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沈复的文人趣味——论《浮生六记》中的“闲”与“趣”
2012-08-15李瑞豪
李瑞豪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在今天也许还有沈复这样的文人,也许仍有芸这样的女子追随在他身边。这样的夫妻,在今天不知会不会摆脱当初的悲剧过上幸福生活?不知道他们所沉溺于的幸福生活会不会长久一些?生于乾嘉时期的沈复虽曾弃儒经商,但一生还是以游幕为主,在州县衙门中当“师爷”,正如李乔所言,“沈三白是个学有师传、有家学渊源、子承父业的师爷”[1](P80)。《浮生六记》以浓郁的文人趣味记录了一个师爷的落魄人生。
《浮生六记》留给读者的是唯美凄凉的回味,前人所谓“凄艳秀灵,怡神荡魄”[2](P99)。然心醉之余,却不禁让人在沈复的叙述中反省他的人生悲剧。所谓悲剧,如叔本华所言:走向死心断念,无欲无求,否定生存欲念。沈复写作《浮生六记》时正是这样一种心态,妻、子已亡,家破人散,自己余生困窘,希望早点脱离尘世。在这种悲剧心态中,沈复要传达些什么呢?叔本华说动笔写作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因为有内容要写出来;另一种人则是为写作而写作。第一种写作者有了一些思想,或者积累了某些经验;这些东西在他们看来值得传达给别人。第二种人需要钱,所以,他们写作就是为了钱。”[3](P150)沈复显然是第一种人,“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文章先定下了追忆的调子。在沈复唯美缠绵的追忆中,芸只能在九泉含笑注视,却没有发言的权力。所幸沈复的叙述还非常诚实,我们能在他的追忆中想象那一段凄美的往事,并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到他叙述的罅隙,看到在罅隙中透露的叙述者不自觉的人生悲剧因素。沈复到底要向我们传达些什么呢?他认为值得的东西是什么呢?文本中的描写和现实中的生活是否一样呢?
追忆往事时,过往的一切便好像都有征兆似的。于是芸的死亡便是“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在当时沈复是否知道这些征兆呢?难道他只是为了向我们传达他事后的预感?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中云:“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距今较近矣。”[4](P103)对夫妻情感的大胆描写是《浮生六记》的过人之处,浸润着文化品位的美好爱情让后人歆羡不已。
然而在看似美满的爱情中,其实隐藏着芸对婚姻的不安全感。“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以月轮是否出现来赌自己婚姻是否长久,芸显然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忧虑。有人绘一张姻缘图送给沈复,而他们夫妻不仅悬之室内,而且“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他们为什么这般忧虑?难道真是冥冥中对“恩爱夫妻不到头”的预感和惧怕?即便是有这种焦虑,恐怕也是芸的感受。而沈复只是在芸死亡之后的追忆中才有这种想法,而“夭寿之机”“白头不终之兆”也是在叙述时才回想到的预兆。
这段美好姻缘来自沈复与芸的性情契合,这是沈复最津津乐道、最沉迷、也最怀念的往事,《浮生六记》的魅力在此,芸的迷人之处在此,沈复的人生重心、全部快乐也在此。芸陪着沈复游山逛水,默契地配合他的闲情逸趣。然而芸并非一开始就与沈复性情契合,“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芸作新妇,初甚缄默”,“芸初缄嘿,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在沈复的调教之下,芸的性格才与沈复越来越契合。在充满情趣的生活中,除掉沈复唯美的追忆,还不能缺少芸对丈夫的逢迎。芸是一个有头脑有打算的女子,她对家计是有考虑的,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当夫妻两个在萧爽楼作烟火神仙时,徐秀峰劝沈复到岭南经商,芸便趁机对沈复说:“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而永逸。”她想到了以后生活的物质来源,希望沈复在壮年时能出去经商,让以后的生活一劳永逸。而从第二卷“闲情记趣”可以看出沈复很少为自己的生计着想,他的兴致在“闲”与“趣”,花草、山水、饮食、书画、诗酒,这是沈复生活的主要内容,悠闲、精致、高雅,充满诗情画意。芸要迎合丈夫,怎能不迎合他“闲”与“趣”的兴致呢?她以独出心裁与体贴的细心让生活更别致。沈复再现了那神仙一般的逍遥生活,却忽略了芸的感受。而当代诗人海子却明白地表示对这种行为的不认可:“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为趣味,这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渊明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该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5](P897)当代诗人厌弃这种文人趣味,希望能够更深地发掘生命与存在的意义,达到哲学的思考。如果以“生命”与“存在”去要求沈复只能是今人的一厢情愿,但沈复沉溺于他的文人趣味的确是造成芸早亡的原因之一,也是他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
