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摆脱的困境——苔丝悲剧根源辨析
2012-08-15王少武
王少武
(长沙电力职业技术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哈代曾引用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作为小说《德伯家的苔丝》的题词:“可怜你这受了伤的名字!我的胸膛将变作你的床,供你息养!”哈代在小说中塑造了苔丝这样一位美丽善良的农家姑娘,在她短暂的一生中,交织着屈辱与忍耐,充满了不幸与痛苦、承受了爱与毁灭。
为了帮助家庭摆脱经济困境,苔丝到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冒牌本家亚雷·德伯家做女工,被亚雷·德伯诱奸后怀孕。从此她被视作不洁的女人,受到舆论的严厉谴责。苔丝在孩子病死后,到牛奶厂当挤奶女工。在这里,她与安琪·克莱相爱,新婚之夜,苔丝对安琪·克莱坦白了自己的“过错”,遭到了他的遗弃。苔丝默默忍受着心里的痛苦与生活上的贫困,希望丈夫回心转意。但为了使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免于饥寒,她被迫与诱奸者亚雷·德伯同居。这时,安琪·克莱悔悟后回来找她,苔丝杀死了亚雷·德伯,与自己的丈夫安琪·克莱一起在森林里度过了几天的幸福时光,被警察抓住,判处了绞刑,结束了悲剧性的一生。
任何一个善良的读者或是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评论家,都将以自己的眼光和审美力对苔丝做出诠释,只是视角不同,结论各异罢了。本文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的入侵、小农经济的破产,农民的土地和生产资料被剥夺,作为农民阶级的代表,苔丝的悲惨命运是必然的。资产阶级腐朽的伦理道德以及不公正的法律制度也参与了对苔丝的迫害;就苔丝本人而言,其自身的道德意识以及其源自纯洁天性的种种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她的悲剧;同时,安琪·克莱以及亚雷·德伯也在不同程度上充当了男权社会对妇女实施迫害的具体工具。
一社会根源
(一)苔丝悲剧的经济根源和阶级根源
聂珍钊先生在其著作《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中明确指出:“直接决定这个女子悲惨命运的是她的贫穷、社会上虚伪的伦理道德和不公道的法律制度。”[1]
苔丝生活于19世纪维多利亚统治时期,在那时,英国工业资本主义侵袭农村,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了他们唯一谋生的资本——土地。农村经济在自由资本主义的冲击下,面临破产的危险,农民在贫困中挣扎。苔丝的家庭一贫如洗,土地和房屋都是租用农场主的,随时可能发生的任何生活震荡,都可能使这个家庭坠入深渊。贫穷像把利剑悬在头上,苔丝作为家庭的长女,随时都要承担家庭的重担和责任。[2]
她的父亲是个懒散无能、虚荣愚昧的小商贩,经常受到农场主的排挤,母亲则是个浅薄庸俗的农村妇女。贫困的家庭却有7个孩子,经济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为了解决家庭的经济困难,苔丝不得不到有钱的亚雷·德伯家去“认亲”,而正是这一次拜访引出了整个悲剧。[3]张玲认为:“苔丝的不幸,是她所处社会经济、政治和阶级地位使然。”[4]
苔丝家境的每况愈下,真实反映了19世纪末期英国农村小农经济的彻底崩溃,自耕农经济结构的解体,被强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吞噬与取代的过程。这种历史的进程,构成了苔丝命运的主宰。前苏联文学批评家阿尼克斯说过:“苔丝招致毁灭的真正原因完全是属于现实的性质,女主人公的贫穷与无依无靠,社会上盛行的虚伪风气——这些情况都直接决定了这个女子的悲惨命运。”,因为贫穷,苔丝第二次忍受和德伯的屈辱关系,因为贫穷,苔丝在成为社会观念的牺牲品之后,又一次成为贫穷的牺牲品。她的不幸遭遇,不过是成千上万威赛克斯农民在寻求生活出路过程中必然遭受各种灾难的一例,是资本主义的入侵而在经济上彻底崩溃的农民阶级的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
(二)资产阶级道德与法律是造成苔丝悲剧的另一根源
苔丝的经济地位和阶级地位决定了她在为资产阶级服务的道德、宗教和法律面前必然处于被压迫的地位。因此,她的悲剧命运,又是资产阶级传统道德和伦理观念戕害的必然结果。在当时严酷的现实里,纨绔子弟亚雷·德伯可以随意欺凌她。她失身怀孕后,又要承受世俗成见的非议与责难。她同安琪·克莱婚事的破裂,更是西方资产阶级婚姻制度和伦理道德观念伪善本质的一大暴露。王忠祥先生强调:“她是资本主义社会虚伪的道德伦理偏见和为富人服务的法规刑律的牺牲品。”[5]
有着虚伪的资产阶级伦理道德、有着强烈的妇女贞操观念的社会不接纳这个违反了传统道德的女人,人们把苔丝看成是一个犯了奸淫罪的人,是伤风败俗的典型,对她进行着无情的迫害。这种迫害不仅体现在村里人的非议上,还体现在苔丝父母的态度上。当苔丝的孩子快要死去时,苔丝想请一位牧师,但她的父亲不仅不同情女儿丧子的悲痛,反而感到女儿给他的古老贵族家世上抹了黑,不愿让牧师“对自己的家丑横加刺探”。苔丝感觉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崎岖的绵绵远道,得自己单人独行,颠跪跋涉,没人同情,更没人帮助”。这种伦理道德的残酷性不仅使苔丝陷入了绝对的孤独中,而且使苔丝必须接受一生一世的惩罚。可以说,失身这件事使苔丝一辈子都生活在世俗偏见的阴影中。阿诺德·凯特尔说:“从她被亚雷·德伯诱奸那时起,苔丝的经历便成了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而对付各种巨大压力的没有希望的挣扎。”[6]
