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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源时期的诗派述论

2012-08-15王辉斌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元好问诗派金代

王辉斌

(襄樊学院文学院,湖北襄樊441053)

在金代120年(公元1115-1234年)的文学史上,不仅有元好问、王若虚这样的名家,而且在诗、文、词等方面的成就,也堪值称道,仅就诗歌言,一部《中州集》即足以让后人对金代的诗人诗作刮目相看。而金代诗人元好问《闲闲公墓铭》一文已有言:“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士杰(怀英)、王内翰子端(庭筠)、周三司德卿(昂)、杨礼部之美(云翼)、王延州从之(若虚)、李右司之纯(纯甫)、雷御史司颜(渊),不可不谓豪杰之士。”[1]在这篇为“闲闲公”即诗人赵秉文所撰写的墓志铭中,元好问对党怀英、王庭筠、周昂、杨云翼、王若虚、李纯甫、雷渊诸人均以“豪杰”相称者,表明这些诗人在金代中、后期的诗坛上是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党怀英等“豪杰之士”,在金代120年的诗歌史上,是分属于“国朝诗派”与“金末丧乱诗派”两个诗派的,仅此即可表明,以北方游牧文化为主体文化的有金一代,其诗派的发展与嬗变也是颇具特点的。

一、金代初期的借才异代派

《金史·艺文志》云:“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于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由于历史的原因,以武得国的金朝,虽然也曾创制女真文字,并与汉文字一起作为全国通用的文字,但在金代初期,即金太祖建元收国之初与其后的一段时间(公元1115-1160年)里,本土籍的女真族诗人或以女真语创作过诗歌的诗人,现存各种可考的金源文献所载者甚微,仅有金太祖之孙完颜亮等少许贵族人物。而活跃于当时诗坛并取得重要成就者,则是一批“借才异代派”诗人。所谓“借才异代”,是指金初诗人多来自“异代”的辽与宋,其中,又尤以宋代诗人居多。对此,清人庄仲方《金文雅序》已曾言之,其云:“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先后归之,而文字煨兴,然犹借才异代也。”[2]其中的韩昉(由辽入金)、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皆由宋入金)5人,由于其文学成就主要是表现在诗歌方面,因而被称之为“借才异代派”。亦有称之为“金初遗民诗派”者,如张涤云《中国诗歌通论》等。“借才异代派”是活跃于金代120年诗歌史上的第一个诗派。

在上述5位诗人中,卒年最晚者为蔡松年。《金史·蔡松年传》载云:“正隆四年薨,年五十三。”正隆四年即公元1159年,时北宋已亡整30年。此则表明,凡卒于正隆四年前且系由辽入金与由宋入金之诗人,是皆可称之为“借才异代派”。而据《中州集》、《金史》、《宋史》等材料可知,在蔡松年的这一卒年之前,由辽入金与由宋入金的诗人还有很多,如虞仲文、张通古、左企弓(以上由辽入金)等,以及吴激、施宜生、刘著、马定国(以上由宋入金)等,即皆为其例。这样看来,可知“借才异代派”诗人在当时至少也有数十人之多。而在这数十人之中,最具代表性者,即为由宋入金的宇文虚中、高士谈、蔡松年、吴激4人,对此,元好问《中州集·蔡太常珪》中的“然皆宋儒”四字,又可为之证。

宇文虚中(公元1080-1146年),字叔通,号龙溪居士,今四川成都人。在宋历任黄门侍郎、资政殿大学士等。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充任大金通问使使金,为金所留,仕为翰林学士承旨,与韩昉同掌词命,并被金人称为“国师”;皇统六年,因“复宋”事泄,为完颜宗弼所杀。作为一代文宗,宇文虚中曾以“袖里虹蜺冲霁色,笔端风雨驾云涛”[4]的气概与格调,于“借才异代派”诗人中产生广泛的影响。宇文虚中现存诗歌,几乎全为入金后所作。《中州集》卷一收录其诗整50首,无论纪行咏物,抑或唱和抒怀,大多以对故国、故乡、故人的思念为主,如《重阳旅中偶记二十年前二诗因而有作》、《和高子文秋兴二首》、《又和九日》、《春日》、《安定道中》、《中秋觅酒》等作,即皆属如此。请看其《又和九日》一诗:“老畏年光短,愁随秋色来。一持旌节出,五见菊花开。强忍玄猿泪,聊浮绿蚁杯。不堪南向望,故国又丛台。”作者的“恋南”情结之强烈,仅此即可见其一斑。又如《己酉岁书怀》一诗:“去国匆匆遂隔年,公私无益两茫然。当时议论不能固,今日穷愁何足怜。生死已从前世定,是非留与后人传。孤臣不为沉湘恨,怅望三韩别有天。”以沉湘的屈原自况,诗人对于宋室的一片殷深之情,已溢于言表。

