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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与模仿:试论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小说创作的发端

2012-08-15

关键词:新文学胡适文学

亓 丽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管理工程系,广东 广州 510300)

先从价值入手再到内容和技术上的改造可以视为对某种文学体裁推崇和革新的一种常规可行的方法,从古至今并不乏实例。小说这个传统文学中的“小道”在晚清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新文学倡导者不需要重新确立小说的地位而直接进入小说形式的层面。这里所提到的小说形式来自于胡适的观点。胡适认为“文学革命的运动,无论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1]按照传统的两分法,文学被划分为形式和内容两部分,形式是文学作品内容的载体,文学内容要通过形式完成体现和物化。在“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关乎内容和形式的两大文体上,“怎么写”显得尤其关键。文学形式散见于每一具体文本中,具有各式各样的面相,归属于同一类的作品中体现出的共性也可被视为某一文类的形式。文学形式可以理解为文章的布局、材料的建构方式、作品技巧和文体风格等等。胡适将“文的形式”看作“语言文字文体”,具体到小说而言就是小说的语言文字文体,小说的解放就是小说的语言文字文体的解放。他还提到“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2]这里“工具”指的是语言,“方法”即创作手法,划归到小说上就是“如何用白话创造新小说”。

尽管用白话文写小说并非难事,且不说小说在中国历史悠久,宋代以降的白话小说,仅从晚清到“五四”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白话小说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是在西学东渐的大环境和中西文化的剧烈碰撞中,在文学观念的彻底转变和文学理论贫乏的当时,此“小说”已非彼“小说”,现代小说的写作绝不仅是简单的文字转换问题。处于现代文学发生期的小说作家在新的变革要求下无所适从,他们不知道现代小说应该如何来写,小说创作成为他们面临的大难题,这只能是一条艰难的探索之路,而这一点从小说的创作实绩中不难看出。从1917年1月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倡导新文学到1918年5月鲁迅《狂人日记》的刊行,其间相隔一年之久,但是一年中成功进行小说创作的也仅有鲁迅一人。“鲁迅的《狂人日记》在《新青年》上出现的时候,也还没有第二个同样惹人注意的作家,更其找不到同样成功的第二篇创作小说。……这种情况延续到1919年,《新潮》杂志发刊以后,小说创作的‘尝试者’渐渐多了,然而亦不过汪敬熙等三数人,也还没有说得上成功的作品。”[3]1921年,郑振铎在《小说月报》上谈到:“现在中国文学界的成绩还一点没有呢!做创作的人虽然不少,但是成功的,却没有什么人。”[4]这种说法虽然过于偏激,但也并非没有道理。虽然此时关于小说创作的讨论已经在多种刊物上刊登,但理论不能代替实践,小说作品始终千呼万唤难以出场,现代小说的开端似乎有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在中西文化交汇背景下,小说这个中国人本来还算熟悉的文体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变得颇为陌生,作家们陷入失语状态。一种新的文学形式从出现到成熟需要长时间的酝酿和积累,小说必须要经历这一过程。在失语空档期中,在对小说理论的反复揣摩和研究之外,对旧小说的全面否定和对西洋小说的模仿是作家寻找的唯一突破口,否定和模仿也因此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小说创作的发端。通观现代文学的开端,我们发现不单是小说,戏剧和诗歌也是如此。

