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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特《看门人》中多维荒诞意识再解读

2012-08-15左淑华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品特日常化看门人

左淑华

(上海电机学院 外语学院 英语系,上海200240)

英国剧作家品特于200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揭示了日常絮谈中的危机,强行打开了压迫的封闭房间”。这样的评价可谓深刻犀利而又鞭辟入里,品特的戏剧就是在一个个封闭空间中展现了现代人类生存的极度压抑与无法沟通的现状,封闭的空间象征了心灵之门的永远隔阂。其创作于1960年的成名作《看门人》可以说就是这方面的巅峰之作。人类在封闭状态下的持久焦虑与不安是人类荒诞生存状态的典型体现。实际上,《看门人》中品特对绝望的人际关系的揭露并非偶然。他一生笔耕不辍,著作颇丰,创作了众多闻名遐迩的戏剧作品,在《生日晚会》,《回乡》和《背叛》等诸多剧本都可以见到人与人之间无法交流带来的痛楚。

品特对于现代人类关系在剧本中的准确把握而使之成为20世纪荒诞派戏剧家的代表,与贝克特,尤内斯库,阿尔比等人并驾齐驱。贝克特擅长于人物情境概念化的描述,而品特通过荒诞派戏剧各种典型表现手法对现实生活的展现则鞭辟入里,而且他的表现方式与现实主义不一样,往往通过语言游戏刻画现代人类的生存困境。《看守人》中两兄弟与流浪汉的谈话絮絮叨叨,毫无头绪,缺乏逻辑性,甚至连人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意图。可以说,《看门人》是品特戏剧多维荒诞意识的集大成者。品特通过舞台语言和动作(如停顿,重复等方式)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隔阂无法消除,彼此的存在就是彼此的威胁。在无法交流的过程中,威胁始终占据主导地位。无论在何种场合,彼此的存在总是产生一种莫名的压抑与紧张感。荒诞派剧作往往就是通过舞台语言和肢体动作来夸大或凸显现代人类生存的威胁感。品特戏剧的表现方式是多维而前瞻性的。

品特非常重视人际关系中话语权利的角逐。剧本中戴维斯话语权的逐渐丧失明显地反映了其生存空间的压缩。戴维斯争夺话语权就是为了争夺生存权。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与阿斯顿的时候,他的言辞明显多于阿斯顿,其对空间的占有欲随着话语的增加愈发膨胀。阿斯顿则冷漠应对,最终戴维斯的言辞更像个人独白。而当米克在场的情况下,戴维斯不得不将话语权交予米克,常常处于无可适从的地步,重复着阿斯顿在他面前的话语表现。这种话语权利的争夺主要通过语言停顿显现出来。一方语言权利的退让伴随着另一方语言权利的增长。交流的不可能性就在这种此消彼长的趋势中凸显,构成一种牵制和矛盾的动态平衡。加缪认为,荒诞主要来自于矛盾的动态平衡。任何一方都无法构成荒诞的情境。品特戏剧中的矛盾平衡既克服了悲剧人物的大起大落,亦消弭了喜剧情节的插科打诨,超越了悲喜剧的单一性。他的戏剧恰恰具备悲剧与喜剧的双重特征和秉性,于喜剧之中蕴含悲剧。论喜剧和悲剧,另一位荒诞大师尤内斯库认为,悲剧诞生于喜剧。尤内斯库从舞台造型上无以复加地艺术性夸大悲喜剧极端的人类生存悲哀。而品特的戏剧则常常在看似喜怒无常的人物表情和杂乱无章的人物对话中,蕴含深刻的现代人类悲剧因素。现代人类生存的一系列痛苦都可以在品特小人物的日常挣扎中找到类似的悲剧影子。因此,1959年的《看门人》可以看作是品特的扛鼎之作,也是瑞典文学院对品特评价的最佳诠释。