与宇文虚中同年为金廷所杀害的高士谈(?—1146年),字子文,一字字默,为宋韩武昭王高琼之后。高士谈在北宋末年曾官忻州户曹,入金后历任绛州倅、翰林直学士等职,因“预虚文大学(虚中)之祸”而遇害。《中州集》卷一收录其诗整30首。高士谈入金之前后,正是“苏学盛于北”[5]之际,故其诗受苏轼诗的影响较大,这从其《次韵东坡定州立春日诗》、《晓起戏集东坡句二首》、《集东坡诗赠程大本》等作中,即略可获知。从题材内容的角度言,“恋南”、“望乡”乃为高士谈于诗中多所吟咏者。如五律《秋兴》:“鼓角边城暮,关河古塞秋。渊明方止酒,王粲亦登楼。摇荡伤残岁,栖迟忆故丘。乾坤尚倾仄,吾敢叹淹留。”其中“渊明止酒”、“王粲登楼”的典故之用,已是将作者“栖迟忆故丘”的“恋南”思绪和盘托出。又如七律《庚戌元日》一诗:“旧日屠苏饮最先,而今追想尚依然。故人对酒且千里,春色惊心又一年。习俗天涯同爆竹,风光塞外只寒烟。残年无复功名望,志在苏君二顷田。”此诗所写,完全为诗人“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另一种心境,而这种心境,即因诗人的“恋南”情结所致。其他如“春色惊回万里心”(《次伯坚韵》)、“魂断忆当年”(《早起》)、“故乡常在白云中”(《晚登辽海亭》)、“半生常在别离中”(《偶题》)、“泪眼依南斗,难忘故国情”(《不眠》)等,亦皆为诗人“恋南”情结的具体反映。

蔡松年(公元1107-1159年),字伯坚,今浙江杭州人,自号萧闲老人。北宋末年,蔡松年随其父蔡靖守燕山,宋军败绩,随父降金,除真定府判官,遂家居于真定(今河北正定)。尝从元帅府伐宋,直至于淮北,师还后,历任刑部员外郎、吏部尚书、尚书左丞等职,终拜右丞相。蔡松年诗、词俱佳,其诗隽爽清丽,词则与吴激齐名,时人称为“吴蔡体”。《中州集》收其诗59首,《全金元词》存词84首。蔡松年的诗,不仅内容甚为丰富,而且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特别是其随金兵伐宋后于北归途中所写的一系列纪行诗,几乎皆为优秀之作,其中如《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颖上对新月独酌》(13首)、《淮南道中》(5首)、《七月还祁》、《师还求归镇阳》等,即无不令人首肯。这些诗的最大特点,在于从不同的角度抒发了身为金国之臣的蔡松年,对于故国的眷念与沉痛的思乡之情。所以自此之后,蔡松年在金国虽然贵为“爵位之最重者”(《金史·文艺传》),但其不为金所谋的思想却日愈一日,以至于吟咏山光水色,追忆南国风物,成为了他晚年诗歌的主要题材。如《闲居漫兴》一诗:“归田不早计,岁月易云徂。但要追莲社,何须赐镜湖。簿书欺俗吏,绳墨守愚儒。安得如嵇阮,相从兴不孤。”作者于诗中不仅运用了“莲社”、“镜湖”的典故,而且还以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二人自比,则其欲“归田”的思想,仅此即可窥见一斑。

