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两川诗作中的生存忧患与发展困境
2012-08-15杨凌峰
杨凌峰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自肃宗乾元二年(759)岁终抵成都,至代宗永泰元年(765)携家去蜀南下[1],杜甫在蜀中的川西、川北度过了近六年时间。这是杜甫一生中经历比较复杂的一段时期,也是其创作生涯中相当重要的一段时期。
在之前的杜诗研究中,学者们更多是强调杜甫这段时期内的安定闲适。的确,这六年中,他既有较为舒心的生活,也能休憩身心,投入创作中,并进行不同风格诗歌的尝试。而在同时,这种看似舒心的生活,由于是寄人篱下,从一开始便根基不稳,甚至有些摇摇欲坠,加之干戈未息,终岁漂泊,使得诗人总是怀着挥之不去的生存忧患。即便是能保证基本生活,这种或潜在或外显的忧患也每每使得他始终如一的政治理想愈来愈渺茫。这使得他的诗作中,常常在悠闲、适意中潜藏着浓浓的悲愤和感伤,也促成他选择了晚年的漂泊生涯。
一艰难昧生理:生存之忧患
清代注杜名家黄生在评老诗时,说道:“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2]P747诚然,老杜诗中,真正的轻松,纯粹的闲适,确实很难一见。读到这一时期的诗作,仍是如此,我们不难在其诗歌中读到生之忧患,仿佛看到诗人一次次紧蹙双眉。在两川期间,虽时得官员、故旧接济,但这毕竟是仰仗他人,自身并无产业,亦无稳定的经济来源,生存的忧患无时不在。主要表现于如下诸端:
(一)计拙无衣食:生计之艰
初至成都,身无长物,更无托身之所,只得寄居浣花溪寺:“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卷九《酬高使君相赠》)[2]P727在草堂落成后,由于家贫无资,友朋相访,却只有粗疏的馔食款待,于是只得略带惭愧地说:“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卷九《宾至》)[2]P741在描述自己的生活时,他不无苦痛地说:“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卷九《屏迹三首·其三》)[2]P883上元二年(761年)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反,时任成都尹崔光远和蜀州刺史高适合兵围剿。二人忙于军务,无暇顾及,老杜便在这一年的秋天赴青城县寻求援助,却一无所获。他回草堂后作《百忧集行》中云: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卷十《百忧集行》)[2]P842-843
自己低声下气的乞求,却并未得到别人的同情。两手空空而归,面对妻儿的饥馁,自己却无能为力。屈辱、愧疚一齐涌上诗人心头,真可谓“百忧集”了。在同年秋天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卷十)[2]P831-833中,我们看到老杜真实的草堂生活: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衣食无着,房屋敝陋,杜甫在两川时的生计之艰由此可见一斑。生活艰难,杜甫必然要四处寻求接济,而这种完全寄人篱下的生活,无疑是极其辛酸的。
(二)途穷仗友生:寄篱之悲
乾元二年(759)在即将抵达成都之前,他就在为托迹官府作先期准备了,比如与时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裴冕拉关系。此人甚是无行,同与杜甫相善的房琯党也素来政见不合,然而在《鹿头山》一诗中,杜甫仍不免称颂之曰:“冀公柱石姿,论道邦国活。斯人亦何幸,公镇逾岁月。”(卷九《鹿头山》)[2]P723向来很有自尊的老杜,也免不了屈心抑志,所以《杜甫年谱》中说:“此种心情,殊为可怜。”[3]P59
到达成都之后,寄人篱下的生活自此开始。杜甫酬答高适曰:“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卷九《酬高使君相赠》)[2]P727言要靠故人分俸禄、邻人与园疏。仰仗故旧之意,历历可见。上元元年(760)秋,老杜曾寄诗与高适,寻求资助:“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卷九《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2]P763此外,在成都期间,杜甫还得到表弟王十五司马、故交严武等其他的亲朋故旧之帮扶。但是这样的经济来源极不稳定,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支持,从而重新陷入困境。
代宗宝应元年(761)七月,严武还朝,老杜送行至绵州,后因徐知道反,滞留梓州,其后开始了近三年漂泊梓、阆的生活。生计所迫,老杜只能往来于当地达官贵人之门。这时期关于陪宴、同游、寄赠、聘问等内容的诗约有六十多首,占那时诗作总数的近三分之二。长安时期尚“独耻事干谒”(卷四《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2]P266,而“今日与官吏们周旋,是为了糊口、避乱: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4]潦倒如此,老杜心中必是悲楚万分了。这带来新的忧患——“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卷十二《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2]P1064,时刻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三)飘飘风尘际:梗泛之愁
“苍茫风尘际,蹭蹬骐驎老。”(卷十一《奉赠射洪李四丈明甫》)[2]P954“况我飘蓬无定所,终日忍羇旅。”(卷十二《严氏溪放歌》)[2]P1042这样的诗句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比比皆是。除了对自己漂泊不定的感伤之外,诗人对连累妻儿也甚是不安:“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卷十三《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二》)[2]P1102仇兆鳌评曰:“末二伤乱之怀,着眼在一愧字。”[2]P1102此言得之。
杜甫这一时期诗作中的漂泊之慨,通常是与当时兵燹频仍的时代背景联系在一起的。“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我生苦飘零,所历有嗟叹。”(卷十一《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2]P957“干戈未偃息,安得酣歌眠。蚊龙无定窟,黄鹄摩苍天。”(卷十二《寄题江外草堂》)[2]P1014诗人的漂泊是由兵戈未息所造成的,而漂泊异乡的经历和感触,又反过来强化了乱世的印象。兵戈未息的忧虑,与身世飘零的凄凉相互叠加,结果便是对生存的深深忧患。
综上所述,杜甫在两川的生活实际上面对着多方面的生存忧患。杜甫仍然在追求自我的发展,希图达成自我价值的实现。但是,生存的困境同时构成与自我发展的矛盾,牵制着诗人自我价值的实现。
二朱绂负平生:发展之困境
(一)赤管随王命:抱负如昨
