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不可言言妙玉——浅析妙玉的“真”与多重性人格
2012-08-15张程程
张程程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红楼梦》塑造了众多的悲剧形象,妙玉是其中之一。她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名列第六,全书生面描写她只有六次,但其形象却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尤其她的感情世界刻画得细致入微。
在大观园的所有住户中,妙玉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因为除她之外,余者都是贾府的少爷、小姐、外孙女或是少奶奶,最远的薛宝钗也是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内侄女。只有妙玉与贾府毫无瓜葛。
人们在分析妙玉这个艺术形象时往往较多地关注她在园子里的表现,却忽略了她入园前的那些至关重要的介绍。其实正确解读妙玉形象的钥匙正是这几句文字:妙玉出身读书仕宦之家,由于“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直到“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十七至十八回)。因此她是被迫出家的。这不仅是她虽入空门却始终不落发的原因,也是她怪脾气的根由。因此妙玉实际上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尼姑,她始终没有将自己的心完全交给佛门。
说起妙玉,大多数读者都知道这是《红楼梦》里的一个神秘人物。我们要从妙玉的心理创伤的角度去看待她的脾气。她之所以怪癖如此,是三个因素造成的:一是从小多病且娇生惯养,二是被迫出家,三是不能还乡。虽然身份是尼姑,但其出家的原因却并不是看破红尘后皈依佛门,而是由于体弱多病,害怕生命会不长久,不得已而出了家当了尼姑,还是带发修行,是完全被动的选择,并无佛心可言。
除了一个“妙玉”的法号,作者没有赋予这个人物过多的身外名衔。无名无姓无佛心,是妙玉最本质的特点。这个“三无”女尼,留给了后人无数好奇与疑问,如今,我们一一来破解。
一、真实的妙玉深谙人情世故
从前八十回中的两次出场看,妙玉是个十分不讨喜的角色,她的雅俗便是祸根之一。连李纨这样的忠厚实在人都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值得注意的是,李纨这句评价里贬斥的是妙玉的“为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妙玉不会做人不会来事儿。原本,作为“槛外人”的妙玉,是带发修行的尼姑,自然行事与俗家人不同,身为荣国府大少奶奶的李纨为人公正,又见过大世面,本不应该说出这么小心眼儿的话来,但既然能从李纨嘴里听到这话,可见妙玉的为人实在不敢恭维,至少不被社会中绝大多数人所认可。
几百年来,研究妙玉的人几乎一致认定妙玉的个性特征是超凡脱俗,才华横溢,鄙视尘俗,爱干净而且有洁癖,连林黛玉这样的清傲才女到了她眼里都成了“大俗人”。但就是这个时时处处称别人为“大俗人”的妙玉,深究到底,也不过是佛堂之上的一个俗物。
妙玉的名字出场很早,早在第十八回大观园落成之际便第一次出现了她的名字,但妙玉本人的正式出场却相当晚,直到八十回过半才正式露面。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说的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召集全家妇女进行游园活动的故事。酒足饭饱一行人开始逛园子散食儿,到了妙玉的栊翠庵里,出现了一段奇文,来看看头一次出场的妙玉如何行事: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这段情节里,对妙玉的行为描写可谓精致又热闹:“妙玉忙接了进去”,“妙玉笑往里让”,“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这一段文字里的妙玉实在太出人意料,这一系列的行为举止丝毫不像出于冷若冰霜的“槛外人”妙玉所为,其态度恭敬程度甚至不亚于大观园里的任何一个丫鬟。当然,这种待遇也就只有像贾母这样的贾府高层领导才能享有,其他的小角色是无福享受的。若是妙玉真是超然物外,以修行为本,眼中必定视富贵如浮云,这才是出家人的行为准则:有钱没钱,有身份没身份,都是一样的人。但妙玉眼中却没有这样的“平等观”,照样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可见其出世是假,入世才是真。
在此,作者真实的意图是要凸显妙玉刻意投贾母所好。从大观园修成到第四十一回的栊翠庵品茶,在书中已经是将近一年的光景了,也就是说,妙玉住在贾府的栊翠庵里也已经将近一年了。一年的时间里,跟贾府上上下下等基本上都熟悉了,只要妙玉是个“有心人”,别说贾母的爱好和习性,就是其他所有相关人等的好恶也都可以了然于胸。从贾母知道妙玉这里有好茶即可知晓:贾母绝对不是头一次来栊翠庵吃茶。一个客人三番五次的光顾,难道主人还能弄不清楚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吗?上次喝的六安茶贾母不喜欢,所以这次妙玉才主动把六安茶换成了老君眉。与其说贾母和妙玉是“旧相识”,不如说贾母真是把妙玉当成了“世外人”,不理世间俗务了。可恰恰是这个妙玉,却实实在在对世间俗务了然于胸,与她的身份极为不符!她违背自己的身份的行事行为不仅仅证实年轻的妙玉特立独行,这正是聪明女子深谙人情世故的缘由,也许她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高墙深院中,要想保全自己,必要的奉承该是存在的吧。
二、真实的妙玉妙不可言
妙玉出身高贵,又“带发修行”,出家乃万不得已。虽性情高傲,但那“情缘”却是没有斩断,一旦遇上了知己,还会生出“恋爱之心”。妙玉对宝玉就甚有好感,但碍于身份及高傲的性情,她又隐藏得十分巧妙。试看栊翠庵晶茶一段,她对宝玉的态度,是十分微妙的。她给了宝钗一个“(分瓜)(ban)(瓜包)(bao)斝”作饮器,给了黛玉一个“点犀乔皿(qiao)”作饮器,给宝玉的却是“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我们知道妙玉是有洁癖的,刘姥姥吃茶用过的杯子,她自己不但不用,也不让留在栊翠庵中,自己平日吃茶的杯子,为何肯让宝玉用呢?起码证明,她对宝玉是相当有好感的。妙玉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一本正经地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指钗、黛——引者注)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到底是宝玉托钗、黛之福,还是钗、黛托宝玉之福?妙玉心中,当能自知。
第五十回中,宝玉及众姐妹在芦雪亭联诗吃烧烤鹿肉,因宝玉联诗落后,大嫂子突发奇想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李纨此罚又有趣有又可寻,这也皆因李纨了解只有宝玉去,才讨得来梅花吧?宝玉也乐为,宝玉喝酒暖身之后正欲前往妙玉处取花,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这也是黛玉越来越深谙妙玉的心性之故。不多会儿,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道:“来赏玩!”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众人看到宝玉手中擎着一枝造型极好的梅花,“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从书中的描述来看,他确实经过了细心挑选,若无主人同意与帮忙,宝玉能折得如许好的梅花么?
