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的解析与重构
2012-08-15王作新
王作新
(三峡大学长江三峡发展研究院,湖北宜昌 443002)
汉字的解析与重构
王作新
(三峡大学长江三峡发展研究院,湖北宜昌 443002)
相对于本源性的汉字原构,汉字重构是对表意汉字所作出的重新解析与再度创构。它与原构的探析一样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作为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现象,汉字重构,可以有不同的形式和内容,而从功能出发,即可归纳为预测、示巧、言志、寓教等几大方面。汉字重构体现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在与时俱进的现实参与中,应须尊重传统,极力发掘和传承汉字原构的真实蕴含与文化魅力。
汉字; 解析; 重构
汉字本源性的形义结构,可称之为汉字原构。原构是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形义统一的汉字原创结构。突破原构而形成新的解析,我们称之为汉字的重构。重构是对表意性汉字的再度创构。
汉字解析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说文解字》历来被作为原构解析的经典之作,其书的撰写便受有更正流俗解析的驱动,但同时也就是在该书中,也往往有并非合于文字原构的解析。如“长”的解说据讹变后的小篆形体而论,云:从倒亡,从兀,从匕(化)[1],会意时空的恒长与高远。其实在古文字里“长”原本是以人长发来具象表意的。由此可见,“取会流俗”的文字解析大约与正统的原构揭示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可以估料的是,汉字的重构在今后还将继续延伸下去。
重构在文人雅士那里不乏使用,而在民间,更有广阔的施用空间,成为一种独特的民俗文化现象,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我们没有理由忽视,而是应该对其加以充分的认识,克服其消极的作用和影响,对其有用的成分加以合理的利用。
由汉字解析而形成的汉字重构,可以有不同的形式,形成不同的内容指向,而从功能出发,大约就有预测、示巧、言志、寓教等几大方面。本文试从功能上对汉字的解析与重构加以分类讨论。
一、预测
利用汉字解析而进行预测,其目标指向即在于对未来或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出吉凶善恶的判断与诱导。由预测功能出发而形成的汉字解析与重构,约可归为两类:一是由文字联及事象,二是以事象联及文字。
1.由字及事
由字及事的预测,即通过对汉字固有结构的分拆重组、增益减损,以预测吉凶,解释祸福。汉语里一般称之为“测字”,或又称“拆字”、“破字”、“相字”等。
测字习俗的产生,一如其他汉字的解构一样,须在人们对汉字有了颇为深到的认识把握之后方有可能,尽管测字大都游离于汉字的原构。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七记载有一段故事:明崇祯末年,一内臣夜出禁门,探听民间消息。内臣时遇一测字先生,随意举一“友”字以测。先生问欲占何事,答曰:国事。先生说:不佳。反贼出了头。内臣立即改口道:非朋友之“友”,是有无之“有”。先生说:更为不佳,大“明”江山已去其半。内臣又改口道:不,应是申酉之“酉”。先生又道:益发不佳:天子至尊,至“尊”已斩头截脚。内臣惊愕,惶恐而归。
此解字预测,所用的方法,一是笔画分析:“友”、“反”笔画有异而形近;二是部件离合即采用离合增减的方式附会其说,表达测字者的主观意图:“有”联及“明”,因其具有共同的部件“月”;“酉”关联到“尊”,则由于后者有“酉”充当构成成分。
2.由事及字
由事及字的预测,即根据现实中出现的事象,包括自然的、人事的事象与场景,联及到相关文字的形义,从而做出相应的预测。
《左传》中有一则著名的文字说解:“反正为乏。”根据笔者的考察,此“乏”意为倾侧、倾覆[2]。《左传·宣公十五年》原载晋侯将乏狄,诸大夫皆曰不可,以其有三俊才。唯宗伯不以为然,曰:“必伐之。狄有五罪……夫恃才与众,亡之道也。商纣由之,故灭。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故文反‘正’为乏。”显然,这里的宗伯乃是根据狄的现实表现,即呈现的情状,而牵及文字——“乏”,从而预测(或者说判定)其将倾覆的结果。
