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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人性与人性中的沙漠——析《沙漠》中的生态人文思想

2012-08-15冯克红许丽芹

关键词:克莱拉拉沙漠

冯克红,许丽芹

文艺复兴以来,思想上得到解放的人们也通过科学和技术的革新——工业革命解放了自己的手脚,加速了人类向大自然进军的步伐。以对物质财富的追求和征服自然为特征的西方工业文明,并没有使人的内心得到满足,反而加剧了人的空虚。我们如此的依赖大自然,却又通过战争、掠夺如此深刻地荼毒伤害大自然。以至于人类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处在深刻的危险对立中。

然而,并非人人都迷醉在物质财富和征服占有的虚幻中,仍然有一批人,在努力唤醒那些迷醉的人们。他们头脑清醒,思维清晰,虽未投身刀光剑影的战斗,却在以笔为剑、用思想做武器,去启迪教化被现代物质文明沙漠化的人类心灵,追寻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生态和谐。勒克莱齐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勒克莱齐奥1940年出生于法国,是享誉世界的法国当代著名作家。他著作等身,通过一系列文学作品持续探讨和思考后工业化时代人类文明语境下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传统关系,承袭着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对社会、对自然应有的责任担当。他已出版的许多作品如《诉讼笔录》《战争》《沙漠》《乌拉尼亚》等,都表达着作家对当代人类文明和文化危机的思考,向着自然与人这两个“宇宙”同时进行宏观与微观的探索[1]。2008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瑞典皇家学院给他的评价是:一位追求重新出发、诗意冒险和感官迷醉的作家,一位超越主导文明、在主导文明之下求索人性的探险者。勒克莱齐奥的作品和思想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关注,或涉写作风格,或涉价值取向,但鲜有人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去细致地分析其中的生态人文思想。本文选取《沙漠》为主要研究对象,从生态整体主义的角度去研究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生态审美意识和生态批判思想。

一、沙漠的人性

《沙漠》写于1980年,并获得了当年的保罗·莫朗大奖。小说平行讲述了两个发生在北非沙漠看似无关的故事。一个讲述了沙漠中游牧民族首领、老教长阿伊尼纳带领的蓝面人沙漠斗士对西方殖民入侵的抵抗,另一个故事描述了主人公拉拉在沙漠中的幸福生活、对西方城市文明由向往到反抗及最终回归沙漠文明的生活经历。

在第二个故事中,勒克莱齐奥以诗意的想象与丰富多彩的文字,描绘了一个田园诗般的北非沙漠文明。并且通过主人公拉拉在沙漠和城市的不同生活际遇展现了这一原生态的和谐文明与当代文明社会、消费社会的强烈对比。

在普通人的眼中,黄沙漫漫的沙漠是恐惧和死亡的象征,是生命的禁区,沙丘、缺水、毒蛇、蝎子、马蜂这些构成沙漠的元素,想来就令人胆寒;沙漠与人的诗意地栖居和幸福快乐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然而在作家的笔下,沙漠生活是宁静、恬淡、幸福的;在主人公拉拉的眼中,沙漠是可爱、温馨的。“每天,居民区上空的阳光总是绚丽多彩的。……特别是清晨,太阳刚刚露出笑靥,阳光是多么明净。它照亮岩石,照亮红色的土地,是大地充满生气。”拉拉看来喜欢这里的一切:沙漠的风、沙丘、沙漠里的昆虫。拉拉甚至因此而喜欢那些同样热爱自然的人,包括她姑妈阿玛的丈夫、别人眼中懒惰的赛里姆,因为他与别人相反,不肯伤害小动物。她更是喜欢作为自然之子出现的牧羊人阿尔塔尼,他以自己的方式言说自然,却“毫不搅乱这宁谧的世界。 ”(《沙漠》,2010:101-109)

