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冲突后的时代悲剧——菲利普·罗斯“美国三部曲”中的“父与子”母题解读
2012-08-15黄新川
黄新川
菲利普·罗斯(1933-)是当代最具有代表性的美国犹太裔作家之一,在当代美国文坛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获得美国文学地理上“哥伦布”的地位,被称为是“活着的文学神话”。
罗斯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州巴克内尔大学,之后获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来开始担任大学教师,同时进行创作,以小说《再见吧,哥伦布》(1959)一举成名(该书获1966年美国全国图书奖)。罗斯1960年到爱荷华大学作家班任教,两年后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驻校作家。作为一名“学院派小说家”,罗斯在衣阿华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等多所大学讲授文学[1]19。罗斯的作品深受读者和批评家的青眯,是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菲利普·罗斯是个著作等身的作家,继 《美国牧歌》《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人性的污秽》之后,他又先后创作了《垂死的肉身》《凡夫俗子》等数部小说。罗斯后期的小说创作整体风格均在这些小说里面有所体现,也为他带来了全新的各类蜚声国际的声誉。前三部小说通常被称作“美国三部曲”。在菲利普·罗斯的创作生涯之中,这个三部曲是经典转折之作,并且代表着他后期小说创作的主要成就,极具有文学历史研究性。
罗斯在创作上与传统的犹太作家有根本性的不同,这与罗斯的教育成长经历息息相关。在生活上,作为第二代犹太移民,美国多元的社会环境淡化了罗斯的犹太传统生活习俗;在教育上,罗斯接受到的犹太教育并不那么纯正,而是更加趋向于美国的通俗教育。因此,跟传统的犹太作家相比,罗斯在创作上更具有美国作家的气质。即便如此,他的创作还是会刻上犹太情结的烙印。
罗斯创作的最大特点是对犹太传统的反思和嘲讽。作为美国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却公开嘲弄犹太人的传统生活,但罗斯的背离呈现了他自己独特方式的犹太性,从而也呈现了犹太文学的另一种特殊的构成。他对犹太人和犹太生活的关注主要体现在他强调了以往犹太作家忽视的那些方面,比如犹太传统中的落后、虚伪成分,同时对传统中的荒诞、滑稽因素进行了运用和深化[2]87。
犹太文学中存在着众多的文化母题,“‘父与子’关系当中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渊源。‘父亲’一方代表的是对传统文化的固守、坚持和维护,而‘儿子’方面呢,既是父亲血脉和生命的延续,也同时意味着与‘父亲’所代表的生命本原的脱离和更新。‘父亲’是力量、权威和规范的象征,儿子在维护、顺从和模仿的同时也伺机反抗。”[2]109“父与子”母题本质上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它是一种关系内涵:“父”是子辈因素出现及成长的“本源”,另一方面又是子辈因素的障碍;“子”既是对父辈因素的延伸,同时又是对父辈因素的一种反动和背离。“父与子”母题在犹太传统及现代文化的不同层面和不同阶段均有突出的表现。
罗斯在创作过程中始终以一种反叛的眼光观察传统中的阴暗因素,他对“父与子”主题的表现与其说是表现一种关系的过程,莫如说是强调一种“父与子”冲突的性质。在菲利普·罗斯的早期创作中,大部分作品呈现出的是一种隐性的“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强调的是子辈内心的无比困惑和无可奈何。“他们渴望美国式的自由,同时又深陷传统赋予的道德重荷之下,在自我质疑中摸索、探寻、彷徨、困惑。”[3]然而在其之后的作品中,特别是“美国三部曲”中,显性的“父与子”冲突体现得尤为强烈。
本文试从“父与子”母题的角度出发,探寻“父与子”母题在菲利普·罗斯“美国三部曲”中的体现以及小说主人公的悲剧命运,阐释“父与子”母题及“父与子”冲突造成的时代悲剧。
一、利沃夫家族三代之间的隔阂与冲突
作为“美国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美国牧歌》发表于1997年。作品以蒙太奇的手法,将内森的讲述和回忆作为整部小说的主线,展现了主人公塞莫尔?利沃夫一家人从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到20世纪末,特别是经历了越战时代后的遭遇。