“反正为乏”的例子表明由事及字的预测施用颇是古久,而以下的例子则说明其影响甚为深远。
据说,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黄伯韬兵团(一说为邱清泉)被围。黄陡然见其司令部四方院中生长着一棵大树,猛地心里一惊,暗想道:四方院里一棵树,岂不是“困”字?于是命人即刻砍断了大树。众所周知,黄伯韬的即景生智与采取的解救措施终究未能挽回其失败的命运,但这则传说却无疑体现了由事及字进行预测的习俗影响。
对梦的解析历来为人关注。如果说上列属于实像,那梦幻中的现实,即梦境即可说是虚像。由梦中虚像而牵及文字进行前景吉凶的预测(可以称作梦占),与依据现实的实像进行预测在运思上应无二致,也即是由事及字的预测。
《后汉书·蔡茂传》载蔡茂梦见自己坐大殿,殿极生带穗之禾三,蔡茂跃而取其中间一株,旋即失之。蔡茂以此询问主簿郭贺。郭贺离席贺道:“大殿者,官府之形象也。极而有禾,人臣之上禄也。取中穗,是中台之位也。于字,‘禾’、‘失’为‘秩’,虽曰失之,乃所以得禄秩也。”郭贺所做的梦之解析,实即运用了文字的分拆组合,虽不与文字的原构相符,却以文字的解析与重构,表达了对前景的预测,具有明显的心理暗示与诱导作用。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经由文字的解析,竟然形成有惨烈残酷的刑法,历史上的文字狱便因缘于文字而生。文字狱具有网罪的功能,由于它毕竟带有明显的推测性,所以,在此也归入预测类加以介绍。
封建统治者蓄意从作者诗文中摘取字句,罗织罪状,制造冤案,此即所谓文字狱。文字狱约始盛于明代,而清代康、雍、乾世可以说达到了极致。文字狱的施用,有因文字的主观解构——重构而加人以罪的一途。民间盛传清雍正四年(1726年),江西乡试主考查嗣庭引用《诗经》“维民所止”为考题而招致罪祸可以为例。“维民所止”,意在表达:王者之邦,幅员辽阔,乃民众所居之乐土。然而别有用心者妄加曲说,道是:“维”者“雍”去其头;“止”者“正”遗其身,此意涵砍掉雍正之头的意思。如此恶咒,自不可轻饶,结果是查嗣庭锒铛入狱,死于狱中,并被砍头示众,戮尸于市,儿子受牵治罪而死,家属流放。文字狱的施行或正如《英国大百科全书》(1964年版)关于“文明和文化”的释文中所说吧:“用文字建造的地牢能比任何用手建造的地牢更加阴森恐怖。”
二、示巧
汉字是可析性的表意文字,其可析性的特质除了适于求真的原构解析之外,又往往施用于依随需要而生的汉字重构,这便体现出汉字解析的灵活性与任意性。突破原构而对汉字巧加解析与重构,可以达到彰显个人智慧与机巧的目标。
《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载杨修恃才放旷,数犯曹操之忌,叙述一事:
操尝造花园一所,造成,操往观之,不置褒贬,只取笔于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人皆不晓其意。修曰:“‘门’内添‘活’字,乃‘阔’字也。丞相嫌园门阔耳。”于是再筑墙围,改适停当,又请操观之,操大喜[3]362。
曹操利用一定的事物背景,将拆解而得的文字部件与之巧妙组合,即由实物(实即实物关联的字符)与字符相加,从而含蓄机巧地表达了个人的思想观点。
在中国传统文化典型样式之一的对联中,有一种拆字联,拆字联即是采用离合汉字部件的手法,而巧妙编成的对联。可以说这一富有民族特色的艺术样式正是受着示巧目标的引导,通过对汉字解析来建构的。
相传宋时苏东坡一日正与佛印谈论佛事,帘内苏小妹不以为然,出一上联,唤使女拿出交与佛印,让对下联。上联写道:
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
此用拆字方法构成,流畅贯通而不显生硬滞涩,而语义切合主旨,包含有对佛印的讥嘲:不过一个僧人,终究不能成为法力无边的佛。自然佛印也绝非等闲之辈,稍经思索即回敬下联,道:
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4]。
同样拆字组句,可谓对仗工整,反击尖锐有力[5]176。
拆字组合的联句在文人雅士乃至民间多有流播。以下所举,虽难考其作者,但流传颇广:
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下联道:
