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觉视域中的历史人物研究——以项羽研究为例
2012-08-15臧知非
臧知非
(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000)
所谓文化自觉,抽象地说就是对文化的自我觉悟,包括认知和实践两个层面的自觉。具体地说就是人们能够主动探求自己所处文化的究竟以及其与社会发展的互动关系,了解它的由来、演变及其内在原因,主动把握其发展趋向以及自身在这个过程中的作用。这儿的文化,可以是广义的文化,也可以是狭义的文化,可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也可以是一个地区、一个行业的文化。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的文化,只有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上,才能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实现文化自身的飞跃,才能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发挥其推进作用,并在历史发展的积淀中为后人留下积极的文化遗产。经典作家曾经强调,“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他们有互相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并非经济状况才是原因,才是积极的”。[1]P732历史的实践证明,随着文化自觉的推进,人的文化自信不断提升,人的主观能动性不断激发,这种“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对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在社会建设中的作用不断增强,在社会竞争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呈现着核心要素的发展趋势。从此意义上说,文化就是生产力,文化就是经济发展,文化才是社会持续发展的不竭动力。
中华文化历史悠久,积淀丰厚,在世界历史上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异质文化打断而一直延续到现代的文化体系,这是文化自觉的基础,更是文化自信的前提。中华文化的特点是多元一体,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地区,都有其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尽管经济发展有先有后、区域社会特点千差万别,文化特点丰富多彩,但都是中华文化这个大树上的一个分支,我们都要予以认真科学的总结和认知,把文化资源转化成生产力。这对于经济发展滞后的地区来说,意义尤为突出。因为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地区,在国外强大的经济力量以及先进科学技术面前,往往会有文化自卑的心理,不自觉地被外来文化所挟裹,现代西方价值理念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已经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而面对国内那些经济发达地区,看到他们在对外开放过程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更会把现代经济发展归因于对外开放,不加分析地吸收外来文化,从而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失去自我,忽视自身文化遗产在现代化建设中应有的作用。反之,在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指导之下,科学地发掘历史文化资源,这不仅有助于把文化转化成为生产力,更能增强现代化建设的信心,急起直追,奋勇争先,走出自己的发展道路。放眼改革开放30年来所取得的成就,能够上升到理论层面、具有理论意义的创新道路无不与文化自觉相关联。
文化自觉固然是学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仅仅有学者的文化自觉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文化自觉是全社会的事情,只有在文化自觉成为社会通识的条件下,文化才能真正地成为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量。因为只有社会性的文化自觉才能有社会性的文化自信,只有在文化自信的条件下,才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才能创造性地投入社会建设中去,才能以科学的积极的态度审视一切先进经验、先进文化,予以分析、消化、发展,创造性地运用于社会经济文化建设之中,真正地做到为我所用,而不是盲目地模仿之。
当然,历史的经验说明,“拿来主义”是必要的,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拿来主义甚至是必须的过程。但是,拿来主义只能是暂时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自我创新,否则,一味地拿来,不仅容易患消化不良的毛病,还会导致数典忘祖的后果。邯郸学步虽然是个寓言,但是,是有其经验基础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此,一个地区的建设也是如此。这是当前大力提倡文化自觉的实践基础,各地积极发掘优秀历史文化资源的原因也在这里。
