的基础。这部手稿以其细腻优美的环境描写和人物心理刻画受到许多批评家的好评。[1]Pxxxiii第二稿中树林是女主人公康妮与守林人的伊甸园,而文本中树林中自然景观的描写与外界工业化的城市景观对照,更衬托出树林的美好和自由。这也是劳伦斯最袒露心扉的一部手稿,其中劳伦斯通过守林人帕金第一次承认并正视了自己性格当中脆弱敏感的女性气质;因此劳伦斯说这部手稿“脆弱的就像赤身裸体的自己”。[2]P972
在最后成文出版的第三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劳伦斯在已经比较成熟完善的第二稿的基础上,根据当时社会背景和自我心理的变化对小说做出了较大的改动。在这一稿中,劳伦斯把男女关系的主题升华到了在大工业背景下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更有力地表达了对工业化的批判和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向往。在小说的修改过程中,劳伦斯逐步加大了克利福德和守林人两个主要人物形象之间的对比,在最后一稿中他们分别代表工业和自然这对立的两极。相应的,劳伦斯在第三稿中也更突出了工业扩张与自然的对比:树林不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它不得不面对工业无孔不入的扩张和进犯;煤矿上的机器声、闪烁的霓虹灯都成为树林不可避免的致命威胁。前两稿中的伊甸园在这里成为了一片汪洋中孤寂的诺亚方舟,在和谐的人与自然关系下,守林人与康妮的结合成为劳伦斯对世界重生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劳伦斯把自己的经历和性格融入到了小说的人物形象中去,两位男主人公克利福德和守林人更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劳伦斯本人的两个对立面:克利福德体现了劳伦斯的精神性,是个受过良好教育、老于世故的上层贵族,工业化社会的典型代表;守林人则保留了劳伦斯血性的自然本色,代表了原始质朴的自然和人性。劳伦斯把克利福德从第一稿中博人同情的战争受害者塑造成了最后一稿中完全被机器异化的反面典型。在大工业的背景下,不仅工人阶级是被剥削的受害者,看似主人的上层阶级也一样成为机器的奴隶。三个文本中克利福德的堕落深刻地揭示出了工业化社会的罪恶。
在第一稿《第一查泰莱夫人》中,克利福德是同情关心自己的妻子康妮的。他认识到自己因为残废而不能给康妮正常的幸福生活,于是尽力 “不去麻烦她,不去打搅他年轻的妻子”。[3]P19,P34他把自己看成是康妮 “真正的伴侣”,“勇敢且从容”地建议康妮“找个情人吧,如果你想的话!”[3]P21他是自愿对康妮说这番话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女人在年轻的时候压抑性,将来将会发生什么:要付出多少才能弥补!”[3]P21克利福德在第一稿的开篇就对康妮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充分表明了他对康妮的真切关心。康妮也回报给克利福德真切的感情,因此即使她被守林人完美的身体所震撼,她在选择哪一个男人的问题上仍然感到进退两难。在康妮看来,克利福德“是个好人,只是对她来说没有实体存在一般”;而守林人虽然有美丽的躯体,却有着“她不感兴趣的普通、愚蠢的脸和她不想听到的普通、愚蠢的声音”。[3]P28在他们结合之后,尽管康妮被守林人的热情所征服,她最初仍然觉得“他最好的部分已经完全给予她了,她不再需要别的什么”。[3]P53这“别的什么”她可以与克利福德分享。康妮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对克利福德生气”,因为在她眼里,克利福德就像是“从天上掉落的神,仍然是崇拜的对象,她仍然要向他奉献牺牲”。[3]P54尽管她有时觉得克利福德淡漠疏远,她也认为他只是“对一切的事物,一切的人考虑太过周到,直至把自己局限在自己本身”。[3]P55在这里,康妮把克利福德和守林人看成是两个平等的人,每一个对于她来说都只满足了一半的需求。“看来是不可能在一个男人身上找到完美的一切。她的两个男人就像是两个部分,她不想失去任何一个部分,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男人。”[3]P71“在社会地位上”,克利福德代表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点”[3]P139,康妮不愿意离开克利福德,不愿意离开统治阶级。康妮离开英国去旅行后,克利福德开始关注自己的煤矿生意和金钱,这样他变得“像个机器人”[3]P171,康妮无法忍受改变后的克利福德,于是最终选择离开克利福德,和守林人期待新的生活。