另一方面,戴维斯对话语权利的争夺也反映了其生存处在“他者”的主宰之中。品特戏剧显然继承了存在主义关于“日常化”生存模式在小人物身上的体现,也继承了“日常化”模式中人类为了摆脱困境所采取的超越模式,并且小人物的挣扎深刻地体现了“日常化”的内在根源。尼采认为,当人失去自我的时候就会沦落为“奴隶”,而且这种“奴隶”的状态与“他人”紧密相连。现代人置身于一群人之中,受到个体“奴隶”的影响,而感染到“群”里的其他人。于是,每个个体都具备了存在主义和荒诞主义共同提出的“日常化”生活状态。结果,个体不是为了自我而存在,“他者”控制着个体的所作所为。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 上帝也是无能为力的。然而,个体的自暴自弃、绝望或不作为都是不值得提倡的。在尼采看来,人要作为一个创造者积极创造自己的生活。这就有可能达到一种“本真”的生存状态。“本真”状态对于“高尚者”而言就是个性化、主动的,个体能够自由选择,对于体系化的规定会异常的警觉。“个体化”就是“高尚化”的过程。尤内斯库认为,如果一个人沉沦在一个没有脸谱的世界,遵守社会的一切规则,过着一种毫无目的的生活,这就成了他所认为的“我们是傀儡”的状态。尤内斯库使用“重复”字眼来总结人类日常的机械生活方式。“意识”和“异化”的区别决定了生存的荒诞程度。尤内斯库显然极力反对机械式和失去选择的生存状态。他强调了生存中意识巨大的促醒作用。戴维斯越热衷于离间米克兄弟间的关系,就越反映了其与“本真”生存的离异,以及“他者”存在的强化。尼采的“高尚化”无疑更看重的是“自觉”的生存,“自主”的“觉醒”。从戴维斯对房间中床铺的争夺可以看出,他在“不觉醒”中混淆了“他者”与“个体”的理解偏差。理解误差的直接后果显然就是“自我”的沦落,从而无差别的个体存在就吻合了尼采的所谓“奴隶”状态。海德格尔认为,“‘本真’就是选择自己,赢得自己;‘非本真’就是失去自我,或者是貌似在选择自我”[1]P44。由此可见,“本真”与萨特的“成为自我”内涵是一致的。《看门人》中最大的悲剧者就是戴维斯,他就是“本真”状态的背离者。“非本真”并没有受到现代人类太多的质疑。通过“堕落”,人才可能“退一步”。现代人类是伴随着堕落,孤独,无为而生存着的。显然,戴维斯在与米克兄弟话语权的争夺过程中选择了“他者”的关注。过于在意“他者”的关注也就导致了“他者”与“自我”的界限模糊,“自我”也就逐渐消亡。《看门人》中那段极其经典的抢包场面象征着现代人类生活的无聊与空虚,精神没有寄托,机械的抢包动作烘托了人物内心的彷徨,透视了人类无聊而机械的“日常化”状态,也凸显了人际之间无法沟通的心灵鸿沟。包并不是剧中人物真正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他们借着包裹这个媒介来打发荒诞的生存而已。

