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边界乡村》中的社会空间政治
2012-08-15李兆前
李兆前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文艺理论研究
论 《边界乡村》中的社会空间政治
李兆前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本文以家屋、工作场所以及城市与乡村等社会空间为考察对象,分析威廉斯的自传体性质的小说 《边界乡村》的社会空间中男性与女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信仰、殖民主与殖民者之间的对立冲突,进而揭示小说中所呈现的性别、阶级以及民族身份等权力结构和社会关系以及威廉斯对此的探索和思考。
雷蒙德·威廉斯; 《边界乡村》;社会空间
恩斯特·卡西尔说:“空间和时间是存在其中的所有真实的框架,只有在空间和时间的条件下,我们才能设想任何真实的事物”(Cassirer,1954:62)。社会—历史真实是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学、文化研究和小说写作的观照对象,而从空间和时间双重维度认识、理解、把握社会—历史,以及改造人类现实世界和创造美好的人类前景是他观照真实的方法和目的。虽然呈现真实事物的空间和时间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在观察事物时,人们往往侧重不同的维度。从空间维度言说,威廉斯侧重于事物的空间和地点位置及其蕴含的意义,他的 《乡村与城市》被称为是关注空间问题的入门读物 (沃尔弗雷斯,2009:270)。当然,不仅仅是 《乡村与城市》,他所发表的 《共同体》、《共同体的重要性》、 《分权和地方政治》等一些文章也直截了当地对空间问题进行了探讨,他的带有自传体性质的系列小说 《边界乡村》、 《第二代》、 《自愿者》等同样渗透着他的空间以及地点观。
威廉斯的研究者早期关注的是他对文化本体以及文化史的研究,随着文化研究的空间转向,国内外学者开始关注威廉斯对空间的思考和研究。刘进先生的论文 《论雷蒙德·威廉斯对英国现代文学的空间批评》以 《乡村与城市》为例研究了威廉斯的文学空间批评模式及其意义。托尼·平克尼的专著 《雷蒙德·威廉斯》用巴什拉的空间诗学观对威廉斯的六部小说中的一些具体的地点进行了简要的空间解读,并认为小说呈现了表面复杂性和陌生性以及边界的消弭等后现代特点,总结说:威廉斯是一位 “后现代地理学家”,并特别指出他的最后一部小说 《黑山的人民》无与伦比地展现了爱德华·索亚所说的 “社会—空间辩证法”①社会空间辩证法(social-spatial dialectic):有组织的空间结构本身并不是具有自身独立建构和转化规律的结构,它也不是社会生产关系中阶级结构的一种简单表示。相反,它代表了对整个生产关系组成成分的辩证限定,这种关系同时是社会的又是空间的。,是一位“后现代小说家” (Pinkney, 1991: 16-17, 118.)。不过,平克尼的结论太过牵强,因为他不能用孤立的一两个特点来判断威廉斯的小说是后现代的,正如我们不能因为某些大猩猩能直立行走、能使用工具和能识字等,就判断说他们是人。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倾向挣脱了时间历史的束缚,诗意地审视人类的社会生活空间,超验地解读一定的生活空间,并赋予它们普世的意义,因而逸出真实的时间和空间,进入虚空之境。威廉斯的文学和文化思想以强调社会体验的动态性、特殊具体性、复杂性以及关系性为特点,因此用巴什拉静态、中性普世的空间观解释威廉斯的作品并不恰当。
空间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场所,说明空间既是地理的、物质的,也是社会的。社会空间意义多元,本文的社会空间指 “生产权力结构和社会关系的物质、心理、话语空间,以及由权力关系和社会关系生产的物质、心理、话语空间”(Son,2006:9)。社会空间承载着各种各样的社会实践活动、社会体验。 (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社会空间表明、包含和隐藏着各种社会关系,总是体现一定的意义(Lefebvre, 1991: 82—83、 154)。 空间具有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属性,它是政治的,是一个政治过程,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 (包亚明,2003:62,67)。福柯认为,空间既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场所,也是若干权力和关系运作的必需场所,因此每一个个体 (不论是行使权力者还是受制于权力者)都被投入到了各种权力的包围之中,空间是一个权力场 (Foucault,1984:252—253amp;1980: 156)。
