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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福山对黑格尔和马克思历史概念的误读*

2012-08-15沈玉梅

关键词:福山黑格尔恩格斯

沈玉梅

(宿州学院 思想政治理论教研部,安徽 宿州,234000)

20世纪90年代前后,美国国务院顾问福山抛出了“历史终结论”。该论一出,就遭遇到来自世界左右翼知识分子的全面挑战。福山认为,之所以会有诸多挑战,是由于这些知识分子对他所使用的“历史”一词产生了误解。而为了更好地佐证他的观点,福山“请出”了黑格尔和马克思,并说自己的“历史”与黑格尔和马克思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将黑格尔和马克思也说成是“历史终结论”者。本文谨就福山的这一观点展开剖析,认为这是福山对黑格尔和马克思历史概念的误读。

一、福山对黑格尔和马克思历史内涵的误读

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的“代序”中,福山说:“对历史的这种领悟与伟大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着密切的联系。卡尔·马克思借用黑格尔‘历史’这个概念,用我们使用的‘原始’与‘先进’、‘传统’与‘现代’等字眼来论述不同的人类社会形态,把‘历史’改变成一种日常文化氛围的组成部分。”[1]

福山对“历史”的“领悟”真的和黑格尔有着“密切的联系”吗?而马克思的“历史”概念也真的如福山所言是从黑格尔那里“借来”的吗?事实并非如此。

(一)福山的“历史”内涵。福山对历史之内涵的表述是从讨论历史发展的动力机制开始的。他认为,人类的发展史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发展方向的“世界普遍史”。在这一历史发展中,现代自然科学的历史机制促成历史朝向自由的经济资本主义,“为获得认可而斗争”的历史机制促使历史朝向自由民主的政治资本主义。不过他认为,在这个“人类普遍史”的发展机制中,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并不是“现代自然科学”之“经济方面”,而是人性中“获得认可的欲望”之“非唯物史观”:“虽然自然科学可以被看作是有方向性历史发展的‘调节器’,但它终究不会成为历史发展的最终原因。”因为,尽管“科学的内部逻辑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它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原因,但科学本身却无法告诉我们为什么追求科学。科学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它的发展不仅是因为人对宇宙好奇,而是因为科学能满足他们对安全的欲望,以及对无限制地获取物质财富的欲望。”[1]因此,福山说,获得认可的欲望是历史的发动机。由此他认为,在此“发动机”的驱使下,历史“不仅仅是一个过去所发生的事件的流水账,而是一项辨别事件重要性抽象化的意识工作。”而且,“这种抽象所依据的标准是可变的”。因此,历史上“不论是外交历史学家还是社会历史学家,都无法回避重大事件或非重大事件的选择,并且因此必须参照一种存在于历史‘之外’(有时在专业历史学家本身能力范围之外)某个地方的标准”。一部历史的真谛就在于此。而福山所说的“存在于历史之外的某个地方的标准”又是什么呢?福山说,那就是“跨历史标准的人性”。因为“如果我们不讨论人性,‘历史’显然也无法讨论”[1]。为此,他认为必须直接地、明确地提出一个跨历史标准的人性,否则无法判定每个社会制度或社会体系的好与坏。至此,我们不难看出福山“历史”真正内涵了,即他认为,历史是剥离物质活动后的抽象的人性变化史。

(二)黑格尔的“历史”内涵。众所周知,黑格尔是第一位将哲学与历史全面结合的哲学家,第一次真正打通了生命与思想,在他那里,“历史”是丰富而厚重的,并不是如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纯粹意识的演绎史。他的哲学“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2]就是其“历史”之含义的表达,所以,阿伦特说,在黑格尔之前,“哲学能在哲学家生活之外实现”[3]是不可想象的。尽管黑格尔的“历史”是以“精神”的样式呈现出来的,但是,这种“精神”并不是干瘪僵死的,而是鲜活时空在辩证法中的交汇。因此,“我们假如把一般历史翻开来,我们便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图画,充满了变化和行动,以及在永无宁静的推移交替中的形形色色的民族、国家和个人。”[4]此种“历史”在其《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中以“意识”的发展和完成的形式得以展开。正是源于这种“历史”性,恩格斯说,尽管“黑格尔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但由于“黑格尔的体系只是一种就方法和内容来说唯心主义地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所以“他(虽然是不自觉地)给我们指出了一条……真正地认识世界的道路”[5]。因此,“历史”地看来,“正是黑格尔第一次在现代形而上学的范围内,把理解社会现实作为一项真正的哲学课题标举出来。”[6]