吴激(公元1093前-1142年)是北宋著名书法家米芾之婿,字彦高,今福建建瓯人。曾奉命使金,“以知名留之。仕为翰林待制,出知深州,到官三日而卒”[6]。著有《东山集》,已佚。吴激亦诗、词俱佳,其“乐府”(词)被元好问在《中州集》中推许为“国朝第一手”,所评甚高。《中州集》卷一收吴激诗25首,亦多为“恋南”之作,如《秋兴》一首:“后园杂树入云高,万里长风夜怒号。忆上钱塘江上寺,松窗竹阁瞰秋涛。”又如《张戡北骑》诗:“张生鞍马客幽都,却笑灵光笔法粗。只今白首风沙里,忆向江南见图画。”为两首诗中的“忆向钱塘江上寺”、“忆向江南见图画”等句,即为作者“恋南”思绪的具体反映。类此者,尚有《岁暮江南四忆》、《同儿曹赋芦花》、《题宗之家初序潇湘图》、《秋夜》等。

总体而言,“借才异代派”作为金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诗人群体,诗人们入金的原因虽然有别,在金的境遇也各不相同,但他们对于故国的眷念却从不曾停止,其中尤以由宋入金的一批诗人更具代表性与典型性。这些诗人们深切而浓厚的“恋南”情结,与当年的“望乡诗人”庾信相比,是一点也不逊色的,因此,眷念故国桑梓,思怀宋室故旧,追忆江南风物等,便成为了他们在诗中所反复吟咏的一个主题。而金初诗歌的总体特色,也即因此而得以更进一步之彰显。而值得称道的是,这些身处异国的“望乡诗人”,各以其艺术才华与创作热情,在为金初乃至有金一代诗歌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十分重要贡献的同时,还肩负着南北文化交流的历史使命,为金代包括典章制度在内的各种文化建设,以及升华与提高金人的汉化水平等方面,亦均作出了十分重要的贡献。因此,“借才异代派”之于有金一代,无论是就其文学的发展史而论,抑或于文化的建设成就而言,都是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的。而此,即构成了金初“借才异代派”有别于北、南两宋诸诗派的一个显著特点。

二、国朝诗派的宗唐与诗风

由金世宗大定(公元1161-1189年)至金章宗泰和(公元1201-1208年)的近50年,是为文学史家所认定的金代文学之中期。这一时期,不仅是金朝历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而且也是金代文学史上一个诗人辈出、名家荟萃的诗歌时代。仅据元好问《中州集》、刘祁《归潜志》所载,即可知这一时期的诗人有近100人之多,其中如蔡珪、党怀英、王寂、王庭筠、刘迎、周昂、赵沨、赵秉文等人,不仅极具文学成就,影响深远,而且因皆为当时文坛的中坚,而被金末诗人萧贡称之为“国朝文派”。对此,元好问《中州集·蔡珪》乃有记载,其云:“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虚中)、蔡丞相(松年)、吴深州(激)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蔡珪)为正传之宗,党竹溪(怀英)次之,礼部闲闲公(赵秉文)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贡)倡此论,天下迄今无异议。”[7]这段文字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指出“国初文士”的成员“皆宋儒”,即谓“借才异代派”是以由宋入金的一批诗人为主的,此与上引庄仲方《金文雅序》之所言正互为扣合。其二是将“礼部闲闲公”赵秉文归类于“国朝文派”者,主要是就其早年与中年的诗歌创作而言,因为晚年的赵秉文实际上是一位优秀的“丧乱诗派”的诗人(说详后)。

为萧贡所倡说的“国朝文派”,由于其中的蔡珪、党怀英等人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诗歌方面,因此,“国朝文派”又被称之为“国朝诗派”,如张涤云《中国诗歌通论》即为其例。而事实上,作“国朝诗派”者,是较之作“国朝文派”更符合金代文学特别是金代诗歌的发展规律的。“国朝诗派”诗人的创作活动,由于主要是在金代中期,所以其几乎都是生于金而卒于金的一批本土籍诗人。这一事实的存在表明,“国朝诗派”才是金代文学的真正代表者,因之,他们所获得的一系诗歌成就,自然也就成为了金代诗歌成就之正宗。由是而观,可知萧贡以“正传之宗”称许蔡珪者,是极具只眼的。蔡珪(?-1174)是蔡松年的长子,字正甫,海陵王天德三年(公元1151)进士及第后,历任翰林应奉、翰林修撰等职,并以诗名世。《中州集》将蔡珪编于乃父之后,收诗46首,其数量之多,仅次于蔡松年与宇文虚中(此就《中州集》卷一而言)。仅此,即可见出蔡珪其人其诗在元好问心目中的份量。

