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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毕飞宇塑造的女性悲剧形象与其创作母题

2012-08-15张彩霞

关键词:毕飞宇嫦娥人性

张彩霞

(吕梁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汾阳师范分校中文系,山西 汾阳 032200)

著名作家毕飞宇在历史与现实的宏观描绘中,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女性悲剧形象。他尤为擅长用细腻独特的笔触深入女性隐秘的内心世界来描摹其心理及心灵的轨迹,因此被誉为“写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作者曾声明过自己“写作时并没有过多注重人物的性别,更多的是关注‘人’的命运”。[1]之所以选择女性作为表现主体,在一次访谈中他提到:“说起我写的人物,女性的比例偏高,可能与我的创作母题有关。我的创作母题是什么呢?简单地说,伤害。我的所有创作几乎都围绕在伤害周围。”[2]在中国这个长期受封建制度统治与封建思想侵蚀的大染缸中,女性无疑是受“伤害”最多最深的群体,女性的悲苦与不幸无疑是当时病态社会最好的证明。

毕飞宇在论及创作母题时还说到他对我们的基本心态有个判断,“那就是恨大于爱,冷漠大于关注,诅咒大于赞赏。”[2]他并不否定外部社会环境对女性命运的影响,但上述创作观与认识观使他更试图从“人性本恶”的角度去描叙人性之殇,揭示她们精神上的残缺与人性中的劣根性,把社会的、时代的、人性的多种因子糅合在一起来思考与探索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本文将联系作者的创作母题,借助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暂且撇开外部社会力量的影响,侧重从女性内部自身的人性弱点来探讨造成女性悲苦处境和悲剧命运的根源。

一、对权力的忍耐、依附到盲目崇拜

从毕飞宇小说所营造的社会环境来看,几千年来男权主义的统治和奴役使权力概念在人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在权力的追逐中也最能充分暴露出人的劣根性。王连方作为王家庄政治权力的掌控者可以任意践踏村里媳妇的身体,而女人们迫于“权势”的淫威或企图依附他分享权力之羹而最终忍耐就范;施桂芳对丈夫的放荡也是忍耐屈从。林语堂先生在《吾国吾民》中直接把忍耐这一中国人民之“美德”视为恶行,他说“或许吾们的忍苦量虽假使小一些,吾们的灾苦倒会少一些”。

王家长女玉米享受着她依附于父亲权力庇荫而高高在上的荣耀,她对权力是极其热爱的。首先她在家里分工派活,制服了不买帐的玉秀,“洗碗的时候就有一点喜上心头”。父亲倒台后家族蒙羞、妹妹被奸、男友毁婚,玉米更加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所以她择偶标准“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她将对权力的渴望表现得如此赤裸裸,甚至在郭家兴老婆还没死时就当起了情人。婚后她更是丢掉自尊,极尽床第之事,百般讨好丈夫,更不惜出卖妹妹,送走外甥。即便是最能表现女性生命价值的生育也只不过是她提高和巩固地位的一种手段。容易被奴役、容易屈从是女性的一个弱点,但玉米身上凸显着的极强的追逐权力的自觉意识,已经超越了传统女性被支配、被奴役的范畴,她懂得了运用间接的权力来振兴王家、安排工作等,从而完成了她对权力由屈从——依附——崇拜——操纵的蜕变。她时常觉得有一种“胜利的成就感”,但她根本不会意识到这种成就感掩藏着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女性自身的冷酷伤害——这才是女性最大的悲哀——是她自己甘心成为彻彻底底的权力的奴隶。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漫与》中说到“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平原》中吴蔓玲对政治前途的追求又是一个极力崇拜权力的突出例子。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中,她对自己进行着彻底而全面如同自戕的改造:像乡下人一样说着土话叉着腿走路、叫花子似的端着大海碗蹲在地上吃饭、撑着大腿跷着小指剔牙、不顾经血湿透裤管挑大粪……她成为王家庄人人敬畏的村支书。在吴蔓玲身上,我们不能否定她作为一个知识青年对“扎根农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些政治话语的虔诚与热情,但我们更看到了她对权力痴狂追逐中人性的变异——她压抑着所有作为女性的精神情感与心理欲望,甚至直接抹煞了自己的性别意识。

二、对金钱的渴望、贪婪到沉沦堕落

毕飞宇的乡村系列小说侧重于表现人性在权力社会的异化,那么城市系列小说则侧重于表现人性在金钱社会的腐化。

《家里乱了》中一心想嫁给城里人的城市女孩乐果无奈中嫁给了一个从乡下来的“城里人”。一个是幼师,一个是中学老师,微薄的收入,琐碎的生活,两人围绕“钱”的争执越来越多。乐果忐忑不安但又不可抗拒地进入夜总会唱歌,“第一个月乐果挣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这是一次丰收,蕴涵了解放的感觉和时代的感觉”,丈夫苟泉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鼓励,只是“以局外人的姿态微笑关注着妻子”。在没有任何外界阻力的情况下,乐果对金钱的欲望不断膨胀,在灯红酒绿陶醉中由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歌手逐渐走向堕落,最终肆无忌惮地跨越最后的道德底线,成了一个出卖肉体的三陪女郎。《生活边缘》中追逐城市梦想的大学生小苏,毅然放弃分配到山村的工作而与男友留在了城里,但生活的困顿拮据、男友的理想主义迫使她不顾流产后虚弱的身体去寻找工作,在现实的磨砺中也渐渐改变了自己的价值观,与汪老板产生了微妙的关系。

