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婚姻观念与科举的关系探析
2012-08-15王玉超刘明坤
王玉超,刘明坤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语言文学研究
明清小说中婚姻观念与科举的关系探析
王玉超,刘明坤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科举在明清社会中占有中心地位,明清文人群体与科举的关系最为密切,他们的生活、思维、心态,乃至一切与文人有关的事情无不受到科举的影响,其中明清时期的婚姻观念也因此形成了固有模式。查考大量的明清小说作品发现,科举与婚姻关联出现的频率极高,类型固定,而这种婚姻观念也对小说的情节起到了稳定的作用。
明清小说;婚姻观念;结构;模式
古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主要模式有两种:一是富贵联姻型;一是才子才女型。明清小说写到这两种婚姻时,大多提及人物的科举身份、地位和科举制度下培养的素质,科举与婚姻关联出现的频率极高,不同类型的婚姻模式与科举结合的角度不尽相同,而二者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稳定小说情节结构的作用。
一、富贵联姻型
所谓富者,指有财力的人。明清科举社会中,除经商致富外,多指借科举起家,之后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者。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来讲,经商者虽可称富,却没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所谓贵者,指地位显要之人。除极少数世袭者外,几乎都是凭借科举及第、授官封爵。富贵本身与科举相关,富贵联姻型的婚姻与科举也不能脱离关系。
科举及第是缔结婚姻的前提。明清小说常常写清贫举子及第之后,身份和地位发生了转变,虽然科举及第、奉旨完婚、娶宰相之女这类描写不免夸张,但媒妁盈门,豪门权贵纷纷前来结亲较为寻常。《世无匹》中写:“权一庵又中了进士,殿了探花。因才品风华,另加特恩,除授翰林修撰,十分荣贵。……另聘了孙侍郎之女为婚。”[1]《孽海花》第五回写:“幸亏仑樵读书聪明,科名顺利,年纪轻轻,居然巴结了一个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妇,奁赠丰厚。”明清文人地位的标识、富贵权势的取得无不凭借科举,科举及第是普通士子步入上流阶级的惟一途径,也是他们与富贵权门结亲的基础和前提。明清小说提及婚姻时首先讲到科举,它反映的科举与婚姻的关系十分真实,正所谓“金榜题名就是洞房花烛的草稿”,看似戏言却为二者的关系做了最好的总结。
从豪门权贵的角度来看,大户人家的择婿标准要符合门当户对的观念,普通士子仅仅是位才子还远远不够,只有科举及第,提高了身份和地位,才与权贵门第相配。《十二楼》中道明此理:
谁想不多几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门来议亲。所说之人,是个旧家子弟,姓瞿,名佶,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举新案又是他的领批。……(詹公说)“且待秋闱放榜之后,再看机缘。”他这句话明明说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过之后才好联姻的意思。[2]
但凡富家权贵,绝对不能接受白衣女婿。议亲时“詹公推托如初,要待京中信来,方才定议。”议亲的说他这“分明是不嫁举人,要嫁进士的声口。”詹公代表的不是一个特例,而且当时科举社会中人的普遍想法。可以说,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依靠科举体现得更具体、更真切,“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这是科举与婚姻最完美的结合。
富贵联姻型的婚姻重视科举身份,不同的富贵门户对各类科举身份的士子的选择不同。未在科举中博得一第者,婚姻对象是与之相当的平民百姓,科名较低者与小户人家结亲,科名显耀者则与达官权贵联姻,这种选择和匹配绝对遵循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
科举士子在童试中取中秀才是极荣耀之事,但秀才毕竟科名低微,很多时候不受人重视,这在婚姻上有相应的表现。《绿野仙踪》中写:“原来这秀才是山西太原府人,姓王,名福昌。家中有数十亩田地,也还勉强过得,娶了本府城内开鞋铺的钱元女儿为妻。他这妻子虽出身小户,却生得有八九分人才。”取中秀才者,身份、地位、生活状况有所变化,但没有发生质的变化,他们只属于平民中拥有一些特权的群体,没有做官的资格,与富贵权位相距甚远,因此,小说中王秀才与开鞋铺的钱元女儿结成婚姻,两家的情况大体相当,都可称为“小户”。
士子乡试及第取中举人变化较大,完全不同于普通百姓。《石点头》中写:“那时就有个姓王的富户,倒备着若干厚礼,聘他(莫可)为婿。……不想到十九岁上,挣得一名遗才科举入场,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那时豪门富室,争来求他为婿。”[3]中了举人等于开启了仕途之门,能真正得到荣显,一般情况下,举人都会受人礼待和尊重。小说中莫可入泮后,仅有一个富户聘他为婿,待他中了举人,豪门富室争来聘求,这一变化反映了富室婚姻对秀才和举人不同科名的要求。
取中举人已经十分风光,如果进士及第则更加显耀。《绿野仙踪》中写道:
再说林润得于冰改抹文字,三场并未费半点思索,高高的中了第十三名进士。殿试又在一甲第二名,做了榜眼。传胪之后,明世宗见人才英发,帝心甚喜,将林润授为翰林院编修之职。求亲者知林润尚无妻室,京中大小诸官俱烦朱文炜作合。[4]
林润高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京中大小诸官俱烦朱文炜作合”,可见,择取进士为婿是富贵权门婚姻的首要条件,这种婚姻模式在科举社会中比较普遍。