与初期的“借才异代派”相比,崛起于中期的“国朝诗派”,表现出了许多令人瞩目的成就与特点,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即为师学对象上的弃苏宗唐与诗风方面的自成特色。金代诗人的师学对象,要而言之,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为宗苏,其二为宗唐。所谓“宗苏”,就是上引翁方纲《石洲诗话》中所说的“苏学盛于北”,也即因蔡松年等诗人被羁留金国后而形成的一股“苏学热”。而“宗唐”,则是指“以唐人为指归”的一种诗学追求。金初诗人虽以宗苏为主,但也宗唐,而且宗苏与宗唐在当时基本上是比肩而行的,这从宇文虚中、马定国等人诗中均曾言及唐人唐诗者,即可准确获知。如马定国《怀高图南》一诗开首即云:“刘叉一猛士,尚得韩愈知。君才百刘叉,知者果其谁。”表明作者对于韩愈、刘叉等中唐诗人是相当熟悉的。又如高士谈《次韵饮岩夫家醉中作》一诗:“清新李白诗能胜,勃窣张凭理最玄。”以“清新”二字称许李白诗风,正是作者深谙李白其人其诗的一种具体反映。凡此,均是金初诗人宗唐之明证。而在金代的中、后期,不仅形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宗唐现象,并且使得“苏学盛于北”成为了一种历史。对此,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一文已有所载,其云:“金自南渡后,诗学为盛,其格律精严,辞语清壮,度越前宋,直以唐人为指归。”[8]又,元好问《杨叔能小亨集引》云:“贞佑南渡后,诗学大行,初亦未知适从。溪南辛敬之(辛愿)、淄川杨叔能(杨宏道)以唐人为指归。”[9]这两条材料中所说的“以唐人为指归”,即是指金代诗人在对待文学遗产方面,乃是直接以学习唐人唐诗为宗旨的。元好问与王恽均为金末元初诗人,即其去辛愿、杨宏道生活的时间非远,故所言应可据信。

金代中、后期的宗唐,实际上是以“国朝诗派”诗人为其代表的,如有“正传之宗”之称的蔡珪即为其一。蔡珪宗唐,与金初马定国等人一脉相承,即都是以师学、效法中唐诗人为能事的。如郝经《书蔡正甫集后》一诗有云:“煎胶续弦复一韩,高古劲欲摩欧苏。……不肯蹈袭抵自作,建瓴一派雄燕都。”[10]前两句所写,是说蔡珪高古劲直的诗风,虽然可与欧阳修、苏轼比美,但其却是继承与仿学韩愈诗风的结果。此外,蔡珪还于其诗题或诗中多次言及唐代诗人,如《太白捉月图》、《读戎昱诗二首》、《并门无竹旧矣,李文铙尝一植之……因作长句》等,即皆为其例。仅就这些诗题而言,表明蔡珪于李白、戎昱、李德裕(文铙)等人之逸事与诗歌,乃是相当熟悉的,则其以之为师学对象,也就自在情理之中。受“正传之宗”蔡珪的影响,王寂、王庭筠、刘迎等人,亦大都以韩愈为师学的对像。王庭筠效法韩愈,重在“诗律深严”与多押“险韵”等技巧性方面,对此,元好问《王黄华墓碑》乃有所载:“暮年诗律深严,七言长篇,尤以险韵为工,方之少作,如出两手。”[11]其中的“暮年诗律深严”、“尤以险韵为工”云云,即为其师韩之所获。王寂与刘迎,亦大抵如此。