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除“双木为林”句在形式构成与意义表达上逊色上联外,其他也可算是难得的巧妙了。
以上对文字的品玩解析和重构,表达了一定的观点、愿望,应对拆字对联,也可训练人们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增加汉字知识,但是上述事例所显现的主要功能应该还是在于显现机巧智慧——示巧。
拆字以构成特定的艺术样式,可以表达一定的思想情感,寄寓特定的内容,而在由字的解析以构成的艺术创作中如果只是形成了特定的语句,符合了如对联诗句等形式上的要求,但空洞无物,或纯然地卖弄机巧,这样的解构作品无疑是没有什么价值的。重构示巧,若仅以文字的分拆组合为务,远离健康的内在蕴含,这样的示巧自然也无意义。仍以《三国演义》七十二回所载杨修事为例:
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修入见之,竟取匙与众分食讫。操问其故,修答曰:“盒上明书‘一人一口酥’,岂敢违丞相之命乎?操虽喜笑,而心恶之。”[3]362
杨修在此巧解“一合酥”,或透露有意欲吃酥的己愿,且反映了其人善于玩弄机巧,哗众取宠的德性,所以致使曹操“心恶之”。
三、言志
志者,意也。由文字的解构来表达或传递一定的思想情感,表达一定的意志和愿望,此即言志。
《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军战胜晋军,潘党于邲地对楚子(庄王)说:“君盍筑武军(坟丘)而收晋尸以为京观(写有文字的木表)?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夫文,止戈为武。”这里楚庄王以对文字“武”的解析重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申发了自己的志向。武,甲骨文象人持戈以行,其原构并非如庄王所言,所以杨伯俊先生以为此所言“止戈为武”,即“所谓‘战以止战’,亦犹‘刑期无刑’、‘杀以止杀’之意,而造字之初固未必能了此。”[6]744
由此可见,由文字的解析重构以表达理想志向,抒发情感者由来已久。
古人云:“诗言志。”可见诗应属言志的最适当形式之一。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即有所谓拆字诗,如宋刘一止《苕溪集》收有一诗,题为《山中作拆字语寄江子我郎中》,诗云:
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黄鹤,壮士心不已。
全诗各句均以拆字重组(离而合之)的方式构成,形式巧妙,语义连贯,虽然不乏“示巧”的特征,但是,在我们看来,其关注的重心,或实现的目标应落脚在言志,即表达了一种坚忍不拔,壮心不已的顽强精神与雄心壮志。
同理,宋黄庭坚《两同心》词中有这样两句: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
此拆“好闷”二字形成两个句子,句子的内容也正好表达了烦心好闷之意,可谓妙矣。
在现代基础教育中,有的语文教师沿着这样的路径进一步地发挥,创作有一些具有当今气息的现代微型拆字诗。
所谓微型拆字诗,是指运用文字拆合方式而形成的诗句,其中融入了作者的人生思索,阐发有现代人的观念和领悟。王广清《感受汉字的文化魅力——以汉字字形为载体的语用题前瞻预测》一文,基于汉字有着独特的文化魅力和深厚的文化意蕴,举列了一些例子[7]。如:
铁——连“金”子“失”去都不觉得可惜/铁面无私人人知。
路——“各”人都有“足”/路靠自己去走。
灯——只要心中有一盏不熄的灯/哪怕只有一丁点火苗/也会点亮人生。
峨——生活就像爬大山/我不爬上巍峨的山/山就压碎脆弱的我。
四、寓教
从文字的解析入手,对文字进行重构,从而达到识字或某种思想情感教育的目标,体现的是汉字重构的寓教功能,即寓教化之功于汉字的重构之中。
现今基础教育的识字教学中不乏以汉字重构来进行的。有一篇中学课程辅导的文章[8]举列了下面的例子:
评——评价事物时,言辞必须公平才是。
偏——有了偏见,常常会把人看扁了。
劣——之所以低劣,就因为用力不足;平时少用力,到头来总差人一等。
悲——如果一个人不能切合实际地考虑问题,心头上总是想入非非,那么结果是“可悲”的。
问——只要开口问,学习就有门。
