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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中的月亮意象

2012-08-15王吉鹏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月光月亮鲁迅

王吉鹏, 韩 宇

(辽宁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鲁迅小说中的月亮意象

王吉鹏, 韩 宇

(辽宁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鲁迅小说中的月亮,是鲁迅创作的又一具有稳定意义的意象。月亮作为自然景物,鲁迅将它寄托了深刻的含义。月亮出现在黑夜,他将美好的月亮与黑暗的社会环境写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经过独自长期苦闷的探索,将久久的积蓄喷发出来,化成一条岩浆长河,隐藏着鲁迅灵魂深处的秘密,蕴涵着独特的美学内涵和艺术作用。

鲁迅小说;月亮;意象

鲁迅小说中的月亮,是鲁迅创作的又一具有稳定意义的意象。鲁迅对月亮的艺术处理,表现在他寄寓了月亮特殊的意义。艺术中使用的符号是一种暗喻,一种包含着公开的或隐藏的真实意义的形象,而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意象。鲁迅小说中的月亮意象表现为深邃的精神世界和愤懑的外部世界。鲁迅将生命的体验融入到作品中,化成长河,在地表下留下深深的痕迹,供后人发掘其中的秘密。

一、鲁迅小说中月亮意象的表现形态

月亮意象是鲁迅小说中的重要元素,贯穿鲁迅小说并成为鲁迅小说具有基调性质的意象。其中月亮以不同的形态出现,与夜相伴,与死亡相衬,被金色围绕,月亮意象自从在《狂人日记》里出现后,它的内涵就在不断地丰富和发展,也同时构筑了一个永恒的情结,寄予了无限的情愁。

“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这是《铸剑》中的月夜。月光虽然皎洁,但月夜始终渗透着一股阴森的复仇气息。眉间尺的犹豫与母亲的决绝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个自我的矛盾,正是鲁迅内心自我矛盾的展现。月亮意象所折射出的光景中,已然揉进了鲁迅那优柔彷徨的自我的影。

《奔月》中,嫦娥飞升天国,这本是羿的最后退路,绝望中的他渴望找到一处逃避之地,却发现就连这最后的退路也断绝了。小说中的月亮被赋予神异色彩,诗情画意,却依然圆得雪白,洒着银白色的光辉。月本来就是虚幻的,没有日的光芒,它的美丽荡然无存。他们最后陷入现实困境,一生将永远是生命的过客。

《弟兄》中的月亮意象更直露地写出了主人公的心绪。“强烈的银色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美丽的月光因为主人公沛君心灵的无助和焦躁变得惨然。全文一共三次描写月亮,都透露着人物心理状态。心的变化直接映射在月夜上,月亮意象的运用极好地反映了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

二、月亮意象折射鲁迅面临的外部世界

中国漫长久远、黑暗沉闷的历史文化与鲁迅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使他对“世事有一种阴郁而无比深刻的把握方式。”[3]而这种方式却往往把自己抛入深渊般的孤独之中。鲁迅是处在变革漩涡中一个独立不屈的战士,他好斗和痛打落水狗的性格特征,使他对黑暗的中国充满了愤懑的情绪和沉郁的心理,而月亮正映衬着他生存其中的外部世界。

《白光》中的月夜意象是鲁迅小说中最具鬼气的一个,“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月如铁镜,夜是寒夜,注下的是寒冷的光波,连影都是铁一般的硬冷,铁镜似的月光诡秘地倾泻在陈士成的全身,这种阴冷的色调更加加剧了他的病情。落榜是把人物打得晕头转向的第一棒,使他产生了幻听和幻觉,没有任何人来劝慰他和纷扰他的悲痛,只有寒夜的月光为他的掘藏提供了合理的根据。这光波使他眼花缭乱,而幻觉和幻听又在他的“涣散了的身躯”里注入了一种兽性的冲动,使他陡然似“狮子似的”勇猛。可接踵而至的是第二个强刺激——“下巴骨”的出现,增添了恐怖的气氛。他栗然大怖,由怔忡发展到极度的癫狂,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像输急了的赌徒,他遥望月夜的西高峰,这白光怂恿他去山中探宝,而当他冲出家门后,万流湖里的月光又引诱他去水中捞月,他终于向这一片银辉扑去,在自己的幻想中利欲熏心地走上发狂的道路,以致自取灭亡。这篇小说中的月夜和白光一起成了用欺骗来谋害陈士成的元凶。