在众多“以唐人为指归”的“国朝诗派”的诗人中,周昂的宗唐可谓特色独具,即其既如蔡珪等人那样师学韩愈,又如宋人那样师学杜甫,且成就突出,所获喜人。对此,元好问于《中州集·常山周先生昂》中已略有所载:“学术醇正,文笔高雅。以杜子美、韩退之为法,诸儒皆师尊之。”[12]《中州集》收录周昂诗整100首,其数量之多,居《中州集》251位诗人之首。而这些诗歌,即为周昂既师韩又师杜的一份硕果。但相比之下,周昂的师杜又尤值称道。周昂师杜,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其一是习学杜诗自幼年而晚年,这种师学情况,在有金一代的诗人中是极为少见的。正因此,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乃载之甚详:“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奇险,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13]王若虚为周昂的外甥,所言自可据信。其二为学杜重在学习杜诗的精神与沉郁顿挫的风格,对于这一点,组诗《翠屏口七首》即为其代表。这组五言律诗之所写,诚如有论者所言,其“字里行间充满了忧患意识,诗风逼近杜甫《秦州杂诗》”[14],实堪称为周昂学杜之佳构。

“国朝派”诗人由于皆生于金且成长于金,为地道的本土籍诗人,而成为有金一代诗人之正宗。正因此,其诗歌的风骨与气派,大都具有鲜明的北方文化特征,因之,豪犷刚健,气骨峥嵘,即成为了其风格的主旋律。但由于诗人们的生活经历、师学对象、审美趣味等方面所存在的差异性,因而又使得各自诗歌的风格于同中有异,自成特色,如蔡珪诗歌的清健雄奇,王寂诗歌的奇崛秀拔,刘迎诗歌的气骨苍劲,周昂诗歌的沉郁苍凉等,即无不如此。请看蔡珪的《医巫闾》诗:

幽州北镇高且雄,倚天万仞蟠天东。祖龙力驱不肯去,至今鞭血馀殷红。崩崖暗谷森云树,萧寺门横入山路。谁道营丘笔有神,只得峰峦两三处。我方万里来天涯,坡陀缭绕昏风沙。直教眼界增明秀,好在岚光日夕佳。封龙山边生处乐,此山之间亦不恶。他年南北两生涯,不妨世有扬州鹤。[15]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全诗对医巫闾峰(阴山山脉的高峰)的描写,不仅气势磅礴,笔力千钧,而且还有一股雄健之气充溢其中,极具郝经在《书蔡正甫集后》所言“高古劲拔”之特点。胡应麟《诗薮》(杂编卷六)认为此诗“合者不甚出宋、元下”者,实属的见。其他如党怀英《奉使行高邮首中》、刘迎《沙漫漫》、王庭筠《游黄华》、朱自牧《冬日拟江楼晚望》等,或气骨豪健,或格调苍劲,或阳刚雄健等,亦皆具北方文化的鲜明特征。而这种鲜明的特征,在以宇文虚中、蔡松年、高士谈等人为代表的“借才异代派”诗人的诗歌中,是很难见到的,而“借才异代派”诗人与“国朝诗派”诗人诗歌表现在风格上的区别,亦正在于此。

三、元好问与金末丧乱诗派

金宣宗贞祐二年(公元1214年),金室南渡黄河,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史称“贞祐南渡”。此前的卫绍王(公元1209-1213年)时期,金朝已是“纪纲大坏,亡征已见”(《金史·哀宗下》),贞祐南渡后,不仅未能挽救其衰落的命运,而且更是兵祸连连,内外交困,政局江河日下,以致败乱之象环生。在南渡20年后的公元1234年,金最终为窝阔台(即后来的元太宗)所灭,自此蒙古一统北方。而在自卫绍王执政到金为蒙古所灭的25年里,活跃着一大批个性各具的诗人,如王若虚、雷渊、李纯甫、李经、张珏、杨云翼、刘从益、李俊民、辛愿、麻九畴、李汾、王元粹等,即皆为这一时期诗坛中的佼佼者。其中,成就最为卓著、影响最为深远的诗人,即为在“艰危警急之际,未尝一日不言诗”[16]的元好问。这些诗人虽然经历与遭遇不尽相同,对时局的认识也不一致,但他们不仅共同见证了金室的南渡,而且也皆目睹了蒙古灭金的历史过程,因之,跳动于他们诗歌中的脉搏,几乎都与这一时期的丧乱政局关系密切。正因此,文学史家多称这些诗人为“金末丧乱诗派”。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使得这个诗派既是金诗的终结者,又成为了元诗的开端者之一。