在众姐妹的一片赞叹声中,宝玉已写成《乞红梅诗》二首,现录一首如下: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从宝玉所作红梅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宝玉将栊翠庵比作“蓬莱”,将妙玉比作“大士”、“嫦娥”,看来此行,确有诗意。大家注意这首诗的题目是《乞红梅诗》,一个“乞”字便道出了无尽的意蕴,为何堂堂贾公子在自家院里掐枝梅花还得“乞”呢?这正反射出妙玉的特殊,宝玉无数次地对某些丫鬟无理取闹,甚至大打出手,这样一个公子哥,为何偏偏在家里买来的丫鬟面前低声下气呢?这里我们很清楚地得出妙玉的与众不同,她的与众不同,她的特立独行,她的锐意坚决,都在一举手一投足间表现得淋漓尽致。另外,宝玉能够讨来红梅,首先是妙玉的另眼相待。当然,也正如诗中的含意,想来宝玉和妙玉不但谈笑风生,而且还少不了溢美之词相对吧!宝玉和“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妙玉又有多少的“眉目传情”呢!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目中,唯有妙玉着人送来怡红院一张粉红笺纸,上写着“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下署“槛外人”三字。
宝玉自是高兴,但他对妙玉自称“槛外人”不懂,自己给她的回帖该用什么字呢?其实这个时候宝玉只注意到了这张笺纸里的“外人”,而没有注意到一个比较醒目的字眼“遥叩”,纵使荣国府范围巨大,但也不至于用“遥”吧?纵使妙玉只是宝玉家里的丫鬟,也不需向同龄的宝玉“叩”吧!这一“遥”一“叩”在折射封建礼教的同时也反映出身为僧人的妙玉内心里面真实的情感,她深深知道在不久的未来,黛玉和宝钗是她心中的宝哥哥的必然抉择,所以,心跟心的距离万分遥远,触不可及!自己终究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大家眼中的尼姑,除了叩拜外还能怎样呢?宝玉正在为难时碰到了邢岫烟指点迷津。原来这邢岫烟在南方时和妙玉做了十年邻居,两人常有来往,在文字上妙玉对邢岫烟更有“半师之分”。
在宝玉眼中,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的邢岫烟看了粉红笺纸笑道:“从来不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她又着实打量宝玉说:'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邢岫烟也自然觉得妙玉对宝玉是十分特殊的。可不,同宝玉一天过生日的就有宝琴、邢岫烟、平儿,怎么妙玉对老朋友邢岫烟和其余二位都毫无表示,就单单记着宝玉的生日呢?
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那节,贾母吃了半盏便让刘姥姥尝尝,结果妙玉就因嫌脏不要那只极其珍贵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当宝玉建议她将杯子赏给贫穷的刘姥姥,“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种看似颇“洁”的行为,反映了她内心深处对穷人的鄙视与厌恶,实为精神领域中的大不洁,也不符合“世法平等”的佛训。当宝玉“抗议”给他喝茶的杯子太平常是“俗器”时,她对宝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当黛玉问她是否也是旧年的雨水时,妙玉竟对这位小姐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两次说话的口气都相当厉害,全无出家人的谦和,连普通人的礼仪都欠缺,只有在非常熟悉的朋友之间才能如此随便。可见妙玉之“空”确实很成问题。当然最能反映妙玉不“空”的是,她竟“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一个年轻尼姑不经意地将自己平日用的茶杯给一个年轻男子用,反映了妙玉潜意识中的人性火苗始终没有熄灭,表现出妙玉多年来在封建礼教(“天理”)和佛门戒律双重压力之下,人性中追求情感的欲望并没有完全被摧毁。它显示出人性的伟大力量与不可战胜,是曹雪芹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嘲讽。这些地方正是《红楼梦》在思想意义上远远超过同时代作品之处。因此妙玉的判词“云空未必空”不能简单地看作只是批评。至于妙玉还对宝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正是她意识到上述行为的出格而作为掩饰、弥补的托辞罢了。这种细腻的心理描写折射出妙玉的特立独行,她不能被看作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尼姑,而是一个深谙人情世故,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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