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神坛的基督信仰
2012-08-15魏衍学
魏衍学
一、基督教的不同命运
(一)《鲁宾逊漂流记》——上帝的赞歌
《鲁宾逊漂流记》(以下简称《鲁滨逊》)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主人公的遭遇似是对圣经中人类堕落的隐喻:受到诱惑犯下原罪,劳动忏悔,上帝拯救。Paul Hunter从宗教遗产的角度阐释《鲁宾逊》所体现出的清教传统对文本的影响,他认为,该小说与传统的清教主义作品在道德规诫和阐释天命神谕方面毫无二致,这是一部精神自传,更是一部心灵忏悔录。[4]246-254如Hunter所言,所有的精神自传都有一个模式:叛逆—受罚—忏悔—得救,这样的模式起源于圣经旧约。
小说开篇,鲁滨逊的父亲即描述了伊甸园般的中产阶级生活:“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阶层,这种中间地位也最能使人幸福。他们既不必像下层大众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而生活依旧无着;也不会像那些上层人物因骄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倾轧而弄得心力交瘁。”[1]7鲁滨逊安守本分不食禁果,即可以享受伊甸园般的生活。然而,像亚当一样,鲁滨逊偷吃禁果被流放到了“绝望之岛”。在他病入膏肓之时,他梦到上帝对他说:“所有这一切都不能让你忏悔的话,那你只能立刻去死了。”[1]78身负原罪的鲁滨逊开始反思他与上帝的关系:“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敬仰过上帝,也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行为……危难中不知敬畏上帝,遇救时也不知道对上帝感恩。”[1]78认识到自己的罪恶,鲁滨逊开始以全身心的劳作来忏悔。他用从文明世界带来的技术改造荒岛,顽强求生。最终,鲁滨逊在上帝指引下实现了救赎,重返文明世界。因此,《鲁宾逊》被视为是一部歌颂上帝的小说。
(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上帝权威的解构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以下简称《哈克》)开头便弥漫着浓浓的基督教气氛。哈克用纯真的眼睛审视基督教:“我自个儿盘算盘算,要是一做祷告,求什么就有什么,那么,教堂管事威恩为什么没有能讨回他买猪肉丢掉的钱?……不,我对自个儿说,没有那么一回事。”[1]21哈克的话让人忍俊不禁,但也引人深思,他幽默的语言揭下了基督教神圣的面纱。寡妇道格拉斯不许哈克吸烟,说那是“一种龌龊的行为”,但她自己却抽鼻烟。华森小姐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并坚信:“我务必帮助别人,该为了别人竭尽一切,并且随时随地照看他们,从不想到自己。”[1]12但她却为了八百块钱而出售吉姆,令其骨肉分离。显然,这是一种伪善。《鲁宾逊》是在歌颂上帝的伟大,而《哈克》却挑战了基督教的权威,基督教成了虚伪与欺骗的代名词。文本对比使人开始反思基督教与美国的文明社会。
二、基督教的功用
(一)殖民扩张的利器
文学经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公众的认知。《鲁宾逊》会在公众心中潜移默化的产生一种等式:基督徒等同于文明人,异教徒等同于野蛮人。这种等式在公众意识中的影响是无形的却是巨大的。《哈克》揭露了这种等式的虚构性和荒谬性,颠覆了这种公众思维,解构了殖民主义的道义基础。
鲁滨逊对上帝的信仰是十分功利化的,置身荒岛受地震和野人威胁时,他会很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而逃离荒岛重返文明世界后却从未向上帝做礼拜。上帝只是他暂时的精神支持,使他获得心灵的平衡及顽强求生的勇气。这一点在他决定是否对野人开枪而犹豫不决时表现得尤为明显:“我究竟有什么使命,什么理由,什么必要去杀人流血,要去袭击这些人呢?……上帝并没有召唤我,要我去判决他们的行为,更没有要我去执行上帝的律法。……最后,我决定先站在他们附近,观察一下他们野蛮的宴会,然后根据上帝的指示,见机行事。我决定,若非获得上帝感召,决不去干涉他们。”[1]196鲁滨逊在对野人大开杀戒的时候连他本人也在质疑这种行为的合法性和正义性。上帝的形象就是鲁滨逊自身价值系统的神圣化,给他精神指引,消除他心中的负罪感。王佐良曾说:“鲁滨逊并不是一个深刻的人物,他的精神生活只限于表层,并不接触真正的灵魂。他敬上帝,但这是一个不服从国教的商人的上帝,照管他的良心,并会帮他致富。”[8]63
此外,在鲁宾逊眼中,上帝是正义和文明的最高代表。一个民族被上抛弃,就会“停留于愚昧和野蛮的状态”。换句话说:信仰基督的民族是文明有教养的,其他的则愚昧落后。鲁滨逊承认:“我完全没有想到上帝,想到天意;我的行为完全像一头野兽,只受自然规律的支配,或只听从常识的驱使,甚至连常识都谈不上。”[1]79信仰上帝就会文明开化,成为“上帝的选民”,而其他人则会沦为无知野蛮的“上帝的弃民。”
在鲁滨逊的宗教观中,人类是上帝的奴隶。上帝把鲁滨逊置之“绝望之岛”将其驯化,成为他的主人。鲁滨逊把这种主人--奴隶的二元关系引入他和他人及自然的关系。鲁滨逊开发荒岛,驯养羊群,成为自然的主宰;通过教育星期五信仰上帝成为了他的主人。可见,“鲁滨逊在荒岛上的事业就如同上帝在人间的事业。”[9]上帝驯化人类使之成为“上帝的选民”是一项神圣的事业,而作为上帝的选民和上帝在人间的代表,鲁滨逊教化“上帝的弃民”也是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事业,在他看来,将星期五教化为一名基督徒是拯救了他的灵魂。这是一种典型的欧洲殖民主义态度,即:欧洲殖民者对外扩张是一种神圣的使命和正义的事业,这是欧洲殖民主义的道义基础。《鲁宾逊》进一步塑造了欧洲殖民者“救世主”的形象,掩盖了殖民主义侵略与剥削的本质。欧洲殖民者通过建立这样一个荒谬的等式来掩盖侵略的动机:基督文化即为文明,异教即为邪恶。鲁滨逊极力摧毁加勒比民族原有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而代之以基督教文化。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本,鲁滨逊这种意识是文化单边主义的萌芽,有可能导致文化压迫。欧洲殖民者的殖民扩张不仅依靠坚船利炮,还有基督教这一文化武器。