出身于仕宦之家,且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杜甫,从来就抱着“奉儒守官”的理想。天宝七载(749年)在投给尚书左丞韦济的诗里,他这样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
风俗淳。(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2]P74
他的理想在于“上辅天子,下教庶民,美教化,移风俗,把国家推向唐、虞一样的治世”,[5]P81这也是诗人实现自我发展,追求个人价值的过程。无论近侍君前,还是漂泊无定,这样的抱负都从未有所变更。
他始终关注着时局的变迁,始终忧虑着国家和生民的命运。吐蕃对西蜀骚扰加剧时,他写了《警急》、《西山三首》等诗作。而广德元年(763),吐蕃攻陷长安,更是让诗人心急如焚:“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遣忧》)[2]P1055仇兆鳌评曰:“公抱忧国之怀,筹时之略,而又洊逢乱离。故在梓阆间有感于朝事边防,凡见诸诗者,多悲凉激壮之语。”[2]P1070有人说,老杜夔州时期的政治抒情诗是“从语言符号所给定的价值世界之取得政治价值失落的‘替代性补偿’或‘替代性满足’”[6]的。这种状况在两川时期已经露出端倪了。
追求自我发展的抱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在身世飘零之际,生存忧患萦绕着杜甫,人也渐渐老去,发展的愿望,似乎早已成为一种侈谈。所以,他不止一次地在诗中回忆着过去,感伤着现在的零落栖迟。比如上元宝应之际,公在成都,初夏时节,邻人送来鲜樱桃。诗人看着这一颗颗樱桃,想起曾经蒙肃宗恩赐的时节来:“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卷十一《野人送朱樱》)[2]P902同样是樱桃,一个是领受荣赐,一个则是飘零边鄙所受馈赠。两下里对比,潦倒如此,生计艰难,遑论进仕。令人情何以堪!
(二)白头趋幕府:幕中失意
代宗广德二年(764),严武再度镇蜀,杜甫入其幕中。杜甫之入幕,本来就带着很大的不情愿,有些生计所迫的意思。“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卷十四《宿府》)[2]P1172然而,正如刘明华师所言,“杜甫对待官位的态度,不是根据官位的高低来决定取舍,而是由‘致君’的可能性选择行藏”[7]P138。但这样的职位,与“致君”的理想相去甚远,所以他果断选择了放弃。
幕府工作的呆板和烦杂,让他十分不适应。“信然龟触网,直作鸟窥笼。”(卷十四《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2]P1179-1180他不禁叹息:“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卷十四《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2]P1179幕僚们阿谀奉承、尔虞我诈、相互攻击的丑态,也让诗人义愤填膺。他嘲笑了那些卑劣之辈“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8]P115的丑态,不甘与之为伍:
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皇孙犹曾莲勺困,卫庄见贬伤其足。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卷十四《赤霄行》)[2]P1215
基于以上原因,杜甫最终离开了严武幕府,也彻底告别了仕途生涯。纵观杜甫一生,历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天宝十四载十月至十五载六月,8个月),左拾遗(至德二年五月至乾元元年六月,一年),华州司功(乾元元年六月至乾元二年夏,十个月),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广德二年六月至永泰元年正月,半年),“说起来堂皇得很,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实际上可怜得很,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左右”[9]P120-121。而自我发展的愿望,正是在两川时期熄灭了最后一点星火。
(三)安危大臣在:寄望他人
杜甫在自我发展的理想几乎彻底失败之际,开始将希望寄托于身边的朋友,愿他们代替自己实现这种理想。这一时期的诗歌中,多次表达了对于朋友的期望,即济宗庙于隳颓,解生民于倒悬。这其实是杜甫一直以来执着追求的理想境界:
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卷十一《奉送严公入朝十韵》)[2]P912
行行树佳政,慰我深相忆。(卷十三《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2]P1157
在去蜀之际的诗中,诗人不无感慨地说:“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卷十四《去蜀》)[2]P1217在自我发展的困境中,他早已无力回澜,空怀着从未湮灭的热情,依然对后来者们抱以近乎理想化的期许。“他只是善良地希望这只是自己独特的遭遇,而没有想到这是当时一切富有责任感的士大夫都难以逃脱的悲剧命运。”[7]P142
三小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千百年来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理想所在。杜甫虽得侍御前,准备兼善天下,却无由施展;零落异乡,生计艰难,虽求独善其身”亦不可得。无论在生存之独善上,还是在发展之兼善上,他都有着深深的挫败感。两川时期的杜甫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却激荡着波澜。他用深沉的诗笔,诉说着生存之忧患,伤悼着自我发展之失落。
[1]本文所涉杜甫行年兼参: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闻一多.唐诗杂论·少陵先生年谱会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4]吴贤哲.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从杜甫两川诗看杜甫在蜀的情绪[J].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94,(2):47[5]傅庚生.杜诗散绎[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79.
[6]沙先一.试析杜甫夔州政治抒情诗的生存论美学意义[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6):65.
[7]刘明华.杜甫研究论集[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8][清]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曾枣庄.杜甫在四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