(三)马克思的“历史”内涵。马克思的“历史”是深受黑格尔的启发而形成的,正是沿着黑格尔的“历史”马克思打通了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由于黑格尔的“历史”是以“意识”的形式展开和完成的,因此,此种“历史”之“现实”被其思辨的外表完全遮蔽了。而对“现实”非常敏感的马克思发现了黑格尔“历史”的这一特点,这一发现是在对黑格尔的法哲学进行批判中完成的。在这一批判性研究中,马克思得出了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7]随之,在解剖市民社会之途中,马克思开启了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意识形态批判,进而发现了“现实的个人”,而真正的“历史”就在“现实的个人”活动中款款出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8]于是,黑格尔的“历史”之思辨的、抽象的、逻辑的外观在“现实的个人”的活动中就都消失不见了,马克思拯救了“历史”。对于马克思的“历史”和黑格尔的“历史”关系,福山竟然用了“借用”一词,这是“借用”二字可以了得的吗?

可见,福山的“历史”并不能够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相提并论。不过,有一点福山倒是说对了,他的“对历史的这种领悟”的确“与伟大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着密切的联系”,那就是黑格尔的抽象和思辨在他那里得以完好地传承下来,这是福山对思辨唯心主义的一大“贡献”。正是这一“贡献”凸显出福山“历史”内涵的空洞和抽象。

二、福山对黑格尔和马克思“历史的终结”内涵的误读

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的“代序”中福山还说,黑格尔和马克思与他一样,都认为历史有终结:“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曾相信,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终点的,会在人类实现一种能够满足它最深切、最根本的愿望的社会形态后不再继续发展。这两位思想家因此断言,会有‘历史的终结’阶段。黑格尔将‘终结’定位于一种自由的国家形态,而马克思则把它确定为共产主义社会。”[1]

黑格尔和马克思是如福山所言的那样,也都认为会有“历史的终结”阶段吗?当然不是!

的确,在黑格尔那里,是有“历史的终结”一说。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明确提到了(只有一处)“历史的终结”:“世界历史从‘东方’到‘西方’,因为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亚洲是起点。”由此,黑格尔将从东方、希腊、罗马到日耳曼的四个世界分别对应于专制政体、民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君主政体四种政制形式。“东方从古到今知道只有‘一个’是自由的;希腊和罗马世界知道‘有些’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知道‘全体’是自由的。所以我们从历史上看到的第一种形式是专制政体,第二种是民主政体和贵族政体,第三种是君主政体。”同时,黑格尔还将这四种政制形式分别对应于历史的四个时期,即“历史的幼年时期”、“历史的青年时代”、“历史的壮年时代”、“历史的老年时代”[4]。而《历史哲学》对诸民族的考察也是到普鲁士便终止了。将如此种种的根据予以推论,似乎即可得出黑格尔的“历史终结于普鲁士”的所谓“历史终结”论,就像福山也认为的那样:黑格尔其实支持君主制……他是主张自由的哲学家,他认为历史的全部过程于所有政治和社会制度都实现自由之日而走到终点[1]。

实际上,黑格尔心目中的理想国家是一个以个人、伦理共同体和绝对精神三方和谐共处,三方各自保持自身的自由,同时又最终能促进绝对精神的完满实现的一种结构(当然这是一种迄今从未存在过的君主制理想),关于这一点,浏览一下他的《法哲学原理》即可获悉。而当时的普鲁士还是一个公共法权一直基于“封建体系”之上的国家,那么,黑格尔如何会以此作为“历史的终结”呢?并且,“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内曾经再次谈到过年轻时的思想: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哪种政治形式是‘最优越的’,这是一个完全多余的问题,对于理念来说三者都可以说是不相干的,只能以历史方式谈论这些形式。”[9]同时黑格尔还指出:“至少在主观自由所处的偶性方面,一种法制一般是不会停滞不动的,它总是改变自己。这里总是在革命化,这种情形总是不断在进行。”[9]这反过来证明,黑格尔看重的并不是关于政治的那些抽象的规定,而是它背后所体现的某种更大的力量。也因此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如此地指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事实上,精神从来没有停止不动,它永远是在前进运动着。但这个新世界也正如一个初生儿那样还不是一个完全的现实。这一点十分紧要。”[10]显然,福山所说的“黑格尔将‘终结’定位于一种自由的国家形态”的说法是不正确的。