按理说,苔丝是不幸的受害者,本该受到社会和人们的同情与关爱。然而,在世俗道德偏见作用下,纵容强暴者,却让无辜受害者承担罪责和折磨。亚雷·德伯对她的蹂躏使苔丝陷于不幸的深渊,而安琪·克莱的道德偏见和冷酷无情又使苔丝的精神倍受折磨。
除了村里的人和父母,在苔丝苦苦挣扎的过程中,资产阶级伦理道德还通过安琪·克莱再次给予了苔丝致命的打击。有一定资产阶级进步思想的安琪·克莱,虽然在许多问题上都抱以开明的思想观点、蔑视传统,但他也无法超越世俗谬见,也没能跳出世俗偏见的樊篱。当苔丝在新婚之夜向他说出了自己不幸的往事时,安琪·克莱无法原谅她,虽然几分钟前苔丝原谅了他曾在伦敦跟一个成年妇女有过四十八小时的放纵历史。从安琪·克莱身上我们看到了世俗道德偏见如何顽固地窒息、扭曲和污染着人的心灵。
资产阶级的法律同样没有保护苔丝这个清白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为她主持公道;而当她被迫起来反抗时,法律却迅速发挥了作用,“全国都发动起来”,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将她逮捕并判处了死刑。与此相反的是,亚雷·德伯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害人者,他侮辱了苔丝,法律并没有惩罚他;而当他被苔丝杀死以后,法律便立刻为他惩罚了杀人者,维护了所谓的“正义”。其实,资产阶级的法律毫无正义可言,它“是以维护剥削阶级的利益和承认压迫人民的权力为前提的,是为巩固其反动统治服务的”[7]。
苔丝的悲剧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子被资产阶级腐朽的伦理道德、伪善的宗教以及不公正的法律制度所毁灭的悲剧;而苔丝自身的资产阶级道德与宗教道德意识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自己的悲剧,其自身道德意识将在下一部分苔丝自身性格中进行进一步阐述。
二人为因素
(一)苔丝悲剧的自身因素
哈代书名的副标题这样定义苔丝:“一个纯洁的女人。”什么是一个女人“纯洁”的标志?难道因为年幼无知,被人欺骗,就不再纯洁了吗?可她天真的表情、善良的心地却依然清晰地标示着她——德伯家的苔丝是个纯洁的女人。对人生的宽容,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深情和对爱情的忠贞是苔丝人格中最突出的亮点,而正是这些纯洁的本性导致她一生永远徘徊于不纯洁的境地而无法自拔。她生性清高,却要忍辱负重、屈从他人,损害自己的尊严;她渴望幸福,却又自我谴责,在爱情面前徘徊。苔丝的最终悲剧也是她自身性格方面的弱点造成的,这表现为苔丝对家庭的考虑过多、她自身的传统意识以及她对安琪·克莱的无条件的爱。
为了家庭,她遵从母命结果横遭蹂躏,成了兽欲的牺牲品与礼教的罪人,而这成为了她一生不幸命运的根源;为了家庭,后来她又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同样为了家庭,在山穷水尽之下,她还是重回亚雷·德伯身边,把自己当成了牺牲品以换取家人的温饱。
她自身的传统意识也造成了她的痛苦。可以说,苔丝的悲剧并不在于生命结束的那一瞬间,而在于她在走向毁灭途中心灵痛苦挣扎的整个历程。她生性清高,却要忍辱负重、屈从他人,损害自己的尊严;她渴望幸福,却又自我谴责,不敢接受爱情。她看到人家刷《圣经》语录就感到不安,她老想着《圣经》里的淫妇,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作淫妇,甚至想过:“如果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应当被烧死,那就烧死好了,烧了也是一种了结。”“精神上她要忘却,理智上她却难免想起来,两种心理在她身上并存。她在光明中行走,却也知道总有种种阴影在她背后展开。”
她对安琪·克莱一往情深,但失贞的耻辱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深感自己在命运面前是有罪的。她再三拒绝安琪·克莱的求婚,自卑与罪恶感如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紧紧地包裹着她的情感与灵魂。等到她在安琪·克莱的苦苦追求下终于同意嫁给他后,善良纯洁的本性使她不顾母亲的反对而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但是安琪·克莱没有原谅她的过去。苔丝不断乞求,她愿意做他的奴隶,只要他愿意跟她生活在一起,甚至为了他的利益跟他离婚或是去死。对这个阶段哈代作了大段分析,他指出,她原可以运用她女性的魅力软化他,也可以利用克莱的同情心征服他,甚至可以用大哭大闹压倒他,但是苔丝太纯洁,太自尊,不肯那样做。他也指出苔丝可以在克莱梦游之后把他梦中的痴情告诉他,唤起他心中的柔情,造成转机,但是苔丝却体贴他,不愿伤害他的自尊心。[7]这样一个纯洁的姑娘,当她把自己一览无余地袒露在世俗的风霜刀剑面前时,又有什么自卫的能力和还击的资本呢?