芸对沈复的迎合尤其表现在憨园事件上。有谁愿意另一个人和自己共享丈夫?回到当时的情境中,男人娶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在明清小说中妻妾争风吃醋为何比比皆是?妻子不愿丈夫娶妾的故事为什么那么多?何况芸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不需要妾。正如徐柏容《〈浮生六记〉与沈复陈芸》一文所分析:“以旧文人的眼光看来,这是件能说明陈芸作为贤妻娴淑的‘佳话’。沈复记述它,看来也不无此意。但依我看来,陈芸这样做,既违反人之常情,也不像是陈芸这样一个有才有识女子的行径。夫妇不论如何笃于情爱,除非别有他因——如不能生育或身体病弱等,恐怕也不会笃到主动愿与他人共享一夫、一妻,而只能是恰恰相反。”[6](P58)沈复是这样叙述起因的:“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因为沈复的同伴徐秀峰找到了一个美妾,于是,芸“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后来憨园负心,芸血疾大发,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沈复说“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沈复把芸死亡的责任推脱在憨园身上。芸为什么要给沈复找一个“美而韵”的妾呢?真的是因为徐秀峰有一个美妾吗?芸对于丈夫找妾没有一点嫉妒心理吗?在夫妻两个与船家女素云吃酒时,素云笑捶沈复,芸出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芸显然在吃醋,但沈复却说:“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于是“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这里面不正看出芸不愿意别的女性接近自己丈夫的心理吗?把素云推到沈复怀里也是带着一点负气的玩笑。而芸之所以要给沈复找妾,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沈复虽然以唯美的笔调撇开了真实的原因,但我们仍旧可以从他的叙述中推测出来。“芸素有血疾”“芸血疾大发”,从这些句子里就可以知道芸身体一直有疾病,而“血疾”是会影响夫妻性生活的。芸以一种补偿的心情要为沈复找妾。沈复是怎样的态度呢?对于憨园,他“余此时初无痴想”,他的叙述是诚实的,无痴想只是“初”。后来呢?当芸告诉他已经和憨园相约并准备深结其心时,沈复“余姑听之”,好像不在意,任凭芸的所为,听从她的安排。芸把定情的翡翠钏戴在了憨园的手臂上,问沈复:“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沈复呢?“余笑曰:‘卿将效笠翁“怜香伴”耶?’”从这些情节中可以看出,沈复对于找妾是非常乐意的,他故作与已无关的样子,其实很希望得到憨园。在芸一次次对沈复的表功中,其实是她内心失望痛苦的一次次加深。她其实是多么希望沈复能够阻止她,可是沈复没有。当她苦心争取到憨园的心时,憨园却负心了,“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
芸在深深地爱着沈复,她了解男人,顺从男人。在临终之际,对沈复还怀着深深的感激,对女儿说:“幸汝父待我厚。”生活的磨难、困顿太多了,所幸的是丈夫对她很好。这个“厚”应该是沈复对她的温柔与关照,她没有意识到沈复对她的死亡应负的责任,或许意识到了也只愿埋在心底,把它转化成对沈复的爱。而沈复在追忆往事时仍旧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沈复出身于幕僚家庭,有三十余年的游幕经历,虽也曾经商,但骨子里却是传统文人的性格。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多情重诺,爽直不羁”,“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应该是一个有灵性的文人。但他的兴趣一直在“闲”与“趣”上,花草山水、喝酒吟诗是他生活的大部分内容,看看他对盆栽的熟悉与精心就知道了。他寄居的萧爽楼是怎样的呢?“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他不适应官场生活,“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招”,可是“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作为师爷,他并不适应官场生活,与官场人等格格不入。之后,“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他看不惯官场的龌龊,辞掉幕职,转而经商。这种清高脱俗的品格在失去物质保障后就变成落魄可怜了。父亲去世后,他“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他对世俗生活的无能及逃避显而易见。不会谋划生计,却很会挥霍。