科举与婚姻的密切关系不仅在于科举及第后,媒妁盈门这一表现,它们之间还存在极为对等的关系,人们严格遵循“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比较莫可取中举人、林润取中榜眼两例:乡试与殿试存在差距,经魁与榜眼存在差距,富室与京官仍存在差距。按这三个方面,莫可和林润的科名与婚姻可以分别组合成两组,前一组是乡试、经魁与富室联姻,后一组是殿试、榜眼与京官联姻,这在科举社会中是最合理的婚姻组合。经魁与榜眼的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榜眼直接进入翰林院做编修;二者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同,前者在省城甚至是县城,后者在京城;前来求亲的富室与京官也有不同,他们虽然在生活水平上都极为富足,甚至富室还可能超过京官,但是在社会地位上,富室豪门无法与官员相提并论,故向举人求亲者多富室,向进士求亲者多官宦。两组对比一目了然,科举与婚姻的对应性尤为精准。
二、才子才女型
另一种婚姻模式是才子才女型。《女开科传》中说:“因思三生,既是科目中人物,姻缘又该配了才女。”小说涉及这种婚姻模式时,一般只交代士子的科举身份,不着重强调科名的高低,它注重的是士子的才华。在这类婚姻中,作者对女子的描写颇多,尤其称赞她们的才学。如《五色石》中的舜英“自幼聪慧,才色兼美。”她们自幼读书,才貌双全。受科举的影响,女子的才学往往与科举有关,她们大多精熟举业经史,常劝夫读书以应科考,是他们的良师益友。
明清小说提及才子才女型婚姻之前,首先要夸赞一番女子的才学,如《石点头》中写申屠虔女儿:“且自幼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二酉。若是应试文场,对策便殿,稳稳的一举登科,状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帻,穿不得道袍,埋没在粉黛丛中,胭脂队里。”夸其“学富五车”尚且不足,甚至一甲状元也能稳稳拿到。小说作者常把科举及第作为衡量才学的标准,同时点明人物的才学与举业内容有关。《儿女英雄传》中张、何二人劝安公子勤习书史,以备应考时说:
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愁深似海”!不但我们这两个“凤兮凤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左是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也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5]
她们这一段规谏几乎句句引经据典,引戏曲句子、成语典故,《四书》语句也可以信手拈来。如“已而已而”出于《论语·微子第十八》;“君请择于斯二者”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足见她们对经书的熟悉。《绿野仙踪》中写公主也是“色艺双绝,兼博通文章经史,”明清小说对才女文才的描写,不再单纯地以吟诗作赋为主。随着科举影响的不断深化,才女如士子文人一样,经史文章成为她们读书的一部分,甚至她们的读书过程与士子相同,自幼学习儒家经典,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幼习《四书》,《儒林外史》中的鲁小姐更是精于举业。女子的才学决定了她们的择夫标准,《石点头》写老儒李月坡“止有一女,年方九岁,生得容貌端妍,聪明无比。月坡自幼教他读书,……要觅一个会读书的子弟为配。”与富贵联姻型的婚姻一样,才女与才子缔结婚姻才能达到一种“门当户对”的平衡。
才学是才子才女型婚姻的基础,才学的体现依靠科举,尤其男子的才学更要通过科举及第来证明,如果男子没有科名,这种婚姻模式被打破,失去了平衡,就会出现女子劝夫读书的情况。《儒林外史》中的鲁小姐发现丈夫科名未有、学问不通,便劝他勤习举业,《雪月梅》中也写:
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会出题,拿了一本书,指着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还恐我骗了他,在题目文章上都记了记号,说遇了通人,还要对问。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许我进房睡觉,比宗师还利害![6]
岑公子的妻子为他制定了详细的读书计划,督促严于宗师,小说此处有评语云:“绝妙一贤娘子,明师益友,何以过之。”与人们对鲁小姐的态度不同,《雪月梅》的评点者对岑公子之妻表示赞赏,称她为“明师益友”。《八洞天》中晏述的妻子精通八股文章,“晏述愈加叹服,把妻子当做师友一般相待。至十八岁秋间去应了乡试,回到家中写出三场文字,送与子鉴看。子鉴称赏,以为必中。再把与瑞娘看时,瑞娘道:‘三场都好,但第三篇大结内有一险句,只怕不稳。’及至揭晓之时,晏述中在一百二十七名。原来晏述这卷子,房师也嫌他第三篇大结内有险句碍眼,故取在末卷。”[7]晏述之妻瑞娘可以指导他的八股举业,如师友一般,晏述将三场文字拿与瑞娘看,瑞娘评议正中主考之意。
才子才女型的婚姻模式与科举有直接关系。女子囿于科举的权限,不能参加考试,但她们注重举业学问,把它作为自身素养和才华的体现,这种才华通常能让她们选择到有学识有科名的才子,并可以妻凭夫贵。如《五色石》中写:“至来年,黄生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殿试探花及第。后来黄生官至尚书,二妻俱封夫人。”[8]科举不但可以改变士子的人生,也可以改变她们的人生境况。如果丈夫在科举上无所成就,她们便会劝说、督促、帮助,她们尽力使婚姻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女子对自身学识的培养、对丈夫科第的要求,其实是她们人生价值的体现。
三、婚姻观念对小说情节结构的稳定作用
明清小说中常常提及婚姻观念的内容,这不仅使小说起到纵观明清社会习俗的作用,还对小说本身情节结构的设置有着深层的影响。小说作者在反映婚姻观念的过程中,建构出不同的婚姻模式,并使小说的情节设置变得较为稳定。
将科举与婚姻纳入小说的情节设置,最常见的形式是引导故事叙述,预示新情节的开始。明清小说叙写的故事多在举子赶考途中或研习举业的过程中发生,科举与婚姻情节其实是小说叙事的缘起,作者所要讲述和表现的内容或以科举为由头,或以科举为依托,当生发出具体情节之后科举并不作为重点,所谓得鱼而忘筌者是也。如《锦香亭》写钟景期在京应试,等候发榜,闲步葛御史花园,拾得御史之女葛明霞题帕诗一首,继而开始了小说的主体叙述。《五凤吟》中琪生、郑飞英和平君赞在青莲庵中读书,琪生因偶然题诗于壁,得到县尹邹泽清和女儿雪娥的赞赏,由此引出一则曲折的婚恋故事。《聊斋志异》中多有读书人在静夜研习举业,忽有美人相侍左右的情节。小说以科举与婚姻为情节转变和发展的动因,情节委曲,一波三折。明清小说以此为由头的叙事模式较为稳定,一方面它可以将人物限制在文人范畴内,确定人物和事件的性质;另一方面小说讲述离奇故事需要一定的背景,而科举应考和举子习业则是比较现成的和作者们熟悉的背景形式。