元好问是“金末丧乱诗派”中最杰出的一位诗人。金室贞祐南渡时,元好问25岁。元宣宗兴定五年(公元1221年),32岁的元好问在汴京进士及第。而在汴京期间,元好问写下了一系列歌颂与赞美这座金国新都的诗作,如被编入《元好问全集》卷五的《梁园春五首》、《探花词五首》等乐府诗,即皆为其例。但未久,蒙古铁骑挥师南下,大军进围汴京,金哀宗等人弃城而逃,元好问即为叛降蒙古的崔立所劫,并在蒙古军队的拘羁下北渡黄河。天兴三年(1234年),正月,金哀宗自缢于蔡州(今河南汝南),金朝灭亡,元好问亦因此而成为了一位遗民诗人。作为“丧乱诗派”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元好问在金代后期的25年(公元1209-1234)里,写下了一系列反映社会现实,关心民生疾苦的优秀之作,如《宛丘叹》、《驱猪行》、《山阳夜雨》、《雁门道中书所见》等,或哀叹自然灾难给人民带来的痛苦,或对各种租役予以谴责,或于金末社会的黑暗进行揭露,均具有很强的现实性。而最值称道的,则是诗人写于这一时期数以十计的丧乱诗。如: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哀。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无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17]

公元1231年,时在南阳为县令的元好问,获知岐阳(今陕西凤翔)陷落的消息后,即以“空望岐阳泪满衣”的绝望心情,写下了著名的《岐阳三首》,以对蒙古军队的残暴罪行进行控诉,此诗即为其中之一。全诗以沉痛之笔,一方面对蒙古军队惨绝人寰的屠杀进行控诉,一方面则于诗人的一腔泣血悲愤予以尽情抒发,二者的互为融合,使得这首《岐阳》之作充满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又如《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二:

惨淡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18]

诗题中的“壬辰”为金哀宗天兴元年(公元1232年)。是年冬,金都汴京为蒙古大军所围,元好问当时正任职于汴京,不仅目睹了“惨淡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的战争实况,而且对“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的陷落景况也深表关注,因此诗人极希望能有如“包胥”者挺身而出,救金源政权于危亡之中。类此者,在一部《元好问全集》中还有很多,如《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续小娘歌》、《俳句雪香亭杂咏十五首》、《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落魄》等,即皆为其丧乱诗的佳构。

元好问的上述丧乱诗,由于都是建立在诗人目睹了蒙古铁骑残暴罪行的基础之上的,因而广泛而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国破家亡、哀鸿遍野的社会现实,堪称是记录金源亡国之际的一部诗史。清季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八中,认为这些丧乱诗“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感时触事,声泪俱下,千载后犹使读者低回不能置”者,诚为晚年元好问的知音。与元好问同为“丧乱诗派”诗人的王若虚、雷渊、李纯甫、李经、张珏、杨云翼、刘从益、辛愿、麻九畴、李汾、王元粹等人,在这一时期内,不仅也如元好问一样目睹了金源为蒙古所灭的现实,而且亦创作了不少反映国家黍离之悲的“丧乱”之作。如在当时有“文坛盟主”之称且卒于金亡前两年(公元1232年)的赵秉文,即先后写下了一系列揭露蒙古军队在南下途中乱杀无辜、并为金室危在旦夕命运担忧的诗篇,其中如《济源四绝》、《从军行送田琢器之》、《送雷希颜之泾州录事》、《汾阳王像》、《逍遥楼》、《冷岩行》等,由于大都具有悲愤感怆、深厚顿挫之特点,而可与“诗圣”杜甫的《悲陈陶》、《悲青坂》等名作并读。如其著名的《饮马长城窟行》一诗:“饮马长城窟,泉腥马不食。长城城下多乱泉,多年冷浸征人骨。单于吹落关山月,茫茫原上沙如雪。十年征夫九不回,一望沙场心断绝。胡人以杀戮为耕作,黄河不尽生人血。木波部落半萧条,羌妇翻为胡地妾。圣皇震怒下天兵,天弧夜射旄头灭。九州复禹迹,万里还耕桑。但愿猛士守四方,更筑长城万里长。”此诗虽然是一首旧题乐府,但诗中的“胡人以杀戮为耕作,黄河不尽生人血。木波部落半萧条,羌妇翻为胡地妾”等句之所写,却紧扣着金室南渡后的时代脉搏。正因此,作者即于诗的结尾处发出了“但愿猛士守四方,更筑长城万里长”的强烈呼声,而这种呼声,与上举元好问于《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二中所寄希望(“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又是何其相似!仅此,即充分反映了作为“丧乱诗派”诗人的赵秉文对于金室危亡现实的深切关注。