相比之下,《肥皂》中的月夜显得格外纯净美丽,“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之间”,没有阴森恐怖,更无狡诈和鬼气,但是这样纯净的月亮映衬了四铭道学家面具背后的虚伪和阴暗。一块肥皂的风波构成了一出具有讽刺喜剧格调的独幕剧,让我们看到了广阔的社会背景,以及出场和不出场的形形色色的正反面社会力量及四铭几十年的思想动向和社会的广度与深度。这的确是一块去污力极强的香皂。它何止洗去四铭太太脖子上的积年老泥,更洗去了伪君子四铭脸上庄严的油彩,使我们不禁想起鲁迅的一段名言:“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的,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玉盘似的月是脆弱的,他的纯净无暇不堪一击,经不得推敲与诱惑,顷刻间就卸去了虚伪的外衣。四铭眼中的月圆满无缺,洁白无瑕,如无缺的玉盘,正是道学家的自恋自我神圣,自我完美的内心表现,因此是虚幻的,已然成为四铭那伪善灵魂的隐喻和辛辣的讽刺。

意象的创作赋予鲁迅展现中国社会人生的表达方式,在情智兼具的艺术形式中,将深沉的文化反思和强烈的自我意识渗透到文化母体里,显示出最为深邃、精辟的个性魅力,从而开了一代先河。“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这是鲁迅小说中最壮丽的景物描写。同样的景物描写在小说《补天》中反复出现了两次,展现了一个日月同辉的时刻,没有直接写到“月夜”,但却使我领略到月夜和白昼交替时的壮丽和辉煌。但是人类的母亲女娲似乎对这壮丽的景色毫不在意,不在意究竟是日出还是月落,不在意即将来临的黑夜和白昼,这或许变成了鲁迅对女娲所代表的人类与民族的创世精神的一种向往与灿烂想象。但他却在这幅神异的图景中插入女娲的无聊感,仿佛要着意地撕开一裂口,形成一种内在的紧张。即使是在展开诗意的想象时,他也要面对现实:他更重视与强调的是,与造人、创世的伟业,必然相伴随的种种精神苦闷:这或许是一个将民族创世神话还原为真实的创造过程的努力。女娲对自己生活环境的漠视,对环境的无所谓的心态,正是鲁迅对无所谓环境心态的反映,因此,《补天》中的月和那潜藏着的月夜就是指女娲的生存环境。面对从呐喊到彷徨,再到绝望,绝望后连一块逃避之地都无的人生境地,鲁迅以自己对环境的漠视来反抗绝望,使自己坚强地走下去。

三、月亮意象隐喻鲁迅的精神天地

月亮,既是自然景观,又参与人类的生活,成为人类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美学家宗白华对月亮如是说:“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为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1]而在鲁迅33篇小说中,竟然有12篇出现了“月夜”意象,出现频率之高,篇幅之大,形式之多样,内涵之丰富,绝非偶然,它正是映衬鲁迅灵魂深处秘密的指路灯。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这是《故乡》中的月夜,也是鲁迅唯一一次在小说中用暖色“金黄”写月亮。游子归乡,只看到“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不禁悲凉,但是就在这怅然若失的情愫里,在这苍茫隐晦的色调中,当母亲一提起“闰土”这个名字,作品的笔调顿成亮色,像一个阴郁黝黯的舞台上,忽然灯光通明,深蓝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一望无际碧绿的西瓜田。就在这童话般的神奇绚丽的背景下,“我”理想中的“小英雄”亮相了,生气蓬勃,机灵无畏,闰土——在“我”的心目中简直就是“美丽的故乡”的象征,是“我”希望的寄托。但是这一切美好的回忆,都被闰土一声“老爷”所拉回现实。闰土不仅外形变了,而且这个小英雄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已变成了 “木偶人”。原本,“我”的希望是寄托在自己和闰土携手“在一气”的基础上,开辟那荆棘塞途的道路,可是今天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此时,与前文亮色的基调对比,顿时又回到阴晦苍黄,这唯一亮丽的月夜没能照亮整个小说,仅有的是一点闪光,萤火虫般,被黑暗包围着,吞没着,等到结尾处再现时,也已变得朦胧了,而被抽象化,被理想化了的月夜与月夜下的少年英雄都已消失,远离作者了。原本清晰的月夜变得朦胧了,神异的月夜,迷人而虚幻,明亮而微妙,纯净而完美,但却可望而不可及。

月亮意象被陆续寄予了无限的情愁,是他精神世界里的一面镜子,照出了万种情思。而自然界中的月亮本身就是虚幻的,它的光芒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反射了太阳的光辉。而《故乡》中又是对过去的回忆,更增添了几分虚幻色彩。以虚幻的月亮象征理想社会,预示了理想社会也是虚幻的,无法实现的。这正是鲁迅那样的先驱者们共同面临的精神困境。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这是《狂人日记》中的月光,月光的出现,意味着狂人灵魂深处的理性和良知觉醒了,然而,在一个自甘愚昧麻木的时代,一个拥有良知和理性的人,只能被视为“狂人”。他沿着偏执狂的系统性和逻辑性的荒谬妄想向前推理,说出“吃人”,对封建礼教的控诉。狂人的理性和良知被“月光”唤醒了,使狂人获得了正视黑暗现实,月光与清晨不再出现,“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狂人对自身的追问中发现了自己在无意中的“吃人”行为,绝望中又寄希望于孩子,最后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