人是一种堕落的生物,人的天性中有潜在的不可克服的邪恶意识,这种意识会不断膨胀,在缺乏约束的情况下将会产生巨大的破坏力。乐果与小苏对金钱不可遏制的渴望让她们撕破社会、家庭、道德的拘束,在物质的满足中破坏掉人性中的羞耻感,从而走向堕落。

三、对亲友的嫉恨、伤害到人性泯灭

毕飞宇描绘着一幕幕在权力与金钱诱惑下女性“伤害”他人与自我“伤害”的画面,让人触目惊心。都说作者写《玉秀》是较为温和的,笔者反而觉得是更为惨烈的:当“伤害”侵蚀到亲情时,人性温柔的面纱被撕开,内心最深处的邪恶与黑暗暴露无遗,这让读者更加胆颤心惊。

为了一件衣服,妹妹玉穗对惨遭强暴的玉秀破口大骂:“多少男人上过——尿壶!茅缸!”玉秀因此被迫远走他乡,走投无路的她为了留在断桥给玉米下跪。玉米嫉妒妹妹的美丽,玉秀嫉妒姐姐的能干,两姐妹间的战争不管是缘于女性与生俱来的嫉妒,还是缘于对权力、利益的争夺,都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玉米得知玉秀与郭左相好并怀孕后,担心地位动摇、名声受损,故意把玉秀被奸的事实告诉郭左,这段“揭发”颇得《金锁记》中曹七巧破坏女儿婚姻的真传。玉秀忍辱负重地生下孩子,玉米竟然无情地送走。那玉米想方设法为玉秀安排工作又是为什么?卡尔·霍尔奈曾说“当人们塑造他人生活时,他不仅获得令人兴奋的支配他人的力量……”[3]她只是想替王家争回脸面和享受支配他人的兴奋。玉秀在感激玉米收留自己并为自己找工作的同时又有一股难言的恨,她觉得自己最终还是得仰人鼻息。为了在郭家站稳脚跟,玉秀拼命地巴结郭家的每一个人,还连同郭巧巧一起对付玉米。除了维护自身生存利益外,她还希望借助外力来破坏别人的“幸福”达到心理的平衡。

《楚水》中那群受日本人蹂躏的姑娘们本是同条船上的受难者,但为了争得头牌地位,她们极尽其能地相互伤害,上演着一出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剧,在其谋得生存的过程中不择手段,渐渐泯灭了人性中仅有的一丝善良和良知。

四、对理想的执迷、疯狂到自戕迷失

毕飞宇笔下也不乏对美好理想进行追求并为之奋斗的女性,比如筱燕秋与玉秧。

《青衣》中的筱燕秋是一个迷失在自己虚幻的艺术世界里的狂热追求者。她在饰演《奔月》中的“嫦娥”一炮走红后便沉浸在戏中无法自拔。在她心中,“她就是嫦娥,嫦娥就是她”。二十年间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她都不惜一切来维护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嫦娥”:她将沸水泼到师傅脸上,并不是出于他人所谓的“妒良才”,而是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师傅通过政治性修改来亵渎她心中的“嫦娥”;她为了《奔月》复出主动投怀送抱,这“给她留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难受”,但她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贞操、人格,而是因为她觉得被奸的是“嫦娥”;她拼命减肥狠心堕胎霸占舞台,“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嫦娥”已经成为她的生命,所以一旦她发现嫦娥并不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时,她崩溃了。筱燕秋对艺术的执著是崇高的,但她无法区分幻想与现实,更不惜牺牲人格和尊严,其疯狂与痴迷已远不是执著和热爱。

玉秧的出生本身就是个多余,她只不过是王连方孕育继承人时的附带品,从出生起就缺少应有的肯定和尊重。正因为这种缺失,她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卑微感,她才更渴望得到认同与尊重,她吃死力考学校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学校里她仍然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多余人。她因生性木讷及乡下身份处处被排挤,即使被人冤枉偷钱也无处可诉;班主任随手一挥,她便被集体大合唱淘汰。所以当魏向东“任命”她为“地下工作者”时,她为自己被注意和被重视而激动不已,并天真地以为这能彻底改变命运。她窥探别人的隐私,告发自己的老师同学,这其中有她的复仇心理,更有她的盲目与迷失,因为她认为这是对校卫队工作的负责。她甘愿委身魏向东,成为这个性欲变态者的玩物以换得留城工作的机会,还麻木地觉得“这个大交易,划得来”。作品最具讽刺意义的是玉秧在寻求自身价值肯定的过程中把外部力量看作救命稻草,反而失去了自己对个人价值的肯定。究其根本,玉秧与筱燕秋都没有正确而清醒地认识女性的生命价值和自我价值,所以迷失是不可避免的。