外出做生意,没有挣到钱,倒乐于提起自己嫖妓的经历,“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他做事只图一时快乐,却不计后果,后来“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他喜欢妓女喜儿,因为其“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嫖妓是因为妓女长相与自己的妻子相似,这已有借口之嫌。真的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赎出来呢?喜儿也愿意跟他从良,这里沈复又找了一个借口,“余患其扰”,语焉不详,实际是沈复没有能力赎出喜儿。后来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喜儿以为可以依托的人实际上没有能力让她依托,喜儿的悲惨结局并没有让沈复反思自己,而是增加了他的自我欣赏而已,“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后来在荆州,“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字里行间充溢的是对这段过往生活的怀念,无钱挥霍就典衣喝酒也是一种美好的记忆。
唯其如此,能彰显出沈复这种文人趣味的自恋。他叙述自己在嫖妓过程中的贞洁,“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不能致者”。他虽嫖妓,但很专一,对喜儿百般体贴,使得众多妓女无比羡慕,争相迎接他,沈复认为这是花万金也买不到的事情。只能说沈复描写的是他所向往的风月场,是以自己为中心设计的风月场。真实的风月场中沈复恐怕是要屡屡受挫的。
所以后来的“坎坷记愁”读来让人备觉心酸,却是其来有自的。在生活的坎坷面前,沈复非常无助。
长年游幕,经济拮据,又经商不成,他没有能力养家,“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师爷的职位有着激烈的竞争,沈复想谋一职并不容易。以至于他“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在被父母误解要赶出家门时,芸已经重病缠身,夫妻两个为儿女作了安排,把女儿青君许配给王郎,王郎怎样呢?芸显然是迫于无奈才答应的,她说:“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儿子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却也要“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在求友告贷的路程中,沈复在深夜迷路,“因向神叩首”,祷告一番,在神祠蜷缩一夜。芸死后,沈复还没有得到父亲的原谅,到扬州卖画度日,芸的坟墓也在扬州,寒冬将至,沈复“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消息”。这种无助的可怜实在让人不忍卒读,希望妻子的亡灵保佑自己能找到师爷的位置,生活有所着落。后来离开家寄居禅寺,大雨倾盆达三十余天,房屋倒塌,沈复心里充满焦虑,最终却安全无事,他说“赖神默佑,竟得无恙”。12 岁的儿子改学贸易,不久生病死去。妻子、父亲、儿子接连死去,沈复对生活的意志当然会一天比一天削弱。王韬为《浮生六记》作跋曰:“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敦笃。卜宅沧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7]过往的时日愈是美好,眼前的处境便愈形可怜,人生的幻灭之感也会愈发强烈。
芸死去时,沈复用悲痛的笔调追问,“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他以“恩爱夫妻不到头”为推脱,认为是命运的安排让他们夫妻遭受了这样的生离死别。沈复缺乏对自己的反思,他没有想过自己也应该为如此结局负责。他一直希望逃进一个小世界,从而逃避现实的世界。而沈复这个时候仍然没有意识到沉溺于“闲”与“趣”造成的人生悲剧,温暖的情感世界必然要遭遇冷酷的俗世生活,过度沉溺于“闲”与“趣”会失去对现实生活的意志。趣味与经济实力的错位造就了沈复的人生悲剧,从《浮生六记》的追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游幕文人的落魄人生。龚鹏程分析沈复的悲剧曰:“他们的坎坷,是因其文化生活本身即是有条件的。漂泊动荡、奔走衣食,会使这种闲情逸趣根本无法滋长。”[8](P363)如果沈复生活在《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如果沈复能有贾宝玉富贵闲人的地位,他的闲情闲趣将是人生美丽的点缀,而非悲剧。沈复与芸的故事让人伤感,而沈复之后又有多少相同的故事在重复呢?
[1]李乔.沈三白师爷生涯考略——《浮生六记》发隐[J].清史研究,1995,(3).
[2]近僧.《浮生六记》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叔本华文集[M].任立,潘宇,编译.北京:华龄出版社,1997.
[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1.
[5]西川.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6]徐柏容.《浮生六记》与沈复陈芸[J].书屋,1996,(6).
[7]王韬.《浮生六记》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8]龚鹏程.中国文人阶层史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