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阳明学及其对近代日本管理哲学的影响
2012-08-15刘韬
刘 韬
(1.东北农业大学文法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30;2.黑龙江大学政府管理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开始推行“殖产兴业”政策,在完成国家资本主义工业化改造、跻身世界强国之列的同时,独具特色的管理思想也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样貌展现于世人面前。尽管学界普遍认为这一巨大转变来自于“西学东渐”的影响,且当时影响巨大的日本学者如福泽俞吉、西周等人亦鼓吹西学,倡导“脱亚入欧”,但不可否认,当此风云际会之时,日本的儒学,尤其是自江户时代开始传入日本的陆王心学 (阳明学)影响同样十分深远。仅从“实业兴国”这一角度来看,日本最早从事企业经营的如涩泽荣一、岩崎弥太郎等人,皆是王学的忠实拥趸。可以说,日本早期的实业家以及管理学家,都是在东西方文化和哲学思维共同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而这也体现为当代独具特色的日本管理哲学的脉络体系。因此,对日本阳明学学术体系和思维方式的探寻,也是发掘日本管理哲学思想内核和价值本质的一条有益途径。
一、阳明学的兴起及其在日本的传播
南宋之后的中国,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上升成为官学,理学的学科特点导致了整个中国思想意识领域的沉闷与僵化。至明朝中期,王守仁(王阳明)在陆九渊离世三百年之后再一次高举“心学”大旗,其崛起不仅改变了中国思想体系的格局,亦被看作中国思想解放最早的理论萌芽。王阳明去世之后,心学大盛于中国,其影响也开始向儒家文化圈之内的其他亚洲国家扩散。
尽管在王阳明本人在世时就有日本禅僧了庵桂梧曾与其会见,但是江户时代的日本儒学是朱子理学的天下。当时的著名学者如藤原惺窝、林罗山等人在进行朱子理学的研究和教育时也会顺带介绍一些陆王的思想,不过这种研究多数都是一带而过,没有确定的研究方向。日本真正出现阳明学的学者是在17世纪之后的事情。一般认为,中江藤树是日本阳明学的创始人,其出生和活跃时间要比朱子学大师林罗山晚20年左右。被称作“近江圣人”的中江起初所研习的并非阳明学,而是朱子理学,其在33岁时偶然读到王阳明弟子,同时也是心学大师的王畿 (明溪)所著的《语录》,似有所悟,其思想开始从朱子理学向阳明学转变,但直到37岁时读了《王阳明全书》之后才真正决定倾向于阳明学,这时候距离他去世已经只有三年的时间了。中江藤树的著作中,《大学解》和《中庸解》是可以体现其阳明学立场的著作。中江藤树的门人中,最为优秀的是熊泽蕃山和渊冈山,藤树的门人也以这二人为代表形成事功派和存养派,两者当中熊泽蕃山主张在学术上不必盲从师说,在学术上亦多有开拓。熊泽在冈山藩从仕期间,致力于推广阳明学的影响,藩主池田光政在其熏陶下也逐渐趋向阳明学的教义。但其活跃的学术生涯最终引起了幕府的注意,并在1657年被迫辞去职务,最终在贫病交加中去世,阳明学在日本的发展遭到了严重挫折。
中江藤树和熊泽蕃山在成为阳明学学者之后,仕途都遭受重大挫折,根本原因是在他们生活的时期朱子理学是作为统治思想而存在的,阳明学的信仰者往往被看作异端而遭受孤立和打击。因此熊泽蕃山之后近百年的时间里,日本的阳明学没有取得丝毫进展,也没有产生相应级别的大师,直到佐藤一斋的出现。此时幕府的统治已经进入后期,幕府统治力下降的同时,作为幕府统治思想的朱子理学亦失去原有的活力和影响。同前辈不同,佐藤一斋始终在官学中担任要职,在表面上标榜朱子理学的同时,暗地里从事阳明学的研究和宣传。利用自己的身份,佐藤影响了一大批当时的青年才俊,其门下弟子以及再传弟子,如佐久间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等人,成为幕府末期风起云涌的倒幕运动中的主要角色。比佐藤出现的时间略晚,在大阪出现了日本阳明学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行动者大盐中斋,他还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就是大盐平八郎。1837年,在全国性的大饥荒中,大盐平八郎率领大阪平民发动起义,袭击富商,捣毁其粮仓分给平民。虽然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但其影响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没有淡去,大盐平八郎因此也被称作日本“民权的开宗”。对于大盐来说,阳明学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等观点,是支撑他在毫无取胜希望的情况下发动起义的精神支柱。而从他开始,日本的阳明学已经不再仅仅是理论的探讨,越来越多的阳明学者开始身体力行地投身到现实的斗争当中。