阿尔塔尼是小说中与主人公拉拉相关的重要人物,作者不吝笔墨,将他塑造成为人与自然完美交融、生息相通的理想化身。“他善于照管羊群,知道应该到何处放牧,而不需鞭打,只要用手吹口哨,羊就会乖乖地跟他走,因此,羊群毫不还怕他。阿尔塔尼还会吹哨子,跟蜜蜂说话,用手给他们引路。”沙漠中的飞鸟“仿佛就是他的兄弟,任何东西都无法将他们分离。他们有着同样的目光,同样的勇气,分担着空中、风中、沙漠上永恒的沉寂。 ”((《沙漠》,2010:87-103)作家就这样从生态美的角度去审视和欣赏沙漠自然的美,他细腻的笔触,不厌其烦的描述,让人对沙漠的生活充满了无限遐思。

沙漠中的一切都充满了人性,沙漠成了人类向往的精神家园。在这里,物质是贫乏的,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精神却无比的充实和自在,身心享受的是无与伦比的自由。这里没有名利和金钱的诱惑,无垠的沙漠和苍茫而充满原始野性的自然可以荡涤尘世的一切烦恼。“人人都很穷,可从没有抱怨。”作家在这里告诉我们,当人类用生态审美的眼光去对自然友好时,我们赖以栖身的自然就会“变得更加美好,也更加新颖,……就像世界刚刚开创的时期那样。”(《沙漠》,2010:66-104)

二、人性中的沙漠

与对沙漠文明的自然和人性审美相反,勒克莱齐奥对物欲横流的城市文明从生态审丑的角度进行了无情地揭露和批判。小说中,浮华的西方都市似乎成了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怪胎:它充满了荒诞和贪婪,无尽的汲取大自然母亲的乳汁,却在她身上留下了满身伤痕,垃圾、污染、恐惧、贫穷、空虚等。看看《沙漠》中的那座城市吧:它是现代西方文明尤其是后工业化时代物质消费文明的象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天堂。然而在勒克莱齐奥的笔下,在拉拉的眼中,这里却似乎成了地狱,成了与幸福相去甚远,与自然背道而驰的怪物。从作者频繁使用的“恐惧”、“死亡”、“空虚”等词句里,我们就能感受到城市文明带给人与自然的压抑。

拉拉是为了逃婚而离开家乡来到法国马赛的。尽管老渔民纳曼经常给她讲西方的繁华盛世,讲海边那白色的大城市,但这她并不很向往这些。这个多少人所向往的高度物质文明的都市,在拉拉眼中却并非人间天堂,繁华、富裕的表象掩藏着饥饿、贫困、罪恶。肮脏的贫民窟、乞丐、妓女、小偷及这个城市对外来者表现出的人性冷漠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阴森恐怖的监狱,底层的人们被隔离在了主流文明之外,他们感受不到幸福,如囚徒一般生活在其中。城市双重分割着人性和自然,“束缚住他们,使他们成为囚犯,永远不能获得解救”。大都市带给拉拉的是饥饿、恐惧、不安和孤寂,物质文明让她厌弃。不安“就像拉拉身后一条高大的黑狗”,拉拉不由得发出了 “城市太危险了”的慨叹。 (《沙漠》,2010:270-274)所以,尽管后来她成为封面女郎,赢得了金钱和名利,却并未感受到幸福,而是内心无比的空虚和对沙漠家园的思念。最终她抛弃了得到的一切,义无反顾地逃离这个黑暗的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并在沙漠中的无花果树下诞下了一个新生命,这意味着拉拉回归自然,从而迎来了新的自由和幸福。

从作家关于沙漠与城市的对比中,我们感到,西方现代都市似乎比北非真正的沙漠还缺乏生气,更远离自然,更难以让人生存。在这里,勒克莱齐奥通过他的作品告诉我们,真正的沙漠,不在撒哈拉,而是在缺乏人性关怀、忽略自然情怀的大都市。作家对西方物质文明和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表露无遗。笔者以为,这是他的小说以沙漠为题的另一个深刻的隐喻。事实上,正如中国著名法国文学专家柳鸣九先生对他的评价,勒克莱齐奥无愧于新寓言派的领军人物。

