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的现实
——论《彼得堡的大师》的表现主义特征
2012-08-15周黎
周 黎
(淮海工学院国际学院,江苏连云港 222005)
历史中的现实
——论《彼得堡的大师》的表现主义特征
周 黎
(淮海工学院国际学院,江苏连云港 222005)
结合表现主义理论,分析库切著作《彼得堡的大师》中情节、人物和叙事的特征,展现库切通过重塑历史人物和事件,描述主人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遭遇和心理状态,目的是揭示现实世界中南非种族隔离猖獗继而解体这个过程中人的状态和作者本身的痛苦。
表现主义;《彼得堡的大师》;情节;人物;叙事
南非著名作家约翰·麦克斯韦尔·库切三次获得南非文学大奖,两次获英国文学布克奖,200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著作在国际文坛备受关注和好评,近年来其译作和评论在国内也层出不穷,但往往只局限于几部作品,分析也主要侧重于作品的创作背景和殖民主义。《彼得堡的大师》由于不处于南非种族冲突的背景中,一直被评论家所忽视。这部小说通常被视为是库切向俄国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的一部作品。小说标题中使用“大师”这一称呼,可以看出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极为尊崇的;在作品内容上借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和其小说《群魔》中的人物情节;在文学技巧上采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广泛使用的复调形式。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潜意识阴暗面的心理探索对当时的表现主义思潮的出现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外,对库切影响至深的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和法国荒诞派戏剧家贝克特,他们作品的主题和形式也被认为与表现主义有极深的渊源,所以显而易见,在他们的影响下,库切的作品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表现主义的特征,对此的分析将有助于对这部作品的理解。
一、表现主义
“表现主义”来源于绘画,后来才用于描述文学现象。许多批评家指出,使用“表现主义”这个词是为了标明一些画家作品中特有的强烈情感,他们力求超越印象主义,超越被动记录,趋向于一种更猛烈、更激奋、更旺盛饱满的创造力。绘画界中萌发的这种新思潮很快在文学领域引起了共鸣。表现主义文学反对再现,注重表现;在主观与客观的关系上,认为文学不是客观现实的如实反映与再现,而是主观的自我表现;表现主义作家偏好紧张、狂喜或绝望的极端状态,他们似乎更倾向于使用夸张手法。相比表现主义而言,当时的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往往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象征主义和新浪漫主义在追逐纯粹、精致的过程中又变得过于矫揉造作,过于颓废。表现主义文学思潮不看重模仿而着重表现主观幻想,表达对人类生活、对受到无情地和残酷地碾压的人的关注。埃德斯密特宣称:“任何时代都有表现主义,没有表现主义的区域。”[1]作为一种艺术手法,表现主义在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已经有所体现,果戈理、谢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被认为是与表现主义有关系的作家。俄罗斯表现主义研究者斯米尔诺夫说:“只有表现主义表现出最彻底的悲剧性”[2]。
二、《彼得堡的大师》的文本特征和表现意图
《彼得堡的大师》小说开始的时间是1869年10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到继子巴维尔死讯的电报后,从德国赶回圣彼得堡。他住进六十三号儿子的房间里,思念着死去的儿子。守寡的女房东安娜和她的女儿马特廖娜提供了一些关于他儿子死因的线索,同时安娜与他之间出现了感情纠葛。他到警察局索要儿子的手稿,却被警察马克西莫夫告知只能拿回一部分,另一部分因有反政府内容需要被扣留。愁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告知不得离开圣彼得堡,而恐怖组织的头目涅恰耶夫也开始拉拢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混乱的现实和混乱的情绪下,坐在桌前开始了创作。
(一)情节特征
库切早在1971年于开普敦大学任教期间,就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专题研究,深入研究过俄罗斯文学。他的文学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奇迹般的年代》专门剖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经历和作品风格,可见库切对他的生平十分熟悉。作者把小说的背景置于186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闻讯继子巴维尔已死,返回彼得堡。事实上,直到187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回彼得堡,这是库切对主人公真实生活的重写与虚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继子巴维尔并没有死在他之前。表现主义文学是以表现主观感受而著称的,现实生活对于表现主义者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在他们眼中,主观就像科学家们宣称的客观一样真实。他们把客观世界变成了他们的主观幻想,为了表现其强烈情感而对现实生活进行主观的反映以便使表现更富有力量。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巴维尔的死是如此牵挂,“那像羊一样无知的儿子,肢体一定遭到一连串漠不关心的手的摆弄,他对那些手也不放心。”