社会空间中的社会实践活动和社会体验是威廉斯文学和文化思考的对象,本文将以家屋、工作场所,以及城市与乡村等社会空间为考察对象,分析威廉斯的自传体性质的小说 《边界乡村》的社会空间中男性与女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信仰、殖民主与殖民者之间的冲突和对立,进而揭示小说中所呈现的性别、阶级以及民族身份等权力结构和社会关系,以及威廉斯对此的探索和思考。
一 家屋空间:男性与女性的对立冲突
对安全的庇护所的欲求是人的共性,家无疑就是这样的地方。因此,无论走到哪里,家园在他/她的眼里是世界的中心,家是永在的避风港,是永恒的依靠 (Tuan,2001:149,29)。然而,家屋空间是人创建的,是社会的产物,是社会的缩影,因而相应的各种社会关系和权力冲突在家庭成员以及进出这个家庭的人员之间上演, 《边界乡村》中的家屋空间也不例外。
《边界乡村》中的家屋空间性别化。通常认为外面的世界是属于男人的,而女人的世界是家,因而她们被称为 “家屋的天使”(Chandler,1991:88)。 厨房常常被认为是 “一个家庭的心脏”(Russell,2006:104),因而厨房理所当然成为女性的空间,小说中的女人往往被禁锢在厨房里,性别政治在此一目了然。男主人公父母家的厨房在房屋的最后面,由一个侧门通向长长的走廊,与外界相连,除此之外与房子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交通(Border,Country 2006:58;再次引用该小说时,仅标注页码),厨房成了禁闭室。小说中女人的首场秀基本都是在厨房,而且任何时候她们总是茶碟、杯盘在手,小心翼翼地随时欢迎和准备为回家的男人或者是来访的人端茶送水,递筷送碗。小说开端男主人公马修/威尔·普赖斯下班回家,妻子苏珊正在厨房为他 “准备茶”(6)。母亲艾伦的第一次出场是正在厨房里等待从伦敦返家探望生病的父亲的马修/威尔,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端上家常饭菜和麦子酒 (13)。
《边界乡村》中的家屋空间里男女不平等。虽然说厨房是女性的空间,但是她们并不是这个地方的主宰者,男人们才是厨房的主宰者,因而是女人的主宰者。小说多次提到女人们做好饭菜后在厨房默默地等待丈夫、儿子的归来。当父亲哈里病倒后,村里的人们时不时地来到艾伦的厨房,看望她,安慰她,问是否需要帮忙,母亲认为这是 “自然”并 “非常令人感到欣慰的事”(97)。然而,当从伦敦回来的儿子在旁边时,她会不自觉地紧张果不其然,马修/威尔抱怨母亲不应该让这么多人来打扰她,让她在父亲的病床和厨房之间疲于奔波,并试图把父亲的病情写在卡片上贴在门外,以阻止乡亲们对父亲的问候,阻止乡亲们对他的关注。也许马修/威尔并不知道,厨房既是母亲在一定程度上唯一可以拥有的活动和生存空间,也是家乡女人们的社交空间。他这样做,遏制了母亲的个人空间,铲除了乡亲们的社群空间,剥夺了母亲与他人交流、与社会交流的权利。小说中摩根家与马修/威尔家就像一家人,母亲和摩根的女儿艾拉是他最亲密的两个女人。然而,马修/威尔为生病的父亲到多年未见的艾拉家取药时,他一边喝着她沏的茶,一边质问她为什么一直瞒着自己的母亲保持亲密的关系,并认为这种亲密关系 “是完全错误的”,“是令我厌恶的”(339)。马修/威尔对自己最亲的两个女人间的交流以及她们对他的关注和关心都横加干涉,不允许她们有不经过他允许的对他的情感存在。由此可知,男性不仅在物理空间而且试图在心理空间上控制女性。
《边界乡村》中家屋空间被等级化。小说中女人不但对自己唯一的活动场所厨房没有主宰权,而像起居室那样享有特权的空间更不属于她们。起居室是男性空间,是他们处理正经事的地方,女人只有在为男人们端茶送水和协助男人们时才进出那儿。小说中,从严格意义上说母亲总共进入起居室两次,按小说叙述的顺序,第一次是父亲中风卧病在床,马修/威尔进入原本属于父亲的起居室,替他处理保险单、各种表格、看信和写信等。这时,母亲才进入起居室,站在那儿协助离家多年而不熟悉父母家事的儿子。儿子坐着,母亲站着,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 (233)。第二次是马修/威尔上大学之前,秋天在家乡举行的音乐和赛诗节的下午场与晚场中途休息期间,来自有产阶级的艾拉的继母詹妮拜访艾伦家,她们在为男人们准备好茶后,并与他们一起在起居室喝茶拉家常,虽然男人们并不屑与她们为伍 (253)。从母亲第一次进入起居室的情形可知,家屋空间被性别化,厨房是女性空间,起居室是男性的,女性不能随便僭越这些空间。从母亲的第二次进入起居室的情形可知,男性空间被暂时借用,贴上了阶级的标签,性别和阶级的不平等在此同时上演。