无论是“本真”还是“非本真”,都是对生存意义的抉择,也是生存方式的可能性。荒诞与存在主义一样,认同生存潜在的可能性。不同的可能性选择既是对生命本质的自我定义,也是走向“超越”的标志。无论是尼采的“超人”,还是海德格尔的“本真”,抑或萨特的“成为自我”,本质上都强调了对于“他人就是地狱”的哲学超越。“此在不是一件明确的实际事物,而是具备各种存在方式的可能性。”存在就首先体现于这种“日常化”[2]P33。人在日常化中“堕落”,过着一种非本真的存在,从而在超越的意义上失去荒诞性。走向未来,以便重复过去,其目的就是为了保持这一循环的完好无损。作为一种重复过去的方式,忘却未来,则是打破这种循环圈。在这种存在的循环怪圈中,交流变得愈发困难,只能以一些无意义的语言符号不断重复来填补这种交流的失真性与空白。于是萨特提倡人的选择自由,加缪则倡导反抗性,试图走出人的“日常化”怪圈。海德格尔称之为 “无差别的平均日常化” ,它不特指任何具体个人,而仅仅意指“刚准备再买一瓶啤酒的人”或“正准备从家里拿出垃圾的人”。萨特的“侍者”案例则类似于加缪的“电话亭中的人”。“侍者”的“坏信仰”则与“存在于自己”是一脉相承的。可能性的努力程度部分程度上决定了生存的性质。加缪对于可能性的看法相当悲观,他认为,“生活是荒诞的,在一定意义上我们是不能够理解生活的,找不到生存的目的和它的意义。因此我们反抗荒诞,在面对荒诞时候创造意义,不是否认,而是面对生活,保持其鲜活。穷尽一切我们被给予的东西,确定我们在没有希望或意义的生活中生存的意志,这就是幸福……一件事件的“意义”就在于我们如何来处理这件事件。从加缪对荒诞的悲观看法中,可以看出,品特赋予的戴维斯话语权利选择的宿命论框定更加接近于加缪对于生存的无意义哲学阐释。因为究其生存意义的界定而言,加缪更加强调面对事实。品特通过《看门人》向世人展示纯粹的生存面目一如戴维斯的选择性困境。现代人类的选择性困境是一种选择的真相,而不是真相的选择。美国戏剧家阿尔比也认为,现代人类应当承认生存的无意义状态,也应当诚实面对现实本来的样子。异化与无归属感来自于形成荒诞的突然觉醒。阿尔比完全赞同尤内斯库所言,认为现代人类没有根,没有归属感。戴维斯说道,“戴维斯;要是我来告诉你,那就是他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这是极具反讽的回答。戴维斯也是萨特的“存在于自己”的范本。品特似乎想通过《看门人》证明,存在方式可能性的选择实质上是没有选择性的。戴维斯无论选择米克还是阿斯顿,最终结果都将是“本真”的丧失。对选择的放弃亦意味着对于“超越”的放弃,同样,戴维斯亦将陷入“刚准备再买一瓶啤酒”的“日常化”模式中。戴维斯说道:“什么?我想说的是,你为他做主,所有这一切……所有的装修,你没有看见?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权利来命令我干这干那的。我只听你的,我只为你看门。我的意思是,你看得起我……你没有把我当垃圾看待。”这里戴维斯已将自己的存在方式交给了“他者”。因为,在加缪看来,西西弗斯的“超越”模式是建立在永不消停的必然性选择之中,而且这种选择是以必然的命运归宿为前提的。对于选择的坚持衬托出“超越”的存在价值。

品特戏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事先框定了选择与无可选择的必然结果。可能性选择的迷失与放弃都是映衬了海德格尔所谓的“堕落发生在当下”。海德格尔将人类生存的焦虑通过时间串联,反映出现代人类走出困境,积极反思,获得意识与超越的必要性。可能性存在于现代人类反思,恐惧和焦虑的过程中。在《看门人》中,我们可以看到,克尔凯郭尔式的“绝望”转变成了戴维斯无归属感的“焦虑”。显然,戴维斯对于交流中自我“觉醒”的尝试是失败的,因此,其“焦虑”沦落为假象,替代了“非本真”的存在。本来戴维斯的破旧衣服就已经昭示他在人际关系的游戏中将处于弱势地位。然而,其“不觉醒”的“非本真”状态推动着他一步步地滑向错误的选择中。关于戴维斯出身的对话暗含着他不敢面对“本真”的自我。这种拒绝事实的状态正是荒诞派揭示的“日常化”的典型体现,也反映了现代人类的失落感。在“被出生”这个无可奈何的选择之后,人类似乎丧失了所有再次选择的勇气。剧本名为《看门人》,实际上,剧本从头至尾都没有真正的看门人与真正具备看门人身份的人。这就是存在中身份不确定的真实写照。人永远都是处于这样一个对于身份不断追问的过程中。身份的缺失本质上也就是归属感的丢失。品特主要通过对身份的追问来阐释现代人类的没有归属感。因此,从归属感的角度来看,《看门人》寻找看门人的过程就是戴维斯寻找身份的过程。