似乎只有否定旧有的文学才能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以突破,正如否定之否定这一基本的哲学规律,只有否定才能不固步自封,才能另辟蹊径为文学开辟一条新路,才能创造新文学,所以自20世纪以来,文界对中国传统小说的批判就没有停止过。如果说晚清梁启超倡导的小说界革命立足于教化的作用对旧小说多作内容上的批判,那么以与旧文化传统势不两立的姿态登场的五四新文学家对旧小说进行的是全方位的否定,从立意到格调,从文字到形式,无一幸免。虽然有时否定的原因仅仅因为它是旧的,“即使写得极好如《红楼梦》也只可承认他是旧小说的佳作,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新文学。”[5]自鸦片战争已经开始的西风东渐将西方文化传遍中国,在西方发达国家与贫穷落后的中国的对比下,西方文学被国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先进文化的体现。可以说自外国小说传入中国以后,围绕中国小说展开的批评就没有停止过。“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道德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物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6]梁启超将社会风气的败落、道德人心的沦丧乃至国家落后都归因于旧小说,这一时期从内容对旧小说的批判和局部批评到五四时期演变为全盘否定。如果说清末民初的变革只是打开一扇门将外来的思想放进来,五四文学革命则是奋力把四周的墙壁捣毁,将旧文学彻底扫地出门。胡适说古典小说中“好的,只不过三四部,这三四部之中,还有许多疵病,至于最精彩的‘短篇小说’,‘独幕戏’,更没有了。”并因此得出结论“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不够作我们的模范。”[7]长篇和短篇、结构和内容都在作者的批评之列。“中国的小说本来是不成体统的。旧时回目小说虽然也有几篇不朽的作品,能够使人感出强烈的情感,但是头绪纷繁,叫人看着捉摸不定,精彩的地方被繁琐的情节掩遮过去。至于短篇的作品,则非香艳体的小品文字,即聊斋式的纪事文章,不是言怪,便是述怪,千篇一律,互相模仿,仿佛一个工厂里制出同样的出品。”[8]不仅是旧小说,他们对待中国传统文学也持相同态度。郑振铎认为“我们中国的文学,最乏于‘真’的精神,他们拘于形式,精于雕饰,只知道向文字方面用工夫,却忘了文学是思想、情感的表现,所以他们没有什么价值。”[9]非但古代小说,晚清以来的新小说也被“五四”新文学作家弃之如敝屣。尽管晚清时流传到现在印成单行本的小说“至少在两千种以上”(阿英语),但这些作品极少被赞同和认可。胡适虽在《文学改良刍议》中为配合他对白话文的宣传曾经对吴趼人等人的白话小说大加称赞,但后来也变了说法:“现在的‘新小说’,全是不懂文学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结构,又不知描写人物,只做成了许多又臭又长的文字;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2]被批判的还有当时的礼拜六、鸳鸯蝴蝶派等小说。

在对西方文学无限推崇的五四时期,因对旧小说的全面否定而无法因袭也不想因袭传统的现代文学作家将对西方文学的模仿视为最正确、最快捷有效的方法。“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因为西洋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作典范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胡适甚至认为在现阶段小说的创作根本无从谈起:“我以为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步,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2]他认为与自己摸索创造相比较,模仿要更切实际,见效也更快。正如胡适的很多观点现在看来过于片面和偏激而拥趸者绝不在少数一样,当时对于模仿的热切推崇者大有人在。周作人在《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一文中就对“模仿”大加赞赏。他说“日本的文化,大约可说是‘创造的模拟’。”对小说先模仿,再在模仿中独创是周作人理想中的小说创作轨迹。他把晚清以来新小说的不成功归因于不肯模仿和不会模仿。“中国讲新小说也二十多年了,算起来却毫无成绩,这是什么理由呢。据我说来,就只在中国人不肯模仿不会模仿。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旧派小说,还出几种;新文学的小说就一本也没有。”周作人期待“我们要想救这弊病,须得摆脱历史的因袭思想。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随后自能从模仿中,蜕化出独创的文学来。”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周作人反对拟古提倡模仿的决心和态度。钱玄同也积极附和这一做法,他说“中国今日以前的小说,都该退居到历史的地位;从今日以后,要讲有价值的小说,第一步是译,第二步是新做。”[10]罗家伦表达了相同看法:“若是要做好小说,除了以上的法门而外,还须读者多看西洋的小说。西洋小说界近来的杰作,实在很多。”[11]

大量翻译西方小说名著并加以仿做是现代文学发生期达成共识并付诸实践的做法,在“别求新声于异邦”的时代,外国文艺作品及文艺思潮成为小说评价和写作的标准。文学贵于独创,但这一时期的作家丝毫不避讳这种模仿是否会影响创作的独特性,相反,他们很愿意强调自己对西方的模仿,鲁迅就是其中的典型。鲁迅不止一次将自己的小说创作归因于外国文学的影响,“我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国的作家。”(1933年,与董永舒信)“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他把《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的成功都归因于外国文学,他说“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12]对于极力提倡文学独创性、又几乎每篇文章都有不同风格的鲁迅而言,毫不隐晦自己对外国文学的借鉴,并将自己小说的“取法”归因于外国作品,不能说与时代的潮流没有关系。