(二)虚伪文明的遮羞布
在《哈克》中,基督教成了虚伪的代名词,基督文明也变的荒谬不已。高尚的行为,健康的教育,正确的价值观和健全的心灵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标志。马克·吐温笔下的基督教文明充斥着种种罪恶:贪婪,血腥,世仇,欺骗和残醋的私刑,这与真正的文明是格格不入的。哈克的父亲帕普本人愚昧无知,而且也阻止哈克接受教育。无知与暴力通常并蒂而生,如果帕普的残暴可以理解的话,那么作为南方贵族代表的谢泼德森和格兰季福德之间的血腥世仇则让人疑惑不解了。两个家族的成员看起来温文尔雅,品行高尚,颇有修养,“从头到脚都是个绅士”。他们同去一所教堂倾听关于兄弟情义的布告,“大谈什么信仰,积德,普济众生”。[7]127尔后,两家便为了世仇疯狂屠杀,而对于世仇的起源却无人知晓。揭开“从头到脚”的绅士风度读者看到的是彻头彻尾的残暴,行为与信条背道而驰。他们的世仇杀戮与加勒比食人生番的吃人行为如出一辙。民众信仰基督教只是他们融入社区的手段,而不是深入内心,指导言行的心灵寄托,恰如鲁滨逊,他们的信仰也是功利化的。哈克诙谐的语言道出了人们信仰的实质:“大多数的人总是不得不去的时候才上教堂,可是猪呢,就不一样。”[7]128密西西比河两岸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非兄弟情义。冷血的谢泼德森枪杀醉酒的博格斯,面对要对其施以私刑的乌合之众他发表了剖析扭曲人性的演说。对于这样的文明,如果你尊敬它,便是愚昧;害怕它,便是懦弱;向它屈服,便是奴才。事实上,死者真正的凶手是未能抑恶扬善的基督教文明。“蓄奴制与暴政是并肩而行的,如果没有这样泛滥的暴政,也就没有这样温顺而愚昧的奴隶。”[5]141“不仅仅是社会的空气中弥漫着暴戾的气息,而且每个人都丧失了将其他人视为同类的温情和胸怀。”[2]97此外,国王自称海盗在布告大会上忏悔行骗的一幕也是对虚伪文明的一大讽刺。牧师精彩的布告和国王的行骗之举同时出现在布告台前让人们难以区分神圣的赞美诗和龌龊的谎言。在作者眼里:基督教文明是“卑鄙可怜的东西,充满了残暴,虚荣,无知和虚伪。 ”[3]210
在《哈克贝利》中,基督教文明是人性良知的杀手,基督教扭曲人性而非净化人格。置身其中,人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其卫道士,整个社会的统治阶级将基督教作为奴役大众的精神武器。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汤姆。汤姆位居社会中产阶级,是文明的主流承载者,他的口头禅是:“我也不知道,不过人家就是这么干的,我看到书上是这么写的。因此,我们自然也得这么干。”[7]19他的世界观来自书本而非自然本真和健康的教育。他总是照搬书本的教条,他人质疑他的行为时,他的回答是:“你以为,写书的人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办法么?你自以为比他们更高明么?”[7]19而哈克则与汤姆形成鲜明的对照,哈克发扬人性本真的善培养了“健全的心灵”。在南方小镇上,白人青年无所事事,愚昧无知,冷漠甚至残暴。肤色是他们唯一的资本,他们的职责就是帮助维持现有的蓄奴制。基督教下的蓄奴制不仅压迫了黑人,也扭曲了白人的人性。马克吐温想告诉读者:“内战前的南方是一个残暴的社会,充斥着宗教和其他种种虚伪。 ”[2]114
三、结论
通过对比两部经典作品,读者可以发现欧洲殖民者将基督教等同于文明,而异教徒则为野蛮落后的思维是荒谬的。这种思维恰恰是欧洲殖民主义的支柱之一,《哈克》从根本上解构了《鲁宾逊》等殖民文本建立起来的殖民话语权,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平等、自由、博爱的赞同和对高尚文明的渴望。
[1]Defoe,Daniel.Robinson Crusoe.Vancouver:Mediasat Group,S.A.,2004.
[2]Egan,Michael.Mark Twain’s 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Race,Class and Society.Toronto:Sussex UP,1977.
[3]Hearn,Michael Patrick,ed.The Annotated Huckleberry Finn.New York:Norton,2001.
[4]Hunter,J.Paul.The reluctant Pilgrim,Excerpted in Robinson Crusoe,ed.Michael Shinagel,New York:Norton,1994,246-254.
[5]Kenneth M.Stampp.The Peculiar Institution:Slavery in the Antebellum South.New York:Vintage Books,1956.
[7]Twain,Mark.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Vancouver:Mediasat Group,S.A.2004.
[8]王佐良.英国散文的流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9]钟鸣.鲁宾逊漂流记的双重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