《看门人》表明,人与人之间语言的交流是异常困难的。品特是采用停顿手法的大师。无法沟通经常通过话语停顿加以无限放大。话语停顿反映了人物内心警惕紧张、欲言又止的复杂心态。交流过程中谈话突然戛然而止,这种无法交流和无法信任的痛苦弥漫在戴维斯与米克兄弟之间。因此,语言交流的突然短路具有深刻的荒诞意味。犹如一扇大门,在悄悄开启之际,突然由于潜在的外来威胁而停止转动,旋即缓缓地回归封闭状态。戴维斯与阿斯顿之间的对话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停顿。戴维斯渴望阿斯顿能够感同身受被抛弃的感觉。但是,阿斯顿的回应冷漠无情。阿斯顿对于戴维斯的喋喋不休并没有表示出严肃的兴趣。相反,他只以简单的无从知晓来应付戴维斯的苦恼。而且这种应付本身也与戴维斯的话题毫不相关。也许是潜意识中意识到阿斯顿的冷漠,戴维斯痛楚地停顿了多次,以便察言观色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很遗憾,阿斯顿的持续冷漠让戴维斯不由自主丧失了说话的理智。话题不停转换,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颇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因此,从观众和读者看来,对话最终变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流浪汉在舞台聚光灯下的喃喃自语。《看门人》可以说是品特戏剧体系中反映人类交流困难的最典型代表。戴维斯与阿斯顿的之间的对话语无伦次和不着边际。二人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伴随着无缘无故的停顿,将现代人内心的空虚,寂寥和无助彰显的淋漓尽致,彰显了现代人在人际交往中的迷惘与挫折。现实将人们局限在一个个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彼此无法完全逃脱对方的存在,愈发衬托出交际的压抑感,只有通过极其无聊的话语来打发存在的困境。通过戴维斯与两兄弟的交流,可以看出,强势一方的言语更多,弱势的一方则少言寡语。随着交流变得愈发困难,最终双方都发现停顿抑或沉默是最佳的打发时间方式。

《看门人》亦是舞台空间布局的经典范本。荒诞派戏剧往往将人物置于一个无比压抑和狭小的空间之内,封闭的空间反衬了人物内心的压抑与彷徨。品特是空间运用的大师,其剧本中狭小房间亦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人物对话不断地被压缩,以至越来越无法交流,直至变成喃喃自语。戴维斯偶然地走进这个空间的大门,最终被赶出门外。外在的封闭之门影射了其心灵之门在米克两兄弟面前被封闭。《看门人》中人物的心灵之门自始至终都在向封闭状态演变。在极度拥挤的空间中,品特善于设置一系列外在因素来强化人物自我逐渐被物化与异化的过程。这种手法后来在尤内斯库戏剧中发展到登峰造极程度,其《国王来了》和《秃头歌女》都是这方面的经典之作。在《看门人》中,首先进入观众眼帘的便是一间拥挤不堪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杂物,给人以窒息感。杂物的堆放亦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特别是那尊佛像混杂在其中。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尊佛像都与空间环境不相匹配,它的外观充满了异国情调,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众所周知,西方世界信仰上帝,而佛像与佛教息息相关。佛像的存在不仅象征着了戴维斯与米克兄弟间关系的格格不入,也隐喻了外在的异化入侵,将人生存的空间无形中不断地挤压,外在空间的挤压带来内心的不断挤压和崩溃。品特的讽刺技巧由此可见一斑。阿斯顿从外面捡回佛像,最后又将之摔得粉碎。在这场人际关系的游戏中,戴维斯的命运正如这尊佛像,由米克兄弟带回来,最后又被扫地出门。

在《看门人》中,戴维斯偏执固执,阿斯顿城府高深,米克咄咄逼人。这些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性格造型和日常冲突已然就是现代人类关系的典型写照。正是因为对人际关系惟妙惟肖的揭露,品特才被称为“威胁大师”。表面看似平静的人物对话更为真实地反映了人类生存的终极悲哀。这些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日常命运也是社会整体命运的深刻写照。人物对话时而荒诞不经,时而条理清晰,时而无伤大雅,时而粗俗不堪。剧中人物的行为往往也令人费解。品特只是如许多剧作家一样毫无保留地将社会人物现实生活赤裸裸地暴露在观众面前。现代人活着,却不知为何而活;抱怨甚多,却不知与谁倾诉。戴维斯大骂阿斯顿,以图发泄自己的挫折与不满,这种挫折与不满与其说是个人的无端发泄,不如说是整个现代人类困闷心境的集体无意识宣泄。

[1]Robert C.Solomon.Introducing the Existentialists:Imaginary Interviews with Sartre, Heidegger and Camus[M].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dianapolis,Cambridge,1981.

[2]Michael Inwood.Heidegger: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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