被元好问在《中州集》卷十称为“三知己”的辛愿(?-1231年)、李汾(公元1193-1232年)与李献甫(公元1195-1234年),亦是“丧乱诗派”中的三位优秀诗人。“三知己”的生活经历虽然不尽相同,但其于金末板荡之际,都曾写过不少忧时伤乱之作,如《乱后》、《乱后还三首》(辛愿)、《拟张水部行路难》、《避乱西山作》(李汾)、《长安行》(李献甫)等诗,即皆为丧乱诗中的佳构。这些丧乱诗分别从不同的视角与不同的维度,较好地表达了“三知己”对于战乱现实的关注,以及其于亡国之哀的情感抒发。以李献甫为例,其《长安行》即是这方面的一首优秀之作。此诗以“长安”代指金朝都城汴京,并立足于“我闻”二字,将蒙古军队围困、战领汴京后的种种情形,进行了一一述写,如守城将士的消极心态(“将军誓守不誓战”),蒙古铁骑破城后的肆意屠杀(“杀人饱厌敌自去”),战乱后都城的荒凉情状(“但见蔽野鸡群鸣”)等,皆如特写镜头般凸现于读者面前,沉痛而凄惨。

四、金源诗派的发展与变化

在“用武得国”的金王朝,其诗歌成就虽然不足以与赵宋并论,但活跃于金代初期、中期、末期的如上所述之三大诗人群体,无论是从其发展过程、创作活动等方面言,抑或着眼于文学素养、师学对象、审美趋向以论,都是有着其自身的特点的。而正是活跃于这三大诗人群体中数以百计的诗人(仅《中州集》中的作者就有251人),以各自的艺术才华与艺术实践,为120年的金代诗歌写下了最为辉煌的篇章。这些诗人虽然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其诗歌的风格也各自有别,但他们对于诗歌创作的前后相续与互为关联,却是表现得相当契合与一致的,从而有力地推动了金代诗歌大踏步式的向前发展。开国之初的“借才异代派”诗人,虽然是以种种原因而仕金的辽、宋诗人为主体,但他们在为金初诗歌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的同时,还以其丰富广博的学识与切切实实的诗歌创作业绩,培育与影响了一大批本土籍诗人,如号称“学高才妙,斗南一人”的蔡珪,即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之一。蔡珪不仅为“借才异代派”诗人蔡松年之子,并且由于在诗学修养等方面深受乃父之影响等原因,而成为了“国朝诗派”公认的“正传之宗”。所以,自蔡珪及其同时代的一批诗人如党怀英、王寂等人始,金代文学史上的第二代诗人,也即大金国的本土籍诗人,便得以风靡于当时的诗坛并成为诗坛的中坚。不仅如此,蔡珪等“国朝诗派”诗人大量的艺术实践,还使得华夏文学的中心向北延续,在当时成为了一种无可否认的文学史事实。

正因为“国朝诗派”是以金代的本土籍诗人为主的,所以,这一诗派中的绝大多数诗人,几乎都与北方游牧文化紧密相关,如蔡珪、党怀英、、王庭筠、刘迎、周昂、赵沨等人,即无不如此。这是“国朝诗派”诗人与“借才异代派”诗人之间,所存在的一个最为本质的区别。这一区别的存在表明,受“借才异代派”诗人影响而成长起来的蔡珪等新一代的本土籍诗人,其诗歌在个性色彩、审美趣味等方面,必然会与宇文虚中、高士谈、蔡松年等“借才异代派”诗人迥异其趣。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一般而言,宇文虚中等“借才异代派”诗人,由于在赵宋时期所接受的是中原文化特别是江南文化的滋养与熏陶,入金后的“恋南”情结又是与日俱增,因之,其诗风大都较为悲郁而深婉,甚至是哀怨与沉痛。而蔡珪等“国朝诗派”诗人的诗歌则不然。“国朝诗派”的诗人(含部分少数民族诗人如完颜璹等)由于从小就生活在游牧文化区域,所接受的是迥异于江南文化的北方文化,因之,其诗歌的风骨之峥嵘,气派之豪犷,笔力之沉雄,自然是非宇文虚中等“借才异代派”诗人的诗歌所能相比的。所以,大金国诗歌的时代特征与艺术风貌,至“国朝诗派”的崛起才得以真正确立,并因此而可与宋诗和元诗比美。