在这部小说中,“罗斯把侧重点放在考察了老一辈犹太人和年轻一代之间思想的鸿沟以及产生冲突对立的社会政治原因。”[4]犹太第一代父辈移民与子辈之间在价值观上和宗教观上的差异和冲突尤为明显。犹太移民的后代,基本上已经成了褪色的一代,在生活习惯上乃至价值观上已经与犹太传统的联系逐渐远离,特别是身处在现代化漩涡之中的美国,犹太移民内部的各种矛盾和冲突得到了空前的体现和激化。
作为美国犹太移民的第三代,利沃夫在犹太文化和美国文化的夹缝之中走出了一条成功的融合之路。利沃夫是一位棒球明星,老实本分的他在毕业后拒绝球探的挖掘,选择念完大学并承继家业。但是循规蹈矩的他却在自己的婚姻上,在能否与异族通婚的问题上,和父亲父第一次意见不合。最后,利沃夫获得了胜利,他违背了犹太家庭的传统,同一个非本族的女子组成了家庭,娶了新泽西小姐为妻,成为一个成功的手套工厂老板。他热爱他所来到的美国新大陆,在这块大陆上,他将娶妻生子,似乎他的生活也将循规蹈矩地进行下去,直至终老一生。
但是,越南战争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战争和各式各样无法调和的矛盾彻底击碎了他美好的幻想。利沃夫身上具有犹太移民后代的那种乐观主义(其中包含着勤奋和进步的信念),但是,美国个人主义极其阴暗的一面却在他的女儿梅丽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所钟爱的年仅16岁的女儿梅丽,却在这动荡的反越战时代成了激进的炸弹客——她在抗议活动中扔出的一颗炸弹,最终毁了利沃夫一家,把他拉向了60年代美国犹太人的真实生活之中。而后,女儿开始逃亡。在此期间,由于两次自杀性抑郁症被送进医院治疗。利沃夫的妻子——多恩,往日的新泽西小姐,身上的高贵与美丽已经荡然无存,她承受的伤害是永久性的、无法愈合的,只有通过心理医生的安抚,以及服用镇静剂,才能使她有所反应。
在逃亡5年之后,利沃夫的女儿梅丽回来了,不过这时候她已经转变为一个耆那教的信徒,把对生命的完全敬畏和不伤害任何活物的责任作为最高道德教义,而将犹太教传统抛在脑后。为了充分体现对微生物生命的尊重,她带面罩、不洗澡,并且认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宗教信仰的一种表达方式。在小说中,作为“子”的一方,梅丽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从扔炸弹走向关爱微生物,从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走向能言善辩。父亲没有办法接受女儿的行为剧变。利沃夫和女儿梅丽之间的冲突带来的悲剧后果,使得利沃夫一家陷入了难以摆脱的绝境。
作为犹太移民的后代,新一代移民们在来到新的定居地之后,父辈身上那深厚的民族情结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彻底地脱离了故土的宗教传统与文化。父辈与子女间的冲突成为了消解传统家庭之间纽带的力量。年轻一代急迫地去寻找自我的理性存在,急切地希望融入到世俗化、物质化的美国社会中去,摆脱一切束缚。然而,梅丽找到的只是梦想的破灭。父与子之间的冲突最终导致和谐家庭的瓦解以及伦理关系破坏后的悲剧结局。
二、艾拉对亲密的向往与家庭的背叛
小说《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讲述了一个苦涩又略带诙谐的故事。故事通过内森·祖克曼和艾拉的哥哥莫瑞两位老人的交叉回忆展开,叙述了二战后美国麦卡锡主义下主人公艾拉·林戈尔德从发迹到挫败的丰富一生。
出生于纽瓦克的犹太人艾拉做过挖沟工人、侍者、矿工,在遭到意大利黑手党欺压迫害后怒而杀人后逃亡。在二战中,他成为共产主义者,战争结束后,因为长相酷似林肯,扮演的林肯又很受欢迎,成为广播剧著名演员。后来,遇到了当红但已经三度离婚的女演员伊夫·富瑞,并与之结合。在对待继女席菲的问题上,夫妻二人产生分歧,最后导致婚姻破裂。在有政治野心的八卦作家布兰登夫妇的利诱下,伊夫出版了一本《我嫁给了共产党人》,并在一份捏造的文件上签字,污蔑艾拉为苏联间谍,终结了艾拉的演员生涯,最终沦落为废弃采石场的看管员。
文本中艾拉与伊夫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席菲之间的纠葛与冲突,无不体现了“父与子”母题在这部小说中的应用。在故事中,艾拉充满了对家庭亲密生活的向往,渴望家庭的完整。但是在继女席菲的“干涉”下,艾拉向往的生活无法实现。“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导致了艾拉对伊夫的背叛。艾拉与席菲的好友潘米拉偷情,他把希望寄托在年轻、新鲜和诱人的潘米拉身上,甚至打算与之私奔。但是潘米拉在艾拉声誉扫地之后,担心艾拉泄露她的泳照,先向伊夫“告发”艾拉的背叛与卑劣的行径。同作为“父”辈的伊夫也在“父与子”冲突中尝到了苦果,在其演员生涯走向没落正需要女儿的爱的时候,席菲离开了她,只身跑到法国去继承生父遗留下来的大笔财产。而伊夫在身败名裂之后下场也很可悲,最终因酒精麻痹孤身离开了这个世界。同为“父”的艾拉和伊夫成为“父与子”冲突中悲剧的一方。