狂人的人生困境,也正是鲁迅的人生困境。虽然鲁迅始终没有向传统屈服,但他一直处于传统的重重包围和恶毒攻击之中。他通过环境的穿连暗寓了启蒙者的道路及境遇:久处黑暗,封闭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在目光向外搜寻时,发现了西方的理性启蒙精神。当他以此精神返现中国的传统历史与现实时,发现了它的致命弊端对人的肉体虐杀与个性贬抑。他怀抱热诚,企图救助他人,却被所有人视为“疯子”,群体强大的蒙昧力量使得他只能在疯狂的幻境中坚守着绝望中的希望,抗拒着四周弥漫的黑暗,而现实中,他已经痊愈,在忘却中妥协。鲁迅以狂人为自我化身,以月光为理性和良知的象征,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月夜意象,折射着鲁迅灵魂中理性和良知的光辉。

“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这是小说《孤独者》中第一次出现夜,这月夜是宁静致深的,是压抑的,是苦闷的。”“圆月”表达了一个时间概念,说明夜深人静了,此时的“我”与魏连殳刚刚结束充满矛盾困惑的对话后,两个人心境的真实写照。第二次是在魏连殳入殓后,我“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暗示了“我”的朋友连殳死得何其寂寞孤独。最后一次,“我”的心轻松起来,坦然走在月光下潮湿的石路上,但这份坦然的背后却隐藏着心如止水般的绝望。面对连殳的死,面对自己的困境,灵魂在痛苦的挣扎中走向绝望,浓云散去,圆月高挂,平静安然,死寂气氛,只是一瞬间的麻醉,清醒的人们还是会继续前进的,绝望本身就是希望的产物,绝望是永远结不出果实的希望。魏连殳反抗了,正当他顽强地要活下去时,压迫和失望以更大的浪头排山倒海地向他扑来,使他颓废,自颓废而落荒,由落荒而堕落,最后死亡。而“我”在这一点儿月光中,涌起一股力量,开始新的挣扎,反抗绝望的努力。出现三次的月亮,以不同的形态和颜色起到对周围环境冷色调氛围的暗示作用。鲁迅在剖析魏连殳灵魂的同时也不放松对当时旧社会的攻击,给我们看到旧社会的残酷和凶狠。鲁迅曾说过:“环境是老样子,看着逼人堕落,倘不与这老社会奋斗,还是要回到老路上去的。”[2]他用强大的火力谴责旧社会。

小说中的魏连殳和“我”正象征了鲁迅灵魂中两个互相对话的自我。现实中的鲁迅并没有成为魏连殳,在灵魂的搏杀中,战胜了自己灵魂深处“魏连殳”的一面,始终没有放弃绝望的抗争。而小说中的月夜意象折射出的也就是鲁迅——一个孤独者灵魂中绝望的自我的影。

铺开鲁迅小说的卷轴可发现,其艺术世界是个充满意象的天地,令人回味无穷。在虚实相生的完美结构中,月夜意象具有自身的优势而显得格外细腻多姿,异彩纷呈。他那独特的精神世界和笼罩在那精神世界四周无比黑暗深广的外部世界,都在月夜意象中显露无疑,处处显示出鲁迅非凡的想象力,我们感到那些层出不穷的,出乎意料的奇思异想仿佛要溢出文本,给我们以说不尽的惊喜,引发我们新的想象与新的创造。从对理想社会满怀憧憬的呐喊,到理想破灭后的孤独和彷徨,到因对社会现实的绝望之地而无所得的进一步绝望,最终不得不以对环境的漠视去对付那无比黑暗的现实世界和无比孤独的精神世界,顽强决绝地走已无所谓的路。

鲁迅的心路历程正与他的文学创作道路相吻合,而在这崎岖的路上,月夜意象伴随着他,这月夜中并不都是纯净完美,而是一个圆满与残缺交织,光明与黑暗共生,温馨与阴冷同存的月夜世界。作为自然景物的月亮与象征意蕴的结合,使得作品在叙事过程中隐含了深广的社会内容和思想,为我们提供了从中国乃至世界的广阔视野中看待那个时代,去认识中国封建社会思想意识的一个视角。从这一点而言,鲁迅对月亮意象的描写已经超越了意象本身的象征意蕴,而月光正映衬了鲁迅灵魂深处的秘密,在有限的描写中把理性的内容容纳在表达感情的背后,给了我们一个无限广阔的思考空间。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85

[2]鲁迅.集外集拾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汪晖.进化的理念与轮回的经验——论鲁迅的内心世界[J].广东社会科学,1989,(4),127

[4]鲁迅.华盖集续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I054

A

2095-3763(2012)02-0001-03

2011-09-13

王吉鹏(1944-),男,江苏东台人,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鲁迅和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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