贞祐南渡后,金源政权虽然在风雨飘摇的岁月中勉强渡过了20年,但其最终则以金哀宗自缢于蔡州而宣告灭亡。而生活于这一时期的诗人们,无论是其诗学观念抑或师学对象、审美趣味等,又都随着这种形式的变化而变化。其中,变化最为明显者,即为这一时期的诗人们紧承“国朝诗派”的“以唐人为指归”,将师学的重点对象转向了“诗圣”杜甫,以至于出现了以元好问父子为代表的一批宗杜派,而“杜诗学”之名目亦因此而始①。于是,杜甫诗歌的“诗史”精神,便激励着当时的一批“丧乱诗派”的诗人,创作了一系列可与杜甫“三吏”、“三别”、《北征》等作相辉映的优秀诗篇,如上举元好问《岐阳三首》、《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续小娘歌》、《俳句雪香亭杂咏十五首》、《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落魄》等,赵秉文《济源四绝》、《从军行送田琢器之》、《送雷希颜之泾州录事》、《汾阳王像》、《逍遥楼》、《冷岩行》等,即皆具有杜甫诗歌的“诗史”特质。其中,又尤以元好问的丧乱诗最具典型性。元好问的丧乱诗,特别是那些用七律写成的丧乱诗,由于具有描写真实、感情激越、诚挚悲凉、雄浑悲壮等特点,而可乱真于杜甫的“诗史”之作,对此,赵翼《瓯北诗话》卷八在比较元好问与杜甫“律诗之可歌可泣”时,所举元好问诗全为其丧乱诗之例,即足可证实之。

由“借才异代派”到“国朝诗派”,再由“国朝诗派”到“丧乱诗派”,金代诗歌120年的发展史之脉络,即由这三个诗派的前后相续而得以清晰呈现。这三个先后崛起于北方文化区域的诗派,既不同于宋、元两代的各种诗派,又有着其自身的显著特点与成就,并与活跃于这一时期的“金吴蔡体”、“金承平体”、“金遗山体”等词派一道,为金代文学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注释:

①据《元好问全集》卷五十九所附《缪辑年谱中》(第646页),元好问撰《杜诗学引》一文,乃在其36岁时于汴京权国史院编修官的金哀宗正大二年(1225年)。其时,金室南渡已11年。

[1]元好问.闲闲公墓铭[A].元好问全集(上册.卷十七)[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477.

[2]庄仲方.金文雅序[A].(转引自)中州集(前言)[M].北京:中华书局,1959.2.

[3]张涤云.中国诗歌通论(第四章)[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187.

[4]宇文虚中.生日和甫同诸公载酒袖诗为礼感佩之馀以诗为谢[A].中州集(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59.6.

[5]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56.

[6]元好问.中州集(卷一.吴学士激)[M].北京:中华书局,1959.12.

[7]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蔡太常珪)[M].北京:中华书局,1959.33.

[8]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A].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一七六)[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9]元好问.杨叔能小亨集引[A].元好问全集(下册.卷三十六)[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37.

[10](转引自)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438.

[11]元好问.王黄华墓碑[A].元好问全集(上册.卷十六)[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471.

[12]元好问.中州集(卷四.常山周先生昂)[M].北京:中华书局,1959.166.

[13]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M].历代诗话续编本[Z].北京:中华书局,1983.506.

[14]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第二十七章第二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444.

[15]元好问.中州集(卷一.蔡太常珪)[M].北京:中华书局,1959.34.

[16]段成己.元遗山诗集序[A].元好问全集(下册.卷五十)[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417.

[17]元好问.元好问全集(上册.卷八)[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218.

[18]元好问.元好问全集(上册.卷八)[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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