[3]8他对自己在巴维尔之死上无能为力感到愧疚,“当彼得堡这里在冷漠地进行存放、编号、装棺、运输、掩埋等一系列事情时,他在德累斯顿干什么呢?难道德累斯顿那里没有丝毫预感吗?一定要大批大批的人死去,才会地动山摇吗?”[3]8他在巴维尔坟前痛哭不已,“他解开大衣和上衣的纽扣,跪了下去,然后双手伸过头顶,笨拙地向前扑倒,伏在土墩上。他号啕大哭,涕泗滂沱。他的脸在潮湿的泥土上蹭,往土里拱。”[3]9他与女房东谈论儿子时无法遏制地流泪,“他喉咙里面有什么……有一声呻吟……要涌出来,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3]16实际上,在库切着手《彼得堡的大师》之前,他的儿子死于意外事故。从文中虚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儿子无尽的眷恋和哀思,不难看出现实中库切对自己英年早逝儿子的情感。所以不管历史上真实情况如何,重要的是库切通过这个客观虚构找到了主观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逢的理由和途径。
《彼得堡的大师》中情节与结构如同梦中出现的事物,不连贯并碎裂成一些插曲、事件和画面。小说常常出现现实与梦境甚至梦魇相交融的气氛,这种氛围往往是通过内心独白及梦中看起来是扭曲了的图像而烘托出来的,显得异常荒诞,一种强烈的主观性笼罩着整部作品。但是细细研读,读者会发现作品中的荒诞所反映出的真实也许是更深层次上的真实,在揭示事物的本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巴维尔的房间时,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象,俄耳甫斯的歌声、希伯来的诅咒、复活节基督的复活、印度教的湿婆、母亲怀里的死婴、炼狱中的鬼魂;睡在巴维尔的床上,在梦境中时而潜泳看见巴维尔躺在水底,时而梦到一扇七道铁链拴住的大门把巴维尔关在门外。当他和女房东安娜聊天时,眼前却出现巴维尔在冲他笑;和女房东做爱时,想的是进入到巴维尔沉浮的黑暗。这些类似神经错乱的幻觉无一不是儿子死后父亲伤心欲绝的癫狂,痛彻心扉的思念。通过现实和联想、幻觉等相结合,库切揭示了人在现实生活面前的真实感受,现实的残酷、死亡的神秘以及人在生活中的痛苦心理和孤独状态。
(二)人物特征
人物形象是组成文学作品的要素之一,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文学创作的重要环节。刘大杰认为:“凡是在表现主义文学里面所表现的‘我’,绝对不是代表‘私人’。”[4]表现主义作家常常着眼于人性中共同的东西,而不去创造具有个性化的人物性格,他们使用类型人物,而不是个别人物。
在《彼得堡的大师》中,警察马克西莫夫代表专政和理性,他表面随意、温和,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谈论革命时,他显得很理解,“也许只是由来已久的父子之间的老问题”,“最聪明的办法也许最简单易行:那就是站稳脚跟,咬牙坚持……等他们长大。”[3]44但他笃信暴力和刑罚,即使只有一丝怀疑,他都要追捕、杀戮叛乱者。他追踪涅恰耶夫,要砍掉他的头,用脚践踏他的血迹。陀思妥耶夫斯基清楚地认识到:“他能想到的蜘蛛,比涅恰耶夫更大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坐在桌子后面的蜘蛛马克西莫夫,吧嗒着嘴唇,盘算着他的下一个猎物。他希望自己能把涅恰耶夫当一顿美餐,活吞了他,咬碎他的骨头,吐出干巴巴的残渣。”[3]207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作者库切对于马克西莫夫代表的理性一直持怀疑态度,“理性的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一些尚不为人知的目的和计划?理性宣称自己不偏不倚地追求真理和公正,难道它的背后就不会有任何权力的图谋?”[5]162
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的声音则代表着虚无主义和极端势力。他坚信绝对的民主,如若不能,便是所有人的毁灭。他自称革命,却对人民冷漠,他杀死做暗探来养家糊口的伊万诺夫,他利用巴维尔的死拉拢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企图借其声望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甚至利用最无辜的儿童实施杀戮。他“为了打发自己无所事事的时光,就写下那些他不喜欢的人的名单,准备给他们以血腥的惩罚”[3]185。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涅恰耶夫及其极端革命和无原则的恐怖主义主张,持的是厌恶的情感和对立的立场,他谈论起涅恰耶夫,想到的是古代迦南人和腓尼基人所信奉的假神巴力,是罗耀拉时代的渴求死亡狂喜的修女们。作者库切对此持有同感,“俄罗斯要是沦入虚无主义者的手里,它终将变成伪基督统治下的俄罗斯”[5]164。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把这些虚无主义者比作不吉的鬼魂,占据了一代正在成长而一知半解的俄国青年的心。在《彼得堡的大师》中他试图想起巴维尔时,却总是被涅恰耶夫挡住,“坑坑洼洼的皮肤,在寒气中肿得发硬、颜色发青的瘢痕,天花瘢痕里长出来的稀稀拉拉的胡子……又是涅恰耶夫,涅恰耶夫变小了,涅恰耶夫在西伯利亚纠缠着他的刚出道的儿子!这个幻象有什么意义?”[3]142表现主义文学运动中一个基本主题是父与子的冲突,父亲往往扮演着暴君的角色,年轻一代则被描写成父辈的叛逆者。巴维尔即是年轻人的代表,精力充沛,莽撞轻信,他对继父不满,离家出走到彼得堡,受到涅恰耶夫蛊惑,反对社会并加入极端团体,结果死得不明不白。
(三)叙事特征