科举与婚姻观念对明清小说作者的影响颇深,他们依赖于此的心理常常无意识地渗透到小说当中,使小说出现了很多相似的情节模式。诸如结社吟诗、行令猜谜等均与科举和八股文相关,《女开科传》、《镜花缘》、《绘芳录》、《绮楼重梦》等小说都有大量出现。小说作者喜好的结社情节具体来源于科举社会中盛行的文人风气,文士喜欢集会结社,或互相标榜展示名士风流,或切磋文艺以备科举应考,明清时期的集会内容往往以八股技艺为主,谈文论道不离《四书》、《五经》,行令猜谜多与八股文相关。然而,很多明清小说中这类活动的参与者都是才子才女,这些情节不但以示作者的雅趣和才学,也为情节的后续发展提供了契机。
中国古典小说以团圆结局为人所钟情,恶人遭惩,善人得报,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古典小说最为流行的一种结构模式,这种结构模式在明清小说中又容纳了新的要素,即团圆结局大多与主人公的科举及第相伴出现,如《古今律条公案·戴府尹断姻亲误贼》结尾写朝栋、琼玉喜结良缘,朝栋黄榜连中,案情至此也圆满解决。这种结构在才子佳人小说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如《弁而钗》写赵王孙高中二甲,御赐归娶;《合锦回文传》中梁栋材科举得中状元,婚姻美满、光耀门楣;《春柳莺》中的石生,探花及第成为他婚姻如意的契机;《画图缘小传》中天荷取中解元、柳路得中举人,之后分别与蓝玉、赵红瑞结成眷属。婚姻与科举的关系十分密切,从科举社会的角度来讲,科举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婚姻,如果从小说的结构设置来看,科举也进而决定了小说的结构模式,科举使文人的地位发生转变,为小说人物获得喜剧结局提供了一种资格,它也由此成为小说建构团圆结局的必要条件。
从众多的明清小说中可以看出,科举与婚姻观念之间是相互影响的,不管它们的存在形式是否具有合理性,我们不得不承认二者的关系是密切的,这不仅仅表现于观念上,也表现在小说作品情节结构的独特性上。
[1]娥川主人.世无匹[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6.
[2]李渔.十二楼:夏宜楼[M]//李渔.李渔全集(第九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78.
[3]天然痴叟.石点头(第五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19.
[4]李百川.绿野仙踪[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757.
[5]文康.儿女英雄传[M].杭州:西湖书社,1981:536-537.
[6]陈朗.雪月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41.
[7]五色石主人.八洞天(卷六)[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119.
[8]笔炼阁.五色石(第一卷)[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35.
On Analyze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Marital Idea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Novel
WANG Yu-chao,LIU Ming-kun
(Literature School of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held the central posit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ociety.The educated circle an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had the close relat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ir life,thought and view,even all the thing related with the writer come under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fluence.The marital ide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ad also formed the inherent pattern.Investigateing the massiv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novel work discovering the author discovers that it is of extremely hight of appearing frequency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marital connection.This kind of marital idea played the stable role to the novel plot.
novel;marital idea;structure;pattern
I207.419
A
1008-2603(2012)02-0084-04
2012-01-13
2011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1YJC751084)。
王玉超,女,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刘明坤,男,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王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