因为文化自觉具有社会性,文化自觉也就成为政府份内的责任。因为中国的社会发展是政府主导型的,学者们再自觉再自信,他们的自觉和自信也大都是甚至是只能体现在课堂上、学术杂志上、学术专著里,他们的鼓与呼基本上是在不需要鼓与呼的学术界打转转,对社会的影响极为有限。因为在中国社会背景之下,社会价值观的核心是经济利益,政府运转的轴心是经济建设,所有媒体在政府控制之下,一切为经济建设服务。这当然是正确的,是必要的。经济是基础,没有经济实力,文化只能是空中楼阁,这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立场。但是,仅此是不够的,还必须看到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作用。在人不断自觉、主观追求日益强化的现代,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作用日益巨大,文化的作用日益凸现,经济与文化的统一发展,才是现代社会的健康之路,才能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才能有和谐社会的持续性!而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短期经济效益的追求成为社会运转的主要目标,不仅肩负着普及文化知识、推动文化自觉、提升文化自信重任的媒体难免被经济效益所挟裹,“三俗”不可避免地充斥于社会,而且各级政府也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忽视文化之与经济发展的辩证统一关系,消解了文化自觉的社会化,不利于文化自信的提升。在经济发达地区如此,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尤其如此:外来文化成为竞相模仿的对象,自身的优秀文化被束之高阁。所以,要想把文化自觉推向社会,进而实现文化自信,把优秀的历史文化注入到现代社会建设中,政府行为、干部的认识和实践就成为了关键。政府行为、官员行为是群众行为的第一榜样,我们的政府、公务人员,能够充分认识到文化在经济发展中的意义,有着科学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不仅直接推动学术研究的深入,更是文化自觉社会化的关键。这正如孔子所说的那样“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风,必偃”。当然孔子的话是带有历史偏见的,把人分为君子和小人两类是基于阶级的道德的历史的标准,但这句话所包含的道理是不容忽视的。我们研究历史文化,目的是为了实现文化自觉,提升文化自信。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大力提倡历史研究,特别是历史人物研究。如所周知,我们通常所说的历史,是指人类社会史,是人创造的,每一个人都在创造着自己的历史,但是,人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自己的历史,而是在一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的基础上、在既定的社会环境中从事自己的创造活动,要受到既定的历史基础和社会环境的制约。对历史基础的理性把握和科学认知决定着每一个人历史创造力的发挥,或者被历史传统所束缚,或者科学地发挥历史遗产的时代效用。古代如此,现代亦然。列宁曾经十分形象而深刻地指出,历史爱和人开玩笑,本来想走进这个房间的,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为什么会走错房间?就是因为不了解或者难以了解自身行为的客观制约。也就是说,要想不走错房间或者少走错房间,就要尽可能清醒地认识个体与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然而,认识自我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对自身的认识,需要从对他者的认识开始,认识现实也要以对过去的认识为基础。对于中国来说尤其如此。中国历史资源之厚重,在世界历史上无与伦比,这是财富,也可能成为包袱。在社会大转型的当代,各个阶层出于现实利益、价值的不同诉求,对既往的历史必然作出不同的解读,根据不同的需要,选取不同的历史场景,或者对同一个历史场景、相同的历史人物而取不同的面相,通过表达自己的历史认识,实现自己现实利益或者满足心理需求。所以,当代各种历史出版物和各种媒体向世人展示的历史图景可谓“异彩纷呈”,对同一个人物、同一个事件、同一个场景,作出各种不同的描述、解读,彼此之间的结论南辕北辙者所在多有。而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南辕北辙式的看法都标榜是历史的真实,让读者或者观众、听众莫知所从。因此之故,从文化自觉的层面,把握历史研究、研究历史人物就显得尤其重要。只有从文化自觉的高度,以科学的方法、从社会发展的层面,研究历史、研究历史人物,才能真正地求得国故新知,发掘历史文化资源,使之成为时代文化建设、经济建设、社会进步的优秀资源,这是时代建设中文化自信的保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以项羽研究为个案,讨论文化自觉视野中的历史人物研究问题。
如所周知,秦始皇以其空前的雄才大略完成了统一六国的大业,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多民族的统一帝国,自以为功过三皇、德高五帝,自命为“始皇帝”,认为从此以后,天下一统,永远姓嬴,可以子子孙孙传下去,直至无穷,没想到的是二世而亡,立国仅仅十五年。在述及秦朝灭亡以及西汉王朝的建立过程时,项羽的影响无疑是值得深入分析的。在反秦过程中,项羽一个热血青年,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的精神起兵江东,以区区八千之兵,渡江北上,凭借其高超的军事智慧,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中,指挥若定,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歼灭秦军主力,立下了亡秦首功,结束了秦二世的残暴统治,开辟了一个新的历史时代。
但是,项羽又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在波澜壮阔的亡秦之战和楚汉之争中,尽管每一次的战役,项羽都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淋漓尽致地挥洒其军事才能,诸多战役堪称战争史上的典范,令后人瞠目,令后人乍舌!但还是以失败而告终,垓下一败即以为“天亡我也”——无视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常识而以自刎的方式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从而结束了楚汉之争,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浩叹。既为后世文学家、艺术家留下了无垠的想象空间,也为后世学者留下了诸多思考的问题:项羽是否学无所成?项羽是否刚愎自用?项羽是否残忍好杀?项羽是否妇人之仁?项羽是否背信弃义?项羽是否政治侏儒?项羽是否复古倒退?项羽是否代表六国贵族?项羽是否男子汉大丈夫?项羽是否一介武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礼赞者有之,扼腕者有之,膜拜者有之,哂视者亦有之。而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我们站在时代的高度,用科学的眼光,重新认识。