此外,小说在形式上也体现了作家的匠心独具。小说采用平行的结构来安排故事情节,分别叙述两个看似不相关的故事。然而其间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来共同表达作家的生态思想。

作家在小说中讲述的沙漠游牧民族抵抗西方殖民入侵的故事,揭露了西方物质文明对人与自然和谐文明的破坏。故事背景在“一战”前,当时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极大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也加剧了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打着“文化冲突”或“文明开化”的借口去发动战争,进行殖民,灭绝弱势民族的文化也就不可避免了。法国生态思想家莫兰尖锐地批评西方各国的自我利益中心主义和经济自我中心主义,指出“通过霸权或同质化推进的全球化,同时也是一个后退”。莫兰认为,“最有生命力的文化是那些能在千百年变迁中,仍旧能保持城市同其周围环境之间的交流的文化。”[2]

勒克莱齐奥无疑也表达了同样的批判思想。沙漠蓝面人斗士抗击殖民侵略的悲壮故事只是西方文明扩张中一个小序曲。作家借非洲人民反抗殖民侵略和拉拉反抗西方物质文明这两种斗争,表达了弱势文明面对西方强势文明的不屈精神,也表达了作家对弱势文明、边缘群体强烈的人文关怀。更加深刻的是,勒克莱齐奥把沙漠文明放在了充满战争、掠夺、罪恶的文明世界的夹缝中、放在与极度膨胀的西方现代都市文明的对比中描绘,让我们听到了人类通往希望未来之旅程的悲壮交响。

三、人类文明该走向何方

《沙漠》描绘了沙漠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实质是对人、社会和自然三者之间关系的探索,是对人类文明该走向何方的思辨。可以说,作家通过对沙漠文明的生态审美和对反生态的西方文明的生态审丑指出了人类文明的真正方向。

(一)反对异化的人类文明

如莫兰所言,西方现代文明正在远离人生的自然的生活艺术,它导致人在精神上的无限空虚,是异化了的人类文明[2]126。所以在勒克莱齐奥和其笔下主人公的眼中,它是与原始野性自然格格不入的文明,它消磨人性,使社会失去本真。在人类邪恶欲望的裹挟下,代表人类文明进步的科学和技术让战争更为惨烈,污染更为彻底,让处在核阴影笼罩下的人类和整个世界更加前途未卜。所以,勒克莱齐奥认为,现代西方文明导致并加剧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分裂而不是和谐,也由此将人类和整个世界引入了一条充满危机的道路。正如《沙漠》中的拉拉身陷城市文明而发出的悲怆呼喊:“何处可以使她完全放心,忘却自己呢?城市太危险了。 ”(《沙漠》,2010:274)

反对异化的人类文明,就要批判欧洲中心主义和任何形式的文化沙文主义。因为这会成为发动战争、消灭文化多样性的罪恶之源。诚如小说中法国殖民者对沙漠文明的入侵。正是在先进文明的旗号下,仗着现代科技文明武装起来的军队,西方殖民者打着文明开化的幌子,干起了明火执仗的侵略屠杀,成为对真正文明的灭绝,现代西方文明的真实嘴脸在这里暴露无遗。而作为推动人类迈入现代文明并带给个人类幸福的科学技术,竟成了消灭人类文明毁灭人类家园和摧残美好自然的帮凶。勒克莱齐奥对西方文明的批判显得何其深刻!如同他在另一部小说《乌拉尼亚》中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小说中作家虚构了一个逃避当代主流社会文明的理想国 “坎波斯”,也就是乌拉尼亚。这里的人们都是为逃避现代文明从世界各地而来的流浪者,他们在这里建设了自己的乐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和谐而快乐。然而这个理想国最终还是在当今物质文明的围攻下失败,不得不去寻求新的出路。《沙漠》中的游牧部落所遭受的命运于此又何其相像!沙漠本是他们世代生息繁衍的家园,却因西方文明的入侵和摧残而家园尽失,流离失所。作者在这里猛烈抨击了当今主流文明社会对人类和自然所犯下的种种罪恶:自然生态危机、战争、道德堕落、各种犯罪等摧毁了无数自然界的“坎波斯”、污染了无数人类心灵世界的“坎波斯”,让真正充满人性的沙漠因人性的沙漠化而生机尽失。当沙漠都不能成为人的最后容身之所的时候,人类还能去哪里呢?《沙漠》让我们陷入了对人类和其赖以栖身的地球家园之命运的深深思考。