《边界乡村》中,男性与女性的不平等不仅仅发生在厨房和起居室,同样发生在通常被认为是家中最亲密、最温暖、最安全的私人空间:卧室。在艾伦怀孕五个月时,哈里打算搬出摩根家,他没有与艾伦商量,独自找好房子后,把艾伦叫到卧室,不顾艾伦的哭泣、害怕和等孩子出生后再搬的请求,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搬家计划,并松开艾伦满怀希望地恳求他改变计划的手,把她独自留在卧室里,径直走了(51-53)。小说中男主人公有两个名字:马修和威尔,在伦敦,人们称呼他为马修,在威尔士,家乡的人都叫他威尔。他的两个名字不但彰显着中心与边缘的冲突与对立,而且首先是父权的产物,是母亲无言的眼泪。孩子的名字,夫妻俩在孩子出生前就讨论过,艾伦想让孩子随外公叫威尔,而哈里不想孩子随双方家庭的名字,给孩子起名马修,“只有他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64)。艾伦生马修/威尔的第五天,在给孩子做出生登记前,哈里告知艾伦他要给孩子注册了,艾伦再次提到想给孩子起名叫威尔,中间名随哈里,虽然她一直是微笑着和丈夫商量,但是眼中充满了 “恐惧”(65)。当丈夫一次又一次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丝毫没有让步时,艾伦的 “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65),然而这一切没有动摇丈夫的决心。哈里注册回家,当她试图确认孩子的名字时,面对既成的事实和丈夫的咆哮,她只好自我解嘲似说:“都注册了又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他就是威尔。”(66)卧室不是艾伦歇息,恢复体力的安全温暖之地,而是隐藏控制、隐藏男性专制的禁闭空间。
从上面对厨房、起居室以及卧室这些家屋空间的分析可知,家对于小说中的男人来说是幸福空间(Bachelard,1964:xxxi),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庇护所,而对于其中的女人来说,家是压迫性空间,是否定她们自由和独立身份的空间,是压榨她们的身体和精神的牢笼。家庭成为了性别优越主义者意识形态最坚固的堡垒。令人心痛的是,威廉斯笔下的女人们对自己的空间地位并没有自觉,而是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心平气和地生活着,这正好印证了很多威廉斯研究者的看法:性别话题是威廉斯著述的一个薄弱环节 (Higgins,2001:xiiamp;Harvey 2001: 163)。
二 工作空间: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对立冲突
空间是社会建构物,社会以空间形式存在,因而社会关系是空间的。阶级以及阶级关系是社会关系结构空间学的具体形式之一,不同的阶级团体以及它们之间表现出不同的社会生产关系,不同的社会生产关系生产和占据不同的社会空间。根据当时主要的社会生产关系,列斐伏尔区分了资本主义生产 (的)空间和社会主义 (的)生产空间,并且认为二者不可兼容。比如说,一旦社会主义空间生产接受资本主义的模式,就意味着接受对方的政治和社会结构,这对社会主义来说是死路一条(Lefebvre, 2009: 192)。
威廉斯在接受 《新左派评论》时把自己划入社会主义小说家的行列,并说他的威尔士三部曲是描写工人阶级生活的地方小说;小说通常描述两个不同世界: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探讨如何使它们相互联系起来的问题,以及通过某一主人公分裂式的生活道路展示工人阶级内部的冲突(Williams 1981:273)。威尔士三部曲的第一部 《边界乡村展示了以哈里为代表的社会主义以及以摩根为代表的资本主义两个不同世界的生活;摩根早期的社会主义信仰和活动、大罢工失败后转向资本主义反映了工人阶级内部的矛盾和冲突;而马修/威尔是越过和联系这两个世界的纽带。《边界乡村》的两种社会阶级关系生产了两种相互冲突的空间,即资本主义生产空间和社会主义生产空间,这两种生产空间分别以大罢工失败后的摩根和哈里的工作活动空间展开。