通过上述回顾,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阳明学自传入之日起就始终处于在野地位,代表了日本社会渴求变革、抨击不公的力量,尽管在理论上并未超出王阳明的思想范畴,但是其否定现存制度和后期重视行动的行为倾向,在日本的社会变革中发挥了重大的影响。
二、日本阳明学的思想特质
王阳明所倡导的心学就其哲学属性来说是高度唯心主义的理论范式,讲求心外无物,在本质上强调生命活泼的灵明体验。但在阳明学的范畴当中,亦蕴含着丰富的辩证法思想。著名的心学四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就包含着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精神,因此在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上,阳明学在当时也有着巨大的贡献。日本的阳明学虽然和朱子理学、古学派并称日本儒家的三大学派,但是在体系上存在着时间上和思想上的断裂,如同中国学者王家骅所说,并未真正形成学派。尽管如此,基于对中国阳明学的吸收和继承以及特定时代特质和文化背景下的发扬和转变,日本阳明学具有其鲜明的思想特色,具体包括:
第一,反体制的平等主义思想。从历史的角度看,日本的阳明学从未获得像在中国一样的尊重和欢迎,反而其早期的代表人物大多是在野身份,在传播思想的时候也深受主流的压制和迫害。但是这样的境遇也使其与社会底层更加接近,所以中江藤树说,“天子以至于庶人,皆有天事。惟天官,惟天职。惟帝命之人所以,人受之以人为也。”很明显,这种观点和他所在的幕府时期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尊卑从属关系是格格不入的。朱子理学以理为本,阳明学以心为本,严格来说都是在为儒家以伦理为本的哲学体系寻找内在依据。两者同在江户时代传入日本,其影响和作用却大相径庭。作为客观唯心主义的朱子理学,恰好迎合了德川幕府为了维护其统治而强化礼仪法度的政治主张,因此上升为官学;而阳明学所倡导的基本范畴,如“心”、“意”、“良知”等等,则是发自人的本心,虽然也可以理解为让人去追求内心的伦理化,发自内心去服从道德规范,但在事实上降低了宗法伦理这些外在因素的权威地位。而在社会矛盾尖锐的情况下,则有可能起到引导人反抗压迫的思想解放作用。因此,日本的阳明学近似于中国心学中何心隐、李贽等较为激进的一派,成为主流社会的异端思想。
第二,行动性更强的“知行合一”观。“知行合一”是阳明学的核心思想,中国的阳明学在这一点上更多体现为王阳明所讲的反诸内心的“省察克制”的道德修养学说,强调内在修为在人的行为上的外化。虽也有推动社会进步的效果,但并不会成为反对现存体制的工具。而日本的阳明学在这一学说上虽无发展,却把着眼点更多放在“行”上,认为认知的形成必须与实践和行动相结合,否则毫无意义。比如在大盐平八郎看来,王阳明所讲的“为善去恶”不仅仅在于自身的修炼和践行,更要为我心中之善,去他人之恶。这样,王阳明的自我道德修养在他这里就转化成为一种改造社会的行为哲学。从大盐平八郎开始,到倒幕运动前后的吉田松阴、高杉晋作以及西乡隆盛,这些日本阳明学的信徒本着这样一种以内心之善改造社会的信条,更进化为勇于践行无畏牺牲的的战斗精神,这种变化恐怕是王阳明本人都未曾预料的。虽然国内的很多研究者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是日本人不善思辨而盲目践行的产物,但从结果上来看,从明治维新直到今日,日本人在“知行合一”甚至是“未知而先行”这方面所获得的收益着实是让所有人羡慕的。
三、阳明学在日本管理哲学形成过程中的价值和作用
关于阳明学的现实意义,最为人称道的是在明治维新前后,以阳明学“自尊无畏”精神为指引的维新派志士前赴后继,披肝沥胆,最终完成国家复兴的事迹。其实阳明学对于近代日本的意义并不止于此。文章开始时谈到,以涩泽荣一为代表的第一代日本企业家,是日本管理哲学的最初奠定者,同样也是阳明学的信奉者。因此,在日本管理哲学的形成过程中,阳明学同样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一)“知行合一”指引之下的实业救国主张