如上所述,微型拆字诗,往往融入了作者的人生观照,表达了现世的观念,阐发了现代的思想情操,这样便往往同时具有寓教的功能。例如:
您——大家都把“你”往“心”上放/证明你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恩——“因”为别人为你付出过/所以你应时时牢记在“心”[7]。
以字做谜底的谜语——字谜,在构成上以汉字的形体构造为基本依托,体现有寓教的功能。字谜的制猜,约有具象、转注、变体等几种途径。
具象即表现为直接形象组合,如:十一点进厂(压);转注则是辗转据意组合,如:重逢(观);变体即为增损构件组合,如:拿不出手(合)。此外,可以采用综合的方式,即几种方式综合运用,如:十两多一点(斥),是船不是船,只因缺半边(舟)——转注(释义)加变体(增损);头戴一顶帽,忠实又可靠(实),江边一只鸟,大得不得了 (鸿)——具象加 转 注 (释义)[5]162-164。
寓文字学习和思想教育于字谜的创制与竞猜中,既可得娱乐之效,同时对文字的学习把握、智力的训练、思想情操的陶冶都有补益。所以,从古至今字谜往往受到各层人们的青睐。
但是,带有寓教之功的汉字重构,包括“流俗文字学”,的“教学方法”[9]以及微型诗的创作,作为一种“趣解”,“新人耳目”,或者可见一定的成效,但是在我们看来,以丧失汉字的真正理据,断绝汉字本身所运载的历史文化信息为代价,应该说是不值得的。况且孤立的重构,虽然对某些汉字的习得可收一时之效,但由于缺失对整体系统的综合考虑,在达到一定程度时也必将消解其速效,有碍对汉字的系统把握。
五、结语
汉字的解析与重构,是汉字表意性及其结构特征所衍生的产物,其历史之悠久大约可以追溯至汉字解析之初便与科学的原构解析一同诞生了,而其影响之深远,不仅延及至今,而且还将在一定范围内不断延续下去。
汉字的重构,滋生了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就其主要功能而言,可初步归纳为预测、示巧、言志、寓教几类。前二者应无积极的意义可言。预测的使用现今仍有孑遗,但已在人们的认识中较为普遍地缺失了往昔的灵性,已没有多大市场,而其网罪的做派,随着民主的空气浓化,已然完全丧失了用武之地,可以肯定的是,其以后也将只会永远地止留在历史的文献里,再无现实的用场;示巧或许在狭小的圈子里还会延续下去,但倘若只是在特定的极少部分人那里玩智卖巧,也终将不会有广阔的应用空间。至于言志、寓教,则显见有一定的积极进步意义,理当有所取舍地善待之。不过,在与时俱进的现实参与中,我们理应尊重传统,尊重科学,极力发掘和传承汉字原构的民族文化蕴含与魅力,吸取其丰富的文化营养。如果远离了汉字原构的形义,抛开历史,违离汉字的科学本真,即便是有积极进步的思想内容,或者说暂时的释读功效,但在汉字的传承中,这样的重构也是应该加以摒弃的。
[1]许 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196.
[2]王作新.“反正为乏”解[J].古汉语研究,2000(3).
[3]罗贯中.三国演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
[4]对联故事[EB/OL].http://www.nfcpgx.cn/today/bencandy.php?fid=10&id=2519.
[5]王作新.语言民俗[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6]杨伯俊.春秋左传注: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王广清.感受汉字的文化魅力——以汉字字形为载体的语用题前瞻预测[J].语数外学习(高中版),2009(6).
[8] 孙卫忠.汉字的魅力[J].中学课程辅导(初二版),2004(8).
[9]王 宁.汉字构形理据与现代汉字部件拆分[J].语文建设,1997(3).
H 109.4
A
1672-6219(2012)02-0046-04
2012-01-15
湖北省社科基金项目(200069);湖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2010d010)。
王作新,男,三峡大学长江三峡发展研究院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杨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