第二稿《约翰·托马斯与简夫人》中,自私已经成为克利福德性格的一部分。这一稿的第二章记述了康妮的父亲与他们夫妻的谈话,尤其是他对克利福德建议说康妮应该享受一个年轻女人应该得到的幸福,暗示克利福德应当鼓励康妮去找个情人。克利福德乍一听,“脸都气白了”。[4]P235尽管他后来的确建议康妮去找个情人,心情和态度与第一稿中的他已是截然不同。“也许你需要享受自己,就像那些在酒吧的女人那样。也许你需要放纵、调情、找男人……总之这对我而言并不必要。但如果对你是必要的……那你就去做吧。”[4]P244这些话在康妮听来不再是体贴却是一种侮辱。“这让她满心忧伤:这就是他们婚姻的结束。”[4]P245
第二稿中,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归来的克利福德对生命有着一种怪异的兴奋感。当他看到一只死去的兔子或是短命的动物,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时,他总会激动得颤抖。他甚至“在拿起枪时觉得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兴奋”[4]P228,在狩猎季节里也感觉不寻常的狂喜。通常来说,一个在战争中遭受了重创终身残废的人,就算不憎恶枪弹,至少也不会再迷恋枪。克利福德对自己从战场上大难不死活着回来的怪异反应也间接为他后来异常的心理和行为作了铺垫。
克利福德起初对煤矿毫无兴趣。博尔顿太太的到来让克利福德对村庄有了全新的认识,也了解到了矿工们对煤矿主的敌意。这激起了他对“下层阶级一种奇怪的、微妙的憎恨”。“这种对他和对他这个阶层的敌意刺激他开始采取行动。”[4]P320克利福德对下层阶级的隐秘的憎恨激发了他对煤矿全新而又狂热的兴趣,但这种憎恨逐渐转变成了对金钱的贪婪欲望。在康妮看来,“他不再是实体存在的,他不再关心任何人”。克利福德全心投入到煤矿生意上,“他只想着赚钱”。[4]P347而克利福德则认为康妮 “对仆人这个阶层的同情和密切关系是她的一个弱点”。[4]P423他相信“有些人生来就是主子,而有些人天生就是要被奴役的”。对他来说,那些矿工和他的仆人们什么都不是。他们都不是人而只是听他使唤的东西而已。“在他心里,他隐隐的觉得自己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4]P453克利福德的这些观点和态度把康妮越推越远,然而她仍旧“不愿与他彻底决裂”。[4]P456她不会完全跟他对着干,因为她还不想真正结束他们的关系。
在前两稿中,可以说克利福德还只是在个性上存在一些缺点,这让康妮对他存有同情之心,并不打算彻底离开他。所以在前两个文本里,康妮离开拉格比去国外旅行后又自愿地回来,尽管可以说是为了守林人帕金才回来,但至少说明康妮接受了克利福德作为她未来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在最后一稿中,劳伦斯把克利福德从一个行为怪异的战争受害者塑造成了一个迷恋金钱和成功的疯狂人物,代表了在大工业背景下堕落的整个贵族阶级。人物塑造上的如此修改迫使劳伦斯在最后一稿中改变了故事的整个后半部分:康妮一旦有机会离开拉格比,就选择永远离开,不再回来。
最后一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明确说明了就阶层来说,克利福德在主要人物中毫无疑问是最上层的人物。康妮出生于一个艺术家家庭,比他在阶层上要低一等。她只能算是“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而克利福德则是“贵族”、统治阶级。尽管成长环境和社会经验都胜过康妮,克利福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为偏狭和懦弱”。作为上层阶级,克利福德有些“害怕中层和下层阶级的人们,或是那些不同阶级的外国人”。[5]P7克利福德清楚地把自己和其他的社会阶层区别开来,这也是当时上层阶级的典型表现。这种胆怯和紧张不仅仅是克利福德的个人性格,也是整个上层阶级的阶级性格。因为他那怪异的阶级意识,克利福德在第三稿的开篇就“对凡是不属于他那个阶层的人都有着傲慢和轻视的态度”。[5]P12他觉得矿工们“只是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煤矿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5]P13他跟任何人都没有实际的接触。