五、对本性的压抑、放纵到麻木无奈

对性的欲望是人类本性最原始、最本质、最纯粹的表现。毕飞宇作品中的性往往是与包括权力在内的利益交易的砝码。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女性用“身体”做交换,来获取自己卑微的生存空间或满足各种欲望,她们都没有从自我意识的角度去真正享受性所带来的欢愉,而是完全压抑了正常的情感与生理欲望。

林红(《林红的假日》)是众人眼中严谨的好领导、好总编,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为了维护这层外衣,她不得不藏起那些美丽的时尚衣服,不得不机器般地顺从丈夫计划性的房事……她心里总是提醒自己:“林红,你是主编,是领导,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千万不能太放肆!”青果的一句诘问:“你这样活着到底累不累?”触动了她,她开始意识到身体与心灵深处存在着被现实因素与自我观念压抑着的欲望。于是,毕飞宇给她设置了一个释放的空间——她去休假了。假日里她疯狂地放纵自己但又很矛盾,她无法摆脱现实与理性的束缚,下属张国劲与她激情时还是清醒地感到她是林总不是林红;林红也最终发现她“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理性的回归只不过是一种用理性克制欲望的痛苦与无奈,是对早已习以为常的生活的麻木,这种麻木不亚于《楚水》中被逼良为娼的女人们在生不如死的挣扎后渐斩地“看开了”,“就那么回事”。

《平原》中“村支书”这一社会角色的行为举止规范已经融入到吴蔓玲的自我改造中,她的真人性、真性情已经被掩盖。但她终究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女性,她暗恋着端方,少女的情窦初开让她自然本性中压抑着的对爱情和婚姻的渴望慢慢浮出,所以她在朋友的婚礼上失控地哭了。被强暴的吴蔓玲在失贞的痛苦中不经意间体察到巨大的性缺憾,但这种原始狂野的性欲又得不到正常的发泄,以致她与公狗产生了暧昧的关系,最后在愈加强烈的身体觉醒和自我压抑的矛盾中也走向了疯癫。

更显然的是,毕飞宇笔下的女性对性欲的渴望也只是生物本能的宣泄或只是精神空虚的替代,与圣洁的爱情几乎毫无关系,即便是相爱的端方与三丫(《平原》)。三丫最初只是被端方宽厚的身体吸引;端方在三丫死后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来,对她只有身体的记忆。这种情感与性欲的分离,精神与肉体的隔裂,也必将导致人在肉体的放纵中沉沦。

这些女性纵然是不幸的,但她们在其自身利益的获得与理想的实现中,把希望寄托在某种外力如权力、金钱、名誉、男人上,并不惜一切代价,对现实的麻木、对权力的迷信、对女性自身价值的不觉醒又致使人性彻底地扭曲、异化。这让我们明确地看到导致女性悲苦的原因不仅仅是历史和主宰历史的男性,更主要是女性自身的弱点,女性既是男权强势话语下的受害者,也是个体悲剧命运的制造者。她们如一朵朵灿烂的花朵,绚丽绽放、争奇斗艳,但人性中的弱点使得她们在绚丽绽放之后快速凋零。毕飞宇塑造这么多生动鲜活的悲剧女性,首先不难看出的是他在关注思考女性悲剧命运中透露出来的对女性的悲悯与同情。

当然,毕飞宇也描写了很多善良、美好、大爱的具有人性优点的女性,如《哺乳期的女人》中的惠嫂,《生活在天上》的蚕婆婆。但惠嫂给予没有血缘关系的旺旺的母爱温情在断桥镇人的卑琐的嘲讽唾骂中黯然,蚕婆婆在人情淡漠、情感疏离的现实孤独中以抚育蚕宝宝来寻找慰藉。作者对人性优点歌颂的同时也对大众群体猥琐阴暗的心理与精神病态进行了凸显。因此,这些女性不管是被“伤害”,或是以被伤害者的身份去“伤害”他人和自己,都只不过是大众群体人性劣根性的一个折射点。毕飞宇正是以女性所具有的弱点来反映人的生存心理与异化状态,透视人普遍具有的劣根性,深刻揭示这些劣根性在社会与个体悲剧命运中所产生的致命性影响,从而在批判中更像鲁迅先生《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所说的“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我们可以把毕飞宇也看作一位深刻的鲁迅式的作家。

[1]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2]汪政,毕飞宇.语言的宿命[J].南方文坛,2002(4).

[3]卡伦·霍尔奈.我们的内心冲突[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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