哈里的工作活动空间除了铁路的信号亭,还有在村里租赁的几小块菜地等,是一些近似于自然的空间。哈里工作了一辈子的铁路信号亭坐落在野生动植物自由生长的青山之间,同时山上有与他们浑然一体的见证了人类文明的古城堡、修道院。信号亭内部仅有装着防火用的水和沙子以及洗手水的三个桶子,一个放杂物的架子,一个高木凳,一张折叠椅等工作必备品,简朴而实用。哈里生活的格林莫尔村,人家不多,稀疏地分布在青山绿水之间。村里有古城堡、教堂、学校、图书馆等公共设施,重要的是,格林莫尔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村庄 (82)。村庄里的人们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互通有无,团结一致,互助合作, “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44)。在这样一个自然、友爱的地理空间中,哈里与其他乡亲互相帮助,在租来的几小块菜地上栽种莴苣、土豆、葡萄、鹅莓和苹果等本土蔬菜和水果,并从山上捉来野蜂驯养,过着简朴、平静、自然且自足的生活。连接哈里不同的工作活动空间的是脚踩出来的茅路,其间的交通不是走路就是骑自行车。哈里与乡亲们为了生存而有限地使用和利用自然空间,尽量保存自然环境的原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
威廉斯的威尔士三部曲无一例外地都表征了他的社会主义思想以及对社会主义未来道路的思考。如果说哈里的栽种活动空间表征了威廉斯的社会主义生态观:“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Williams,1989:214),有节制合理地使用自然是社会主义社会的职责,那么哈里与同事和乡亲们在工作活动空间的“共享”精神 (共享社会主义信仰、共享工作和生存的机会、共享决策权等)则是威廉斯认可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Williams,1989:284-285)。小说回忆了1926年的大罢工,罢工刚开始时除了摩根对事件有所了解外,信号亭的工人们并不太明白,但是当知道为了支援煤矿工人需要各行各业的工人协同罢工,为了 “建立属于工人阶级自己的社会系统”和 “为自己赢得权力”(104)时,所有的工作人员共同协商,克服种种困难,毅然决然地加入了罢工。最后由于全国总工会领导的妥协,罢工失败,部分工人成为替罪羊被解雇,哈里就是其中一位。在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梅雷迪思与铁路当局对抗,冒着自己失去工作的危险,为哈里争取到了复工机会,因为他明白 “人民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这样才会有所改变”(167)。
与哈里的社会主义生产空间相对的是,摩根在大罢工失败后选择的资本主义生产空间。罢工事件“彻底改变了摩根的生活结构”(190),他离开了信号亭,他放弃了自己的社会主义信仰,开始做生意;尔后,放弃乡下的恋人与镇上小有资产的 “难看的”老处女詹妮结婚,搬离乡村,住进 “现代化的房子”(212),开办工厂,自觉地选择 “另一种阶级意识,成为一名资本家”(194),转换了阶级立场和阶级空间。为了 “成为自己的老板”(228)成为有产者,摩根到十里八乡有选择地收购土特产,并付钱让孩子和妇女给他采集野花野草和各种浆果等。金钱成为了劳动的目的,劳动力成为买卖对象。随后摩根对土特产进行包装,批量生产,并利诱村民根据 “工业地区”的需求进行栽种, “外来的景观野蛮地入侵和破坏着当地山谷”(269)受资本主义 “扩张”本性的驱使,摩根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在镇上建立了自己的现代化流水线加工厂,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有产者。从罢工事件后的摩根发迹的过程来看,他的工作空间覆盖广阔的乡村和城市,并且他幻想着通过不断 “修路”和新的交通工具,尽可能地掌控更广阔的空间,积累更多的资本,赚取更多的利润。更广阔的空间、更多的积累和利润意味着更残酷地控制、掠夺和改变自然从而改变人类社会的工作和生活空间。
对工作空间是合理使用还是无情剥夺虽然造成了哈里和摩根的对立与冲突,但是空间中所反映的阶级特性才是他们对立的本质。在哈里的工作空间里,大家团结一致,互通有无,是一个民主自治的、和睦的共同体。而在摩根的工作空间里,他是主宰者,不但主宰自然,他还试图主宰任何一个与他相联系的人。在他看来,只要是为了扩大生意他将不顾一切,哪怕是与曾经最亲密的格林莫尔的乡亲们翻脸也在所不惜,事实也是如此 (265)。选择另外一条道路的摩根,利益至上,个人至上,总是把自己看成是 “万能的上帝”(298),随便指使他人为自己服务。摩根不仅仅指使、命令和剥削纯朴的乡亲们,他还总是试图掌控别人的命运。根据自己的价值观,摩根三番五次劝哈里放弃 “工人集体”和社会主义信仰。当马修/威尔刚长大成人时,摩根劝他放弃上大学,并以工厂和女儿为诱饵,试图把有知识的威尔留在身边,为他服务。只不过,马修/威尔受父亲的影响,认识到他们和摩根叔叔完全是 “两个不同世界”(317)的人,并坚守自己的阶级信仰,保持独立。
三 共同体空间:民族间的对立冲突