康妮父亲与克利福德关于康妮个人幸福的谈话让克利福德气得脸通红,并觉得受到了冒犯。在这一稿中,克利福德并未像前两稿中那样马上就跟康妮提出找情人的建议,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 “与康妮太过亲密却又好像不够亲密”,[5]P16尽管他们精神上彼此了解,但在肉体上却毫无接触。克利福德自己在心理反复思量了好几个月,终于在第二年春天提到了这个话题,然而此时他提出这个建议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要得到一个拉格比的继承人。他想当然地认为精神上的陪伴会远远胜过短暂的肉体激情,因此他可以既得到一个继承人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妻子。
第三稿中克利福德更加有野心,起初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于写作:他希望自己的小说备受称赞,被誉为最佳作品,他希望自己成为一流的作家。康妮刚开始也为克利福德的作品而激动,但她发现这种纯精神的兴奋渐渐消逝了,他的作品虽然“聪颖却毫无意义”。“文明社会是疯狂的”,[5]P101克利福德和他狂热的追求也一样疯狂。而自从克利福德的兴趣从写作转移到了煤矿工业,他变得“就像个傀儡”,像“带甲壳的软体动物,披着钢铁的外壳,像个机器”。[5]P116克利福德作为不断没落的贵族阶级的代表,想要通过投入工业来拯救自己和自己的阶级,然而不断扩张的工业化进程只是更加加快了他们的自我灭亡。工业化不但使矿工成为受害者,矿主们也成为了机器的奴隶。克利福德逐渐成了一个背着空壳的怪物,他在管理煤矿之余就只剩下对收音机不寻常的狂热兴趣。“所有的温暖都消逝了,心是冰冷的,心不再是实体存在的。他就是我们这个文明社会的产物,预示着我们这个世界伟大人性的死亡。”[6]P358劳伦斯本人如是说。克利福德在煤矿上是个冷血无情的主人,面对博尔顿太太的照顾却又表现得像个幼稚的孩子。当他收到康妮表示分手的信时,扑到博尔顿太太怀里一边哭一边亲吻的怪异表现都表现出了他的不正常。
克利福德这个人物形象从第一稿到第三稿的不断堕落,使得劳伦斯无法保留小说前两个文本康妮重回拉格比的情节。最后一稿中,备受压抑的康妮一旦有机会离开拉格比,便果敢地选择永远离开克利福德和他的拉格比。
克利福德是小说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为煤矿主,他代表了新兴的工业社会:冷酷、崇尚精神和机器;作为贵族阶级,他又代表了当时大工业背景下的这个阶层:工业化不断扩张使得整个贵族阶层趋于没落,投入工业化反而使得自己成为工业化和机器的奴隶。劳伦斯通过不断修改克利福德这个人物形象,反映了克利福德所代表的整个上层阶级在工业化社会下的生存状态,深刻地揭示了工业化摧残人性的巨大破坏力。
注 释:
① 最后一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守林人梅勒斯(Mellors)在前两个文本中叫做帕金(Parkin)。
[1]Mehl,Dieter,Christa Jansohn.The First and Second Lady Chatterley Novel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2]Moore,Harry T.,ed.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D.H.Lawrence[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62.
[3]Lawrence,D.H.The First Lady Chatterley[M].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1973.
[4]Lawrence,D.H.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M].New York:Viking Press,1972.
[5]Lawrence,D.H.Lady Chatterley’s Lover[M].New York:Bantam Books,1983.
[6]Lawrence,D.H.A Propos to Lady Chatterley’s Lover[M].New York:Bantam Books,1983.32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