(一)两个男性人物亚雷·德伯与安琪·克莱在苔丝的悲剧中所起的作用
属于农民阶级的苔丝,其纯洁的性格与资本主义文明是相对立的;因此,当苔丝由于经济上的破产而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谋求生路时,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资产阶级男性人物的牺牲品。与苔丝产生纠葛的安琪·克莱和亚雷·德伯“从各自不同的方位和完全不同的面目,实际上共同完成了残害苔丝的使命”。因此,苔丝的悲剧也与亚雷·德伯和安琪·克莱有关。[8]
亚雷·德伯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冒牌的贵族子弟,他玩世不恭,作风下流。其父亲是个北方的暴发户,后来移居南方,嫁接了德伯这个贵族姓氏,以掩盖自己粗俗的身份。他利用苔丝的贫困,假冒母亲的名义,骗她去饲养家禽,利用各种机会占她便宜;在猎苑趁她熟睡之时奸污了她,以后又不断骚扰她,最后乘人之危,再次霸占了她。尽管他也曾作“回头浪子”,可那不过是心血来潮,追求刺激。正如苔丝所斥责他的“你们这种人在世界上尽情地玩乐,却让我们受罪,让我们悲伤绝望。等你们玩够了,却又想保证自己在天国里的幸福,于是又皈依上帝,成了回头浪子”。这个劣迹昭彰、虚伪资产阶级暴发户使苔丝失去了贞洁,为社会礼法所不容,直接造成了苔丝和安琪·克莱爱情的不幸结局。[9]
安琪·克莱是造成苔丝悲剧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唤起了苔丝对美好爱情的希望,却又在新婚之时遗弃了苔丝,使苔丝的最高幸福在即将实现时以惨变结束,这种精神的打击和压迫对苔丝更为致命。
可以说,安琪·克莱始终没有走出他所反抗的旧的道德观念的藩篱,也没有摆脱他所鄙视的阶级的偏见与束缚。他的爱是一种理想化了的抽象概念,而不是一个鲜活的女人,他把苔丝看成童贞、纯洁与完美的化身,而对现实中的苔丝不能相容,因此在情爱上他始终无法超越历史的障碍。安琪·克莱对自己过去的一时荒唐放纵,仅仅是感到懊悔,对苔丝的不幸却冷酷无情。他说:“我原来认为——任何男子也会这样想的——我既然放弃了要一个有地位、有财富、有教养的妻子的全部打算,我所得到的当然应该是娇艳的面颊和朴素的纯洁。”他还说:“不同的社会是有不同的规矩的,你根本不了解这种事在社会上的份量。”[9]哈代在苔丝被绞死后写下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那众神之手结束了他跟苔丝的游戏。”而这场游戏他借助的工具就是安琪·克莱。[10]
由此可见,亚雷·德伯和安琪·克莱共同把苔丝推上了绝路:前者表现为对苔丝的人身迫害,而后者在精神上虽唤起了苔丝对新生活的憧憬,却又无情地将她抛弃,给她精神上以沉重的打击和伤害,他俩共同铸造了苔丝人生的悲剧。如果说,亚雷·德伯糟蹋了苔丝的肉体,结束了她生存的快乐,那么,安琪·克莱则毁灭了她的精神,断送了她的一生。[11]其实我们不难发现,在小说中哈代塑造安琪·克莱和亚雷·德伯是为了揭露和批判资产阶级达到更深一个层次,从而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决定苔丝命运的社会力量。[12]
三结语
苔丝的悲剧既来自于当时社会环境的迫害,也与人为因素有关系。苔丝代表着旧的、没落的农民阶级,其经济基础、社会环境决定了她悲剧的必然性;同时资产阶级腐朽的道德观念也毁灭了这位纯洁的农家女子。一切社会力量包括道德、法律等等都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属于被压迫阶级的苔丝无法摆脱被控制的地位。其次,苔丝的个性也决定了她的一生必然是处于道德的压力和天性的纯洁相依为命的状态之中;而在苔丝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也带给了她直接的、沉重的灾难。亚雷·德伯凭借着资产阶级的财富和权力,“堂而皇之地统治着世界,满足着自己的情欲,蹂躏着无辜的苔丝”[13],一次又一次地把苔丝推向痛苦的深渊。安琪·克莱尽管是个“安琪儿”,然而他却无法摆脱人世间的成见,他的爱把苔丝推向了人生的不归路,也许这比她失身更具悲剧意味。因此,哈代在苔丝的悲剧在一定程度上有其主观和客观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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