一个共同体是指 “居住在同一地理位置,并自觉拥有强烈和持久的联系纽带的集体”(Gottdieneramp;Budd,2005:11)。共同体既是精神的、情感的,更是空间的。共同体是多样的,一个家庭、一个社区、一个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整个欧洲等都可以分别称为一个共同体。本尼迪克·安德森称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民族国家为 “想象的共同体”,按其逻辑,作为 “想象的共同体”的英联合王国可以分为六个民族共同体,它们分别是: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爱尔兰和其他外来民族 (Anthiasamp;Yuval-Davis,2005:107)。在一定程度上,英国现代史是英格兰陆续控制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等民族的历史,也是各民族主义运动此消彼长、时明时暗的历史,因为各民族间的不平等加强了而不是弱化了处于弱势 (边缘)民族的民族身份认同意识。对于爱尔兰、威尔士以及苏格兰等民族来说,他们处于英格兰的统治之下,处于被压迫、被殖民的边缘位置,为了自由、平等和独立,他们不断地抵制着、反抗着。从威廉斯的学术文献中对共同体的定义和有 “创见性的分析”(鲍曼,2003:4)以及 《边界乡村》中的叙述可见他对自己的威尔士民族身份有着高度的自觉,尤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及其之后。
不过,小说中威廉斯的民族自觉并不是想宣扬民族语言、族群特性、民族历史和文化这些客观的民族划分标准,从而宣扬民族独立或者民族建国运动,他寻求的更多是主观意识的民族隶属感。小说的开端,回老家的火车穿越连接英格兰和威尔士之间的桥梁时,马修/威尔感觉到 “节奏突然间就变了”(8)。在家乡的车站他轻松地微笑着与列车服务员和陌生人打招呼和道别 (9),而在此种情况下,在他自己工作和已经安家的伦敦或者英格兰的其他地方,他通常不和任何人说话 (3)。当他从火车站出来,踏上家乡的土地时,他就知道家乡的人们将马上会照顾好他,而他先前的离家正是为了回来做准备的 (11)。当遇到乡亲 (来接他的摩根)他马上安心 (12)了。“安心 (easy)”一词在小说中一共出现67次,其中接近60次都是用来描绘家乡人们的生活、社会关系和精神状态的,展现了家乡的人们互相信任、互相帮助、和谐一体的景象,从而威尔士让他倍感亲切、轻松、舒适、放心和安全更重要的是,在两次返乡后,他 “找到了家”“回了家”;确定了自己的 “价值观”和 “中心”结束了自己长大后因为生活在伦敦的 “流放”状态,从而最终 “确定了自己的身份”(435-436)。
威廉斯曾说,大约从1880年开始, “英格兰具有了 “家”的概念 (Williams,1973:281),民族空间具有了类似家庭空间的意义。从马修/威尔回家乡的经历叙述可知,小说中民族共同体空间的意义与通常家庭空间的意义相互吻合:甜蜜、和谐和安全的具有界线的庇护所。家是内部空间,是安全的庇护所,也可以是性别冲突和对立的场所;家之外的外部空间是 “他者空间”,是敌对的空间也可以是孕育无限可能的开阔之地。小说中的威尔士民族空间被马修/威尔类比成甜蜜温暖的 “家”而代表了英格兰民族空间的伦敦则成为了与之对立的空间,在他的眼中,伦敦以及伦敦所代表的英格兰民族空间是陌生、冷漠而苦涩的。 《边界乡村描写伦敦场景的只有三个极短的片段:两次回伦敦的家和年轻时去剑桥求学。小说开篇描写马修/威尔下班回自己的家时的所思所想。在他看来,伦敦的工作是艰难的,令他倍感烦躁;在伦敦生活十多年了,他依然对它没有任何感情,也不愿意与伦敦以及英格兰任何地方的人说话,而且自觉自己这个来自边缘地带的对于伦敦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在意 (3-4)。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由于推行福利国家政策,那时以及之后一二十年的英国是 “一个稳定、 体察民情的社会”(Morgan, 2007: 636), 可见,在小说中伦敦的敌对更多的是马修/威尔民族情感的投射,是他对他者民族空间的排斥,因此他选择伦敦郊区最尽头的房子安家,与他自觉的民族边缘性地位相互照应。而且,在令人窒息的他族都市场景中,同样属于 “他族”的西印度公交车女售票员却让他找到了共鸣,上公共汽车的片刻,他们之间的简短问候洋溢着乡亲般的快乐和舒适(3)。马修/威尔与西印度女售票员之间的认同说明小说中的威尔士边界乡村和伦敦表征的不仅仅是民族间的对立,更是中心与边缘,殖民者 (英格兰)与被殖民者 (威尔士)之间的对立。
