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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祭祀与替罪羊——对《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的文化人类学阐释

2012-08-15

长春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人神呼兰河传胡家

梁 慧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作为中国现代女性作家,萧红一直以其独特、深沉的笔触勾画着她曾经一直生存其中的一方土地——呼兰河。不同于一般的乡土文学作品,我们在萧红的笔下看不到满是幸福地追忆故乡的风貌,萧红笔下的呼兰河,人们的生命体现着一种蒙昧,扭曲,一种悲凉和麻木。“荒凉是萧红生命的底色。”[1]呼兰河的土地是苍凉的,呼兰河的人是苍凉的,呼兰河的一切都是苍凉的。“生命之河流水潺潺,凄婉悠长,在这里,生亦悲,死亦悲,死不知其惨然,生不知其乐然。”[2]如果说生命是河,那么呼兰河这条生命的河流早已成为了一潭死水,散发着恶臭。就像呼兰河城边的那个大泥坑,人来人陷,马来马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泥坑子,却依然以其不可动摇的地位存在于呼兰河人的生命之中。甚至所有的人都将其看成是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圣物。“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算不得英雄”,于是“说拆墙的人有,说种树的人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都没有。”[3]10这个大泥坑正象征着呼兰河上人民的一个原始精神文化的遗留。而这种遗留一直在指导着他们的生活,并且维系着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蒙昧关系。

1 文化的遗留

爱德华·泰勒认为,文化的遗留表现为“当一种风俗习惯、技艺或者观点充分地传播开来的时候,一些不利的因素正在增长,它可能长期地影响到这些习俗或者技艺如涓涓细流,绵延不绝,从这一代继续到下一代,这就是文化的稳定性”[4]。在泰勒看来,文化之所以具有稳定性,其中起作用的并非那些先进的科学的部分,而往往是那些看起来并不那么科学的,而是愚昧的、迷信的部分。其实迷信和信仰在最初的时候是同一的,我们将迷信和信仰的初期都称作原始的思维,在古代先民的生活状态下,原始思维方式支配着他对世界的感知,支配着他对世界的行为方式,而行为方式和观念最终积淀下来形成文化。所以,曾经为文化的形成起引导作用的原始文化则表现出了较文化和理念更强的顽固性,它先在于人们的头脑中,并无意识地传给一代又一代的人。

正是因为存在着这样的稳定性能将虽然低级但是顽固的原始思维的一部分保留在人们的头脑中,所以我们说,原始思维的片段的非体系的记忆会对人们的行动方式或者选择产生超出一般意义上的更加全面的影响。呼兰河作为一个边陲小城,长久以来一直独立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有的只是长年积攒下来的“涓涓细流”。呼兰河人从不改变现状,也不愿看到呼兰河细微的波浪,就像那个进驻到了呼兰河的西式牙院,在呼兰河人看来,广告、牙的照片带给他们的不是新鲜感和好奇心,而是厌烦,甚至恐惧,对于他们来说,也许二两黄连就是治疗牙痛最好的药,再不会有也不接受有更好的药治疗这难以忍受的牙痛。所以我们说,在呼兰河人的头脑中不仅保留着更原始的人类记忆,更原始的文化遗留,而更因为呼兰河人的顽固和无知,使得这种记忆几乎保留着全部风貌,并以它的存在,控制着呼兰河人的行动,支配着呼兰河人的情感,甚至是掌管着呼兰河人的生死。就在这样一种生命状态之下,小团圆媳妇嫁过来了。

2 神性的团圆媳妇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了。”