三、希尔克的身份逾越
《人性的污点》是罗斯美国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生活在美国当代社会里的各个阶层人的不同生存状态的图画。在这本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窥探到罗斯对于犹太文学中“父与子”母题的应用。
科尔曼·希尔克是小说中贯穿故事始末的核心人物。作为非裔美国人的后代,他的父亲老希尔克先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对自己的子女寄予厚望,这从他给孩子们取的名字就可见一斑。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按照他的意愿,以全优的成绩进入黑人精英荟萃的霍华德大学,毕业后踏入上流社会成为上流阶层。然而科尔曼对进入霍华德大学并不热心,他热衷于打拳。他那犹太人的教练跟科尔曼保证,如果他好好打拳击比赛,肯定可以获得奖学金进入一所不错的大学。科尔曼听从了教练,在父亲面前表现得顺从,但私下他还是参加各种比赛,并打出了一定的名气。但是老希尔克先生还是察觉到了。
老希尔克了解自己的儿子并向儿子摊牌,为了让科尔曼放弃拳击,他不管科尔曼是否真的喜欢这项运动还是为了赢得奖金,他拿出了父亲的威严让儿子放弃拳击:
“你知道,如果我还是你父亲,你知道我现在会对你说什么?”
“什么?”科尔曼说,声音很轻,并不是因为他长跑过后精疲力尽,而是因为他对父亲… “我会说:‘你昨晚赢了?好。现在你可以以不败的记录退休了。你退休了。 ’这便是我要说的话,科尔曼。 ”[5]95
这段对话,体现父子之间权威与反权威的对抗关系。在“父”的权威之下,“子”顺从地遵照父亲的意愿努力学习,最终如父亲所愿,进入了霍华德大学,但是可以看出,这只是表面上的顺从。在老希尔克先生在火车上猝死之后不久,科尔曼如同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离开了霍华德大学,逐渐开始自己的身份逾越,也为自己晚年的悲剧打开了潘多拉之盒。
科尔曼与老希尔克之间这种“父与子”的冲突并没有完结,而在科尔曼与他的儿子马克身上“死灰复燃”,并且愈演愈烈。从小到大,马克所做的一切就是和父亲以及周围的人“对着干”,令人无法理喻。
科尔曼与老希尔克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是父亲对儿子的一种约束,虽然不是冲突的强烈表面化,但是这前期的束缚也为科尔曼老年时候的悲剧埋下伏笔。而马克的叛逆和他对父亲的敌意在更多的层面上是儿子对父亲的反抗,自始至终都充满着强烈的火药味,让科尔曼毫无办法。这也最终导致了马克极其潦倒的一生和科尔曼父子之间永远若即若离的悲剧关系。
四、结语
《美国牧歌》《我嫁给了一个共产党员》和《人性的污点》是菲利普·罗斯在20世纪结束时的又一个三部曲。这三部小说的中心人物与事件主题仍然是犹太人,罗斯除了继续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外,对美国社会现实和政治现状也提出了质疑。作为犹太文化“父与子”母题在美国犹太小说条件下的一种实现,罗斯在小说中应用了犹太文化传统中“父与子”的母题,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呈现了他的犹太性。了解“父与子”的母题在“美国三部曲”中的运用,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解读和理解这些小说,从而更好地了解其中的文化。
[1]马凌.后现代主义中学院派小说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2]刘洪一.走向文化诗学美国犹太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3]薛春霞.反叛背后的真实:从《再见,哥伦布》和《波特诺的怨诉》看罗斯的叛逆[J].当代外国文学,2010(1).
[4]王守仁.新编美国文学史:第四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5]菲利普·罗斯.人性的污点[M].刘珠还,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