明治维新前的日本深受中国“重农主义”思维影响,商人即使拥有大量财富,其社会地位也无法同武士相比。然而第一代日本企业家多数具有武士身份,如涩泽荣一出身于豪农家庭,明治维新之前就已经在幕府身居要职。能够毅然投身商海,除了西方工业文明的影响之外,其本身作为阳明学的信徒也是推动这种转变的重要原因。涩泽认为,“个人之富即国家之富,个人如无欲求富,国家之富如何可得?正因为国家之富与个人之荣达,人人才能夙夜匪懈,自我勉力。”这种观点正是日本阳明学“知行合一”的外化体现,因此涩泽荣一格外强调“士魂商才”。在他看来,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是做人的根本,但是如果没有商才,即具体的执行能力,在经济上也会招致自我灭亡。在义利观的问题上,涩泽认为两者并非如传统观念认为的那样具有先天的矛盾性,《论语》与算盘的距离并非想象中遥远,即使在商界,个人财富的积累和国家的富强其实可以成为同一的过程。
涩泽荣一本人弃官从商就是对这种知行合一思想的践行。从当时日本的角度看,西方的优势是全方面的,而作为日本社会的普通一员,救国似乎是毫无头绪的事情。但是如果从自身入手,那么身体力行的每一件事都是振兴国家的一种努力。在这种情况下,身份、职业的差别已经毫无意义,重要的是能够去做。明治维新给了日本第一代企业家这样的机会,而从其内在角度看,阳明学的“知行合一”也是推动其放下固有偏见,把家国天下联系在一起而投身商海的重要动力。
(二)“致良知”与日本管理哲学中的人本主义
“致良知”是心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语出《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儒家的格物致知在王阳明这里被看作回归人的内在良知的过程,而这里的良知既是道德意识,也是本体之所在。日本阳明学把“心”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其实质正是对于人的自我价值的一种尊重和关怀。这在日本的管理哲学中升华为“以人为本”的经营理念。当代日本管理大师稻盛和夫将其管理哲学浓缩为四个字—— “敬天爱人”,其中“天”指的是道理,即经营管理中的规律性,而“爱人”则是指管理要按照人的本性来作为。因此日本的管理哲学特别强调对人的关爱,甚至是用一种“利他主义”的思维去看待企业同员工的关系。在实践中表现为日本企业家把“得人心”作为其管理的核心工作,强调对员工的关爱,并把企业的兴衰与员工的个人成就紧密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企业中上下一心的良性互动。这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同现代管理哲学的完美结合,也是日本企业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常常处于领先地位的关键所在。
(三)内心的修炼与管理者正人正己的管理作风
日本企业惯于产生伟大的领导者。二战之后的日本产业浪潮中,先后涌现了本田宗一郎、盛田昭夫、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等优秀企业家。这并非偶然的现象,管理者本人的自我修炼和以身作则是日本管理哲学的重要构成部分,所以日本的企业家往往能够用更加严格的标准来进行自我要求。阳明学中所强调的格物致知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修炼的过程,知行合一,就是要将知识与实践、功夫与本体融为一体。要想达到这一目标,必须要经历艰苦的过程。王阳明本人的“龙场悟道”就是这样一种修炼过程,此后他的战无不胜和虚怀若谷,其实都是在内心完成修炼之后形成的结果。因此,成败的关键不在于外在的环境,而在于内心的强大,佐藤一斋在论顺境和逆境时总结说,“如顺境则虽不心归乎虚者,亦善应焉;而至逆境,则非心归乎虚者,不足应之也”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1][日]永田广志.日本哲学思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2][日]涩泽荣一.论语与算盘——人生、道德、财富[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
[3]王家骅.儒家思想与日本文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4][日]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0.
[5]朱谦之.日本哲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日]冈田武彦.日本人与阳明学[J].贵州文史丛刊,1988(1).
[7]魏常海.王学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先导作用[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