“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想要弄清团圆媳妇的真正意义,首先,我们要了解两个概念。第一个概念:跳大神。跳大神是东北的一种民间习俗,起源于萨满舞。二人转的著名学者杨朴教授在其著作中说:“萨满来源于原始人要以一种动态的形象,直接展示生命的冲动的结构模式……萨满在跳神的过程中自身就成为了神的原型和神的象征……精确地模仿神的行动,他们也就能在现实中获得模仿的结果。”从《呼兰河传》的描写中我们得知,老胡家常常跳神,一有大事小事都会找萨满巫师来跳神。这正好印证了以上所说的,对于呼兰河的人来说,顽固地存在于头脑中的从上古时代就流传下来的文化传统和思维方式是可信的,甚至可以说是可膜拜的。在如此崇敬神的胡家,神的地位当然是极其重要而且崇高的。我们再来看第二个概念:团圆媳妇。团圆媳妇,也就是旧时的童养媳,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抱进婆家,养到可以成婚的年龄之后,就被要求和自己的丈夫圆房。因为很多人没钱娶媳妇,只能抱养一个小女孩从小养着。童养媳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值得我们关注,那就是:冲喜!很多时候,童养媳可以用来冲喜,也就是驱邪祛病。在中国的上古时代,早就有用纯洁的童女作为祭牲的习俗,而祭牲是连接人神的媒介,所以对于中国的先民来说,童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童女是一种接近于神的存在。那么,为什么童女在中国先民心中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呢?“童”对于成年人来说就意味着“新”,“新”则连接着年轻的生命,充沛的精力。古代人将新看成是一种生命的重生,他们崇敬新的事物,新生的婴儿,新月,甚至是冬眠之后重新苏醒的动物,每年春天都会焕发生命的植物,都是重生和永生的圣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神圣的、具有神性的存在。另一方面,童养媳由于是经过挑选而被选中的人,这种随机性本身就带有神秘感和神圣感,童养媳实际上就是具有神圣性的人神,她实际上是被选中的人神沟通的媒介,即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所以,在老胡家信神崇神的精神意识中,小团圆媳妇绝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小儿子的媳妇而出现的,她实际上是老胡家人用来与神沟通的,即人和神的互渗的合体。小团圆媳妇作为人神被胡家选中,胡家就已经认定了其纯洁性和神圣性、灵性的存在。从小说对小团圆媳妇的描述我们也可以看到,她是一个善良、能干、落落大方而且又爱笑的人;呼兰河人也说她“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大模大样的”[3]82。其实“见人不知道羞”正是小团圆媳妇纯洁性的灵性的表现,在神性状态下,人才会放弃羞耻心,在上古的神话中,是没有羞耻这类词汇的。羞耻只是在社会后期的道德规定中才产生的理论界定。

3 弑神的二重性和圣餐仪式

小团圆媳妇用其无限的生命力包裹着胡家这样的家庭,小团圆媳妇对于胡家来说就像是催醒万物的自然之神送给所有人以生命。在古代欧洲,被誉为森林之王的人神祭司要时时刻刻保持绝对的清醒,因为从做上森林之王的那一刻起,就必须接受所有人的挑战,因为杀死人神的人就会继承森林之王的位置。在古代欧洲人看来,人神具有的生命力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当其身体开始衰退的时候,神的能力就会不断地丧失,所以,挑战者时刻评估着人神的神性能力,“如果他有能力保住他的王位,就说明他的精力还很旺盛;相反,如果别人杀了他或者是打败了他,那么这就是他精力衰退的标志,预示着他神灵生命应该寄居在另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躯体之上了,通过这样的规定,不但可以确保他神性的灵魂的精力充沛,而且也能保证在他的精力刚刚表现出衰退的时候,就将神性传承给他的继任者”[5]326。对于老胡家来说,作为人神的小团圆媳妇的生命力也不是能够永恒存在的,也需要一个挑战者,或者是一种能够评测其神性的模式。这种模式就是打。

于是,小团圆媳妇来了不久“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论多远都可以听得见”[3]83。实际上老胡家通过这种方式来评测团圆媳妇的神性,大娘婆婆打了团圆媳妇的时候也说过“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3]90。在婆婆眼里,打团圆媳妇就是一个必须要进行的仪式,“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受气”实际上是一种测试,测试她是否能够继续下去,以其神性的生命体征继续沟通人神,带给人以神性。团圆媳妇承受着这种挑战和痛苦,一直到生命结束。

另一方面,胡家的这种杀神行为(虽然没有真杀,但是其方式和方法及程度已经接近于杀,我们可以说这是主观意义上的杀),实际上也是源于一种原始的仪式思维即圣餐仪式。原始时期,人们把神当作圣餐吃,不管是神的人肉身还是动物身体,这种现象在原始阶段极为普遍。“原始人之所以将神吃掉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在他们看来吃动物或者人的肉,除了可以获得该动物或人的特性外,还可以将其道德和智力的特性据为己有,所以一旦质朴的原始人认定某种生物的灵性,必然会希望把它的体质特性和灵性的一部分吸收过来。”[5]541那么,如果按照弗雷泽的这种解释来看的话,老胡家对小团圆媳妇的这种类圣餐仪式便可成立了。上文所提到的小团圆媳妇的青春、纯洁、活力,正是呼兰河人或者说是胡家的人们所一直渴求却不具备的,所以当胡家人采取这种打骂的类圣餐仪式的时候,其实他们是想将小团圆媳妇身上的这种灵气吸收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胡家打媳妇具有着这种更原始的仪式意义。

4 罪孽的转移和替罪羊

在胡家的生活中,这种圣餐仪式一直进行到了小团圆媳妇生病才戛然而止。当人神已经被病魔纠缠的时候,仪式是否就此收手,小团圆媳妇的神性是不是就此消失了呢?然而,实际上并没有消失,胡家在看到小团圆媳妇生病之后,又采取了第二种仪式,神人的功用又发生了一次转变——跳大神。此时的跳大神和之前的跳神具有了不同的意义,这个跳神定义了小团圆媳妇的第三个身份——替罪羊。