作为历史,项羽的一切都是过去的客观存在,诚如时间不能倒流一样,后人是无法改变项羽的一切的,但是古往今来对项羽的认识则千差万别,不啻霄壤,原因在于认知主体的知识、价值、情感的差别。本文无意于对项羽一生的功过作出全面的评论,那起码要从秦统一前后社会矛盾的变迁以及国家职能的转变说起,这远非本文所能完成,本文关注的仅仅是文化自觉视野下项羽研究应该注意的问题。如所周知,我们所看到的“历史”是文献记录下来的历史片段,而这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即使一代良史司马迁对项羽充满着同情而以实录的笔法见誉,所记录的项羽,展现的也只是项羽的某些面相。这一方面是书写技术的限制,一方面则是司马迁所看到的史料已经是经过胜利者取舍之后的内容,即使是司马迁实地踏访所得——或者来自于战场的实际考察、或者来自于民间口耳相传,但是这些口耳相传的内容难免在流传过程中有所增益和流失,难免包含着流传者的情感投附与夸饰取舍,而对这些材料的取舍自然包含着司马迁对项羽的历史批评在内。太史公谓“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耶?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1]P338-339这一段评论,有肯定,有赞叹,有同情,有惋惜,有批评,均基于司马迁所掌握的事实基础和价值判断,透露出了司马迁的历史观和政治观,其信息丰富而复杂,奠定了后人评判项羽的基本框架。
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低等动物的生命特点只有在高等动物身上被认识以后才能被认识。后人总比前人聪明,因为后人有前人所不曾有过的经验,能看到前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更何况我们有着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有着科学的思维方法,更摆脱了传统历史观政治观的束缚,我们可以以背负青天朝下看的大视野审视历史河流的源头与走向及其曲折与回流,可以客观、立体、辩证地把握历史现象和历史人物,对项羽的认识自然会跳出也必须跳出古人的窠臼。
从文化自觉的高度考察项羽研究,学者的任务不是就项羽论项羽,不局限于对项羽的价值判断,既不是对项羽功绩的热情讴歌,也不是对项羽错误的严厉批评,更不能停留在项羽人格、性格的分析之上,当然,更不能把艺术家的历史塑造当作历史研究;而是以科学的理性,把项羽置于历史的洪流之中,从战国、秦、西汉社会变动大趋势的层面,考察项羽及其同代人的历史使命——对这一历史使命的主观认识与客观实践,既展现风云人物的华章风采与权谋纵横,也要深入发掘芸芸众生的生存需求,将二者统一起来,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科学把握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得出历史的智慧。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深化对项羽的认识,才能抓住项羽与其同代人的同相和异相,揭示他们与当时社会发展客观要求的距离,也只有这样才能对项羽的举动有新的认识。
举例说来,人们常谓项羽学书不成,学剑也不成,学习兵法则是“略知其意,又不肯竞学”。[2]P296认为这是项羽年轻浮躁的体现。若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审视这一现象,就会有疑问:究竟是项羽少年浮躁、崇武少文,还是其所学之书、剑和兵法的内容与项羽的理想、战争方式的要求有距离使然?项羽之“背关怀楚”、“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是项羽背信弃义使然还是有着其他的因素?又如司马迁批评项羽“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并把这作为项羽失败的原因之一,然而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项羽实际上确确实实在“师古”,它的大分封不是“师古”是什么?不仅在“师古”而且是在制度层面的“师古”;如果把项羽和他的同代人相比,项羽才是唯一“师古”的人。那么,司马迁批评项羽“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唯一合理的答案是司马迁有其自己的“师古”标准和内涵!再比如司马迁批评项羽“放逐义帝而自立”,如果把项羽此举放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分析,项羽要为此负责吗?把刘邦放在项羽的位置上又会如何?显然,太史公是站在刘邦的立场上说话的。所以研究项羽及其评价,不仅有助于对项羽及其时代的认识,也有助于对项羽研究者的认识。如果从文化生态的层面来考察,项羽所学之书、剑、兵法,是项梁家传之学,还是有其相应的社会基础?项羽少年时代的文化生态怎样?如果从战国时代社会发展、秦朝统一之后社会矛盾的大集结、大冲突、大爆发这个层面来考察秦末农民起义、考察项羽、刘邦起兵亡秦以及楚汉之争,对这些问题都会有新的认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历史的变迁中获得理性的启迪,才能做到真正的文化自觉,从而获得真正的文化自信,从历史文化中汲取真正的营养为现代建设服务,增强社会发展竞争力。
历史研究固然以探究历史真相、还原历史真实为基点,但绝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为了褒古人或者贬古人。历史的永远属于历史,对历史人物的肯定或者否定、讴歌或者谩骂,对于历史人物而言都没有任何的意义。研究历史不能停留在还原历史的坐标上,而是要不断地追问为什么,还要不断地假设:如果不这样,事情的结果会怎样。在还原和追问统一的基础上,获得新知,增长智慧,提升理性,做到文化自觉,增强文化自信,吸取历史教训,加速现代社会的科学发展,这就是历史和现实的统一。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成立的,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才具有积极意义!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史记(卷七)[A].项羽本纪[C].北京:中华书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