表现主义文学强调意识与人物形象相结合,人物的对话具有“多声部”的特点,通过独立存在的不同人物意识这种方式出现。小说中库切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体,以主人公不断处于矛盾斗争中的反省意识实现形式上的复调和对话。马克西莫夫和涅恰耶夫从各自的角度讲述巴维尔死亡的故事,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才是杀害巴维尔的凶手,同时他们都想将自己的政治信仰强加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断接收他人的意识,包括马克西莫夫、涅恰耶夫,还有安娜、巴维尔,这些独立意识在他身上碰撞和冲突,形成多种思想的平等对话,他似乎分裂成多重的自我。“他绝望地大声呻吟。我该怎么办呢?”“真理像瀑布似的劈头盖脸地朝他倾斜下来,几乎要把他溺毙了。接着他又想:在瀑布下溺毙,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更多的水,滔滔不绝,溺得更深。”[3]121
库切意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体现的对话性不是什么意识形态的立场问题,更不是小说技巧的问题,而是十分激进的思想甚至精神勇气的问题。”[5]167库切发现了这一点,并为人欲横流、受苦死亡、道德探索、内心斗争等意识的冲突找到了一个恰当的表现方式。小说中显文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混乱复杂的现实和精神空间,面对价值崩溃、秩序混乱、破碎、离散的时代被迫发出感叹,潜文本却是库切本人敏感的内心面对无望的历史现实和精神困境而发出的呐喊。这相互斗争、内部分裂的声音,已经不是来自观念上的狭隘期望,而是来自当时的现实生活。库切经历的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猖獗继而解体的年代,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经历的革命的俄国生活有着相似之处,如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白人施加于黑人种种暴行,新政权建立后黑人对白人的报复。小说中马克西莫夫和涅恰耶夫之间的斗争毁掉了巴维尔、马特廖娜,恰恰印证了黑人和白人之间的仇恨将会毁掉更多代表南非未来的年轻人和孩子,会有更多的父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为失去爱子而痛苦不堪。
库切擅长用寓言体描绘严峻的社会问题,这部小说讲述19世纪的人物事件,不使用过去时,而是使用了现在时叙述,把直觉与幻觉,记忆与印象、现实与梦境、理智与错乱等完全糅合在一起,打破时空界限,历史和现实生活不再在平静的叙事笔调下再现,而是通过主人公的矛盾意识被折射出来,通过共时艺术的描写被集中起来。小说中大量的人物“内心独白”,采用多角度、多层次的叙述方法,并利用了象征、文学典故等戏剧手段,使主人公的内心痛苦与矛盾被外化出来,也展示了作者本人彷徨、痛苦、愤怒、挣扎的矛盾心理状态。
三、结语
库切借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口言明:“我写作就是对真实的歪曲。我选择走弯路,就是要把孩子引到阴暗的地方。”[3]237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历的重塑,库切让我们看到了历史人物政治、思想、人性中矛盾的一面,同时映射出现实社会中种族隔离这种特殊背景下人的阴暗状态。在真实和虚构的双重世界中,主人公的困惑反映的是现实中作者对压迫机制的严肃反思。全书结束时,库切描述作家的写作是“背叛了每个人”,“倘若他想知道,背叛的滋味究竟像醋那样酸呢,还是像胆汁那样苦,现在正是时候”,“他开始尝试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苦胆”[3]252。在库切笔下,小说中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魔鬼。而库切总是不假思索地揭开每件事情的伪装,真实地表现出每个人的阴暗心理,这种“背叛”人物的过程是对作家良知的痛苦的拷问,也是表现主义特征的完美的表现。
[1]袁可嘉.现代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441.
[2]王宗琥.俄罗斯表现主义文学的主题特点[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0(1):96.
[3]J·M·库切.彼得堡的大师[M].王永年,匡咏梅,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4]刘大杰.表现主义的文学[M].北京:北新书局,1928.
[5]J·M·库切.异乡人的国度[M].汪洪章,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
The Real World in the History:The Expressionism in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ZHOU Li
(International School,Huaiha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Lianyungang 222005,China)
The paper analyzes Coetzee’s 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based on the theory of expressionism.Coetzee exposes the special historical period of the prevalence and disintegration of racial segregation,and the pain of the author himself through the reorganization of the historical characters,events in the novel and the description of the experience and the mental state of Dostoevsky.
expressionism;The Master of Pelersbury;plot;characters;narrative
I106.4
A
1674-8425(2012)02-0091-04
2011-07-06
周黎(1975—),女,浙江宁波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 魏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