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诗歌的生态艺术趣味
2012-08-15胡牧
胡牧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侗族诗歌的生态艺术趣味
胡牧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国少数民族艺术植根于优美的自然生态和“主体和谐”的精神生态之中,彰显着“天人合一”的生态美学意蕴。侗族诗歌向读者呈现出侗乡福地恬淡自适、远离尘嚣、和谐天放的良性生态世界,是少数民族“艺术精神”的集中体现和生动写照。侗族诗歌的生态艺术趣味不仅体现在侗乡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之中,同时也体现在侗民族的审美化生存之中。
侗族诗歌;生态艺术;审美化生存;少数民族艺术
任何一种少数民族艺术都能自成一套艺术趣味系统,趣味是艺术的表征,是艺术得以显现的载体之一。在侗族同胞的审美化生存中,歌、舞、诗三位一体是其精神生态的重要表征。“饭养身,歌养心”形象地说明了侗族的民族艺术是一个综合生态艺术趣味系统,而侗族诗歌更是典型地体现了侗族生态艺术的审美趣味。
一
侗族诗歌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有山,有水,有酸鱼,有打油茶,有风雨桥,有歌舞的美好世界。在这个处处体现着生态美的世界里,侗族同胞用诗歌等艺术形式表达内心对“和谐自然”的由衷赞叹。
山居生活的表征是一种生态意趣,这种意趣基于宇宙与生命、艺术的浑然统一。侗族诗歌与中国传统诗歌有着深厚的渊源。侗族诗人龙云从的《山居自乐》一诗颇有陶渊明诗歌的清淡之风,诗中的“自”字表达了作者在山居生活中恬然自足的心境。其诗曰:“栖身原野傍山居,茅屋三间几自如。十亩之间桑世乐,悠游散步自宽舒。”该诗不仅表现了人与景的和谐,而且体现了人自身精神状态的和谐,作者向我们传达了一种基于自由态的生活之趣。《山居自乐》一诗与李光斗等侗族诗人所作的《题桑江八景》等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美丽、清新、和谐的侗乡,诗人在诗歌中以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拳拳深情抒发着对故土的挚爱与眷恋。实际上,《山居自乐》等诗歌都是诗人“率性任心”之作,深得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之妙,表现了对生命的本真趋求,是“潜能的对生性自主实现,从而与客体共成了一种美生境界”[1]。这种行为和心态,出于生命的必然要求与自然趋向,是情之所至、性之所发、意之所趋、趣之所适,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趣味美感境界。这种趣味美感境界体现着一种重要的 “美的规律”。“而'美的规律'强调的恰是人的内、外在自由度,内外在自由度越大,达到的美的层次就越高,获得的美的享受就越多,美感就越强烈。”[2]
“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钟嵘《诗品序》)在“物我相谐”的境界里抒发生命情思,将日常生活入诗,是侗族诗歌呈现生态艺术趣味的另一种方式,它不仅涵盖了侗族审美文化的因子,还呈现出一种诗意和谐友好的生态式生活界面。侗族人真诚、好客,在《绝句四首》中,诗人写道:“吹彻芦笙岁又终,鼓楼围坐话年丰。酸雨糯饭常留客,染指无劳借箸功。”侗族人追求天性、天放、天然、天真的自由,这是一种生态式的自由与和谐,他们的生活无拘无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互证和谐。侗族人在诗中写道:“婚姻无媒便自由,野田草露逞风流。阳春收罢邀同伴,吹彻芦笙坐鼓楼。” “一年乐事羡新正,满寨新歌舞妙龄。腰束布裙肩搭衫,花冠双插野鸡翎。”这几首诗表现了青年男女对真挚爱情的执著追求,表现了他们对侗民族艺术的由衷热爱。“逢人欢喜唤同年,待客油茶次第煎。一盏擎来双手捧,此中风俗礼为先。”侗族同胞之间真诚相待,人性之美氤氲其间,这无疑是一个永恒完满的和谐世界,是一片值得人“诗意栖居”的土地。侗族诗人黄仁泽在《侗乡小叙》一诗中写道:“莫笑阿奶捆褶裙,绣花织布远闻名。机房择在当阳角,方便小姑来取经。村道纵横石板镶,逢河遇涧架桥梁。称道侗家公益事,敬佩长辈乐解囊。侗寨做客胜归家,接来迎往不是夸。少叙寒暄情未尽,大娘就喊吃油茶。侗笛悠扬无限情,芦笙起舞更欢腾。游村比艺相来往,客到家家备酒樽。”油茶是侗族同胞招待客人的佳品,当“有朋自远方来”,他们就“不亦乐乎”,“少叙寒暄情未尽,大娘就喊吃油茶”。这首诗集中概括了侗族同胞的优秀品质——勤劳智慧、热情好客、心胸宽广。诗人吴浩在《侗乡染布的时候》一诗中写道: “清清的溪水染蓝了/白白的手臂染蓝了/每一个姑娘积下十桶八桶蓝靛/要把十年八年的衣裙染好/每一根晒竿挂满了/每一条田坎晒满了/要问侗家染有多少蓝布/你就看看天上的彩霞飞飘/月出槌声响了/月落槌声正高潮/侗乡的八月夜哟/槌布声声达通宵//黑蓝的照见人影了/红蓝的也已光彩闪耀……可是,还要一染再染,一槌再槌/侗家姑娘呀,真是心比天高。”侗家姑娘染布细致认真,她们精益求精、吃苦耐劳的品质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总之,侗族同胞具有勤劳上进、亲近自然、热情好客的品质,这些都是人以自己的精神力量抵抗“异化”的方式。
“山川之美,古今共谈。”侗乡的奇山异水也蕴含着生态艺术趣味,侗族诗歌中不乏模山范水,歌咏自然风物的佳作。石贞凤的《广南风雨桥》一诗:“绿水青山映画桥,侗乡儿女自多骄。飞檐缀入烟霞里,疑是蜃楼现九霄。”想象瑰丽奇伟,富于浪漫色彩。胡烈《游览银水侗寨》一诗这样写道:“果然风景美,山水绿如蓝。户倚盘龙岭,门当碧玉潭。花香来舞蝶,笙乐引鸣鸾。入此桃源境,足消一日闲。”诗歌为我们呈现了大自然与主体心灵辩证统一的生态美感。风雨桥是桐乡山水的典型代表,胡岩松的《风雨桥》写道:“粗布鞋履过苗江凉沁的水面/凭一种纯粹的石头/一种叫做木的物质/托起了一座民族的灵魂/依着青山/依着秀水/依着朴素的乡风/风雨桥/越过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屹成一帧神圣的风景……便有稻香般温馨遍布周身/心有千次蹁跹飞翔。”风雨桥作为侗文化的表征与标志,勾起了侗族儿女的温馨记忆:“晴空/青山/绿水/桥亭掩映/姑娘甩下欢声一串/映出笑容一筐/吊脚木楼/顺着山谷依次排开/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簇拥巍峨鼓楼/鼓楼/爬满了时间印痕/记忆/呈现一种历史深沉……鼓楼/耸立寨子中央/踩踏着与吊脚木楼和声的复调旋律/穿过地界/诉说风雨/感验晴空/把玩流光与岁月/吟唱守护生灵欢歌”(吴鹏毅《鼓楼记忆》)。在这首诗