虽然威尔士是 “家”,是甜蜜和安全的,但是边缘性的民族身份和民族地位意识始终困扰着 (伦敦的)马修/(威尔士的)威尔,威尔士也好,伦敦也好,如同他的名字一样 “代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呈现出二元对立,让他时时感到无所适从。居住和工作在祖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他体会以及选择的是边缘,而处于祖国边缘地带的家乡是他的情感上的中心,不过,这种中心感始终因为现实中威尔士和英格兰之间的 “边缘和中心”以及“控制与抵抗”的关系 (Anthiasamp;Yuval-Davis,2005:30)而似是而非。在回家的叙事中, “边缘[edge(s)]”一词总共出现47次,表明家乡的边缘性;另外一个表示 “边缘/边界”的词“border”共出现17次,不管是马修/威尔、摩根或者是火车出入英格兰,必定用 “穿越边界”这样的字眼绘制出两种不同的空间,两种不同的民族身份。可见,现实社会中 “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社会结构和划分和 “中心与边缘”的空间结构的对应关系 (Soja,1989:78)折磨着马修/威尔,被他视为中心和自我身份象征的威尔士在现实中却是边缘的,这种人格分裂式的生活和心理状况始终折磨着他,一直持续到小说的最后,直到他肯定和接受了自己的位置和空间,并明白了本民族与他族的 “距离”(436)。当然,这里的距离是空间的,更多的是心理的,是主人公对威尔士和英格兰之间的关系的重新认识,是他对自己民族地位的觉醒和自信。
结 论
《边界乡村》中家屋空间、工作空间和共同体空间分别蕴含着男人和女人、工人与资本家、殖民主民族和被殖民民族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说明了空间是社会的,是政治的,在不同的社会空间中各种社会关系、价值观点和身份地位相互交错、相互冲突,相互对立,因而充满矛盾,充满斗争。对于如何解决社会空间中的这些矛盾和斗争,小说最后给出了一个极为抽象的答案:确定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民族身份,然后知晓 “我”与 “他者”之间的距离,人们应该就能各得其所 (435—436)。根据这个抽象的答案可以判断,小说中描绘的格林莫尔村信仰社会主义,人民安居乐业,同时与自然融为一体,是雷蒙德·威廉斯所推崇的 “可知共同体”,一个理想的共同体,一个理想的社会空间典范。同时,小说通过对各种社会空间的批判性描绘,反映了威廉斯对可知共同体的憧憬,以及对理想的社会主义空间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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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olitics of Social Space in Border Country
LIZhao-qian
(Foreign Studies Colleg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antagonism and conflict between men and women,socialist belief an capitalist belief,the colonizer and the colonized through analyzing some social spaces,such as family houses working places,the city and the country in Raymond Williams’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Border and Country Therefore,itexposes the power structures and social relations between genders,classes and national identities,an Williams’s exploration and reflection on it.
Raymond Williams;Border Country;social space
I06.C912
A
1674-3652(2012)01-0065-07
2011-11-15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T.S.艾略特与雷蒙德·威廉斯文化理论比较研究”(07YBB124)。
李兆前,女,湖南长沙人,主要从事西方文论及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