(二)追求人与自然相和谐的文明

卢梭认为,回归大自然与回归的人的自然天性,是人类健康生存的必要[8]80。面对纷纷扰扰的现代都市文明,勒克莱齐奥通过他的一系列作品表达了回归自然和人类文明本真的思想。他推崇并实地考察以沙漠为代表的非洲文明、以热带雨林为代表的亚马逊美洲文明和印第安文明。这些文明在现代西方文明看来,是落后的、原始的文明,是西方文明要征服的野蛮文明,是那些自诩为先进文明的代表们要开化启蒙的落后文明。然而从生态整体主义的角度,这些文明却真正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和对自然的尊重,是人类应该追寻和回归的文明。因为在他看来,人类文明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每种文明都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概括和归纳,是一个系统的文明。而只有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维护并促进整个世界(整个生态系统)持续运转的人类文明才是真正的先进文明,也只有这种文明才能真正彰显人性和对人的关怀。“大沙漠是个自由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是可行的,人们自然地走向自己的死亡边缘而不留下任何踪迹”,他们真正的天地是沙漠,“而不是由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充满喷泉声和人声的嘈杂都市”[1]23-24。作家在这里并不是要鼓吹沙漠的宜居性,而是从生态的角度彰显沙漠文明中人与自然的息息相通。就如拉拉和阿尔塔尼,他们虽然都是孩子,却远比成人,更确切地说,是被现代文明开化了的人,更能亲近自然,融入自然,感受自然之魅力。这或许寄托了作家孩提的回忆,更含有深刻的寓意——对复归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类童年的期冀。

三、结论

生态批评家王诺认为,人类文明危机是由人一手造成的,因此人无论作为社会的一份子还是作为自然的一份子,都应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和自然责任[7]。勒克莱齐奥不仅通过《沙漠》等作品表达了“现代对西方文明的极端厌弃”[6]244,更展现了他对人与自然关系和人类文明前途的思考。他的作品所体现出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为我们摆脱人类文明和整个世界面临的存亡危机指出了一条思路。

面对现代文明造成的生态危机和人类生存危机,空谈无济于事。悲观厌世也于事无补。人类应该怎么办?勒克莱齐奥从一个有良知、有担当、有普世情怀和世界视域的作家兼知识分子的角度告诉了我们。那就是,每个人都应该行动起来。尤其是知识分子,要通过写作、通过启蒙和发起论争来启蒙人们的思想,改造当下人性中渐失生机却仍满含希望的心态沙漠,让人们能够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重视回归自然,重视在自然中的诗意栖居。那么,当人性不再荒芜,当心态重新勃发出盎然生机的时候,沙漠也会变成充盈人性的绿洲。“行动起来:毕竟那才是作家的意愿。行动起来,而不是去做旁观者。去写作,去想象,去梦想。让他的语言、创作和梦想对现实产生影响,去改变人们的思想和心灵,为创造更美好的世界做准备。”“有一种伟大而神奇的力量能够超越作家,……并重建与自然的和谐。”

[1]Le Clézio,J.M-G.Désert[M].Paris:Gallimard,2009.

[2]Morin,Edgar.Penser l'Europe[M].Paris:Gallimard,1990.

[3]勒克莱齐奥.沙漠[M].许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勒克莱齐奥.乌拉尼亚[M].紫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5]勒克莱齐奥.诉讼笔录[M].许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6]柳鸣九.从选择到反抗--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

[7]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8]王诺.欧美生态批评[M].南京:学林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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