可是黑格尔又的确指出了“历史的终结”,这又该如何解释?事实上,黑格尔此处“历史的终结”之涵义并非是指历史对东方或西方而言的自成一统的开端和终结。这里讲的不是具体的时间和空间,而是对两种生活方式、存在方式的规定,也就是说,西方本身就是以终结的方式而存在的,即是以绝对精神自我回归这种方式来生活的,而东方人则只是以开端的、近乎自然界的方式在生活着[11]。所以,黑格尔说,“世界的历史有一个东方”中的“‘东方’这个名词本身是一个相对的东西,因为地球虽然是圆的,历史并不围绕着它转动。”[4]

可见,福山所言的“黑格尔将‘终结’定位于一种自由的国家形态”说法是对黑格尔“历史的终结”之内涵的严重误读。

那么,福山对马克思的指认,即认为马克思把“历史的终结”“确定为共产主义社会”是否是正确的呢?我们认为,这同样是一种严重的误读。

马克思认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8]。在阶级对抗中,历史合规律地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不断地向前发展。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在阶级对抗的社会里,由于自发分工导致的异化渗透于生活世界之中,人成为了“残缺”的人,将人从异化的生活世界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具有“自由个性”的人是历史辩证法的必然。而资本文明的到来为这一历史发展提供了客观条件。“自由人的联合体”会在无产阶级的感性意识的实现中诞生。因而,“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随着无产阶级革命在世界历史意义上的完成,资本主义社会会被“自由人的联合体”——共产主义社会取代。至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7]。

不言自明的是,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及其以前的历史只是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只有从人类的真正解放而进入“自由王国”时起,真正的人类历史才刚刚开始。换言之,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意味着的不是历史的终结,而是历史的刚刚开始。从这时起,“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人们周围的、至今统治着人们的生活条件,现在受人们的支配和控制。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自身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了。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12]这正如卢卡奇所言:“马克思把真正实现了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称为人类的史前史的结束”,他不仅“客观地、精确地描述了导向共产主义的社会——历史的趋向”,而且“他在这个阶段上并没有发现一种人类历史最终达到的顶峰,相反,仅仅是人类真正的、实际的历史的开端。从劳动(由此人类客观的和主观的存在基础)的形成到共产主义,我们还只是经历了这一过程的史前史、真正人类历史的史前史。”[13]

之所以如此,这是历史发展的辩证法使然。辩证法是黑格尔的重要遗产。但是,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被神秘化了。马克思接过黑格尔的辩证法,将其颠倒过来,剥离神秘的外壳,发掘合理的内核,从而拯救了“历史”。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公开承认他是黑格尔的学生。辩证法的本质特征决定了历史不可能终结:“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4]所以,恩格斯如是说,历史“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是必然的,因此,对它发生的那个时代和那些条件来说,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对它自己内部逐渐发展起来的新的、更高的条件来说,它就变成过时的和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它不得不让位于更高的阶段,而这个更高的阶段也要走向衰落和灭亡。”[5]

可见,福山所言的马克思把“历史的终结”“确定为共产主义社会”的说法显然也是对马克思历史概念的严重误读。

如此看来,福山本想请出黑格尔和马克思以利于自己的“历史终结论”,但是结果却事与愿违,这不仅不能证明其理论的合理与合法,相反,伟人思想的光辉恰恰反衬出其思想的卑微。之所以出现如此的结果,其原因要么是其理论上的无知,要么是其别有用心。无论哪个原因,彰显出的都是福山欲盖弥彰的意识形态动机。

[1]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M].黄胜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3]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M].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4]黑格尔.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吴晓明.社会现实的发现:黑格尔和马克思[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2).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薛华.黑格尔对历史终点的理解[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10]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11]庄振华.黑格尔的历史观[D].上海:复旦大学,2010.

[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3]卢卡奇.社会存在本体论导论[M].沈耕,毛怡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1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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