在小团圆媳妇生病之后,萨满法师来跳神时说“胡家让他去出马”。此时的胡家发现了小团圆媳妇已经不能再作为家里的人神了,她已经着了魔,而这次的身份转变惊动了所有的呼兰河的人,呼兰河全体人都参与到了这次的仪式中来,他们都是加速小团圆媳妇“牺牲”的帮凶。在这里用“牺牲”这个词具有两种含义,第一个含义就是萧红小说《呼兰河传》中的本身所具有的原始含义,即小团圆媳妇最后的结局是死亡。第二个含义,牺牲实际上是指神的献祭品,小团圆媳妇在跳大神之后所获得的身份实际上是呼兰河所有人的罪孽的承载者,实际上充当了全呼兰河人的替罪羊。弗雷泽在《金枝》中说:“把妖魔转移到神人身上,然后通过杀掉神的方式来驱逐邪恶的习俗,似乎更具有普遍性。”[5]629在呼兰河这座小城中,小团圆媳妇作为曾经圣洁的人神角色,所以她顺理成章地承当了公众的替罪羊,特别是当小团圆媳妇生病之后。“用人神做替罪羊,结合了曾经彼此独立而且有差异的两种风俗,一种是防止神灵因年纪大而法力衰弱,所以将其杀掉,另一种风俗是清除邪恶的风俗。合并的结果是用临死的神做替罪羊。”[5]629所以,当团圆媳妇生病了之后,所有的人都来给胡家出主意,提出各种仪式方法,实际上,他们是用一种集体杀神行动将小团圆媳妇推向了替罪神即死神的位置。呼兰河人将自身的全部“罪孽和不幸转移给死的神,那些罪孽将随着神的死亡而消逝”[5]590。所以,对生病的小团圆媳妇,呼兰河的人才显得那样的不遗余力,那样的乐此不疲,甚至可以说在对小团圆媳妇的帮助上,他们获得了事实上的快感和愉悦,而每次的仪式过程,呼兰河的所有人都会驻足观看,以一种似乎很虔诚、很净化的心,“人们带着神兽走街串巷巡礼,将神灵的福祉传播到每家每户保佑每一个人不受祸害,这是一种任何神灵的沟通模式”[5]586。小团圆媳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呼兰河的人们充当着沟通神的媒介,他们在对小团圆媳妇治病的过程中,实际上全城的人都在重复着这种洗礼,因为关乎自身,所以才格外真诚。一次又一次的跳神,一次又一次的仪式过后,“那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3]108。人死代表着一切的终止,仪式的终止,罪孽的终止,于是“消除罪孽的人们一身清白生活快乐”[5]590,正如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所说:“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人仍就得回家照旧的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5 结语

防止神灵衰退而杀掉神灵和作为替罪羊两者之间,“应该说前一种风俗早于后者,也就是过去之所以杀掉人神不是为了驱除邪恶,而是为了防止神灵衰老,人们自然会想到,既然要杀掉他,那为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让他负担人世的罪恶,然后再到那个不可知的世界呢?”[5]629原始的文化思维在不断地演变,最初的时候原始人会用偶像来祛除罪恶,之后又选择了动物,之后又选择了特定的某人,但无论文化如何地演变,保存在头脑中的文化遗留则像化石一样封存进每个人的遗传基因中,随时会被调取。

原始人以一种互渗的思维模式生活,他们和自然对话,认为人和自然具有合一性,在他们看来人神互渗,所以他们以敬重的态度对待神和自然。然而在长期的演化中,文化为适应文化而发生了改变,常常最恶劣的部分被保留了下来。正是这种顽固的不合理的遗留方式体现出了一种文化的冷漠性,而这种冷漠性更是被呼兰河人很好地继承了下来,它保留到了每个人的精神深处,根深蒂固。有人将其解释成为民族劣根性,我们更愿意用一种中庸的态度对待这种生存状态,这种状态就是文化的遗留,是原始文化在现代生活中的一种异变。

呼兰河的人们如死水一般地生活,他们以一种更接近原始的生活状态生存着,在他们的头脑中,原始思维控制着他们的行动,支配着他们的情感,甚至掌握着他们的生死。在呼兰河生活着的人们,每日都在进行着他们认为应该的关乎生存的各种仪式,有二伯的谩骂,冯歪嘴子的磨坊……他们都在冷漠地生存、死亡……

[1]蒋书丽.不动声色的文字下面:也说萧红的《呼兰河传》[J].名作欣赏,2008(13).

[2]张芙鸣.《呼兰河传》的生命悲剧意识[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2(6).

[3]萧红.呼兰河传[M]∥萧红全集:3.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4]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第三章[M].连树声,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56.

[5]詹姆斯·弗雷泽.金枝[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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