现代文学文坛的认识在最初两年的迷茫期后逐渐清醒起来,对原先大力倡导的否定和模仿开始产生不同意见,这也正是五四文学在摸索中前行不断进行自我修正的特质。茅盾在刊登于1920年1月《小说月报》第11卷第1 期的《小说新潮栏宣言》中发表主张:“旧文学也含‘美’ ‘好’的,不可一概抹煞。所以我们对于旧文学并不歧视;我们相信现在创造中国的新文艺时,西洋文学和中国的旧文学都有几分的帮助。我们并不想仅求保守旧的而不求进步,我们是想把旧的做研究材料,提出他的特质,和西洋文学的特质结合,另创一种自有的新文学出来。”[13]茅盾的发言如同风向杆一样标志着人们态度的变化,从这一年后,一味地模仿西方的呼声发生了转换。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茅盾观点的提出与1920年的文学环境有关,此时虽然现代意义的小说作品已经出现,各类小说作品也以递增的速度刊出,但作家们对于文坛的写作状况并不满意,除前文中所提及的,很多文章谈到这种现状:“请大家把近二年来中国的创作翻开来看一看,也很有几篇布局极巧妙的作品,不过再细细研究一下,只觉得这种美味在那儿尝过一道——大半是从欧美抄袭来的。”[14]经过最初的模仿,当现代文学的发展逐步进入正轨后,作家们认为单纯、激进的否定和模仿已经无法为新文学创作出更多的新文学,他们开始对照搬照抄西方文学模式表达不满情绪。瞿秋白谈到“因此可以推及中国现在所需的文学,似乎也不单是写实主义,也不单是新理想主义(此处专说现在人物介绍到中国来的)一两个空名词,三四篇直译文章所能尽的。所以不得不离一切主义,离一切死法子,去寻中国现在所需要的文学,应当怎样去模仿,模仿什么样的,应该怎样去创造,创造什么样的,才能使人人都看得懂,受得着新文学的影响,受得着文学的感动。”[15]相比之下,以旧文学作为基础再加以西洋文学的特质创造新文学走中西结合的路子当然要比单纯对西方的模仿更利于文学的发展。1921年后小说作品的逐渐增多与茅盾的中西合璧说一定存在着必然的关系,文学创作的视野被放宽,小说也因此走上更为广阔的道路。

高举民主与科学旗帜的“五四”以雷霆万钧之势改变了中国文学发展的轨迹,用一条分界线将文学划分为新旧两个阵营,彻底脱掉“旧小说”帽子的小说在短短几年的摸索中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样态,从不属于文学到文学的经典,从不知如何去写到积累相当数量的作品,否定和模仿的力量自然不言而喻。虽然现在看来这些否定和模仿难免拙劣和幼稚,但在当时却为现代小说的创作闯出一条路来。当我们钦羡仰慕鲁迅、老舍、茅盾、沈从文等小说大家的同时也不能忘记现代小说所走过的曲折坎坷的小径。应该看到的是,在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下,在无章可循的道路上,现代小说的发展注定充满各种各样的问题,它无法也不可能从出现即走向成熟,正如历史的车轮不会被阻隔一样,任何状况非但无法阻挡现代小说的成熟和繁荣,而且每一次旁逸斜出都是小说进程中的精彩记录,每一种样态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正是它们共同谱写了现代小说浓墨重彩的行程。

[1]胡适.谈新诗[M]//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2]建设的文学革命论[J].新青年,1918,4(4).

[3]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M]//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4]郑振铎.平凡与纤巧[J].小说月报,1921,12(7).

[5]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J].新青年,1918,5(1).

[6]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1).

[7]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J].新青年,1918,4(4).

[8]静观.读《晨报小说》第一集[J].文学旬刊,1921(2).

[9]郑振铎.《俄罗斯名家短篇小说集》序[M]//俄罗斯名家短篇小说集.北京:新中国杂志社,1920.

[10]钱玄同.通信:论小说及白话韵文[J].新青年,1918,4(1).

[11]罗家伦.今日中国之小说界[J].新潮,1919,1(1).

[12]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M]//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3]茅盾.小说新潮栏宣言[J].小说月报,1920,11(1).

[14]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二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15]瞿秋白.沈颖译《驿站监察吏》前言[M]//俄罗斯名家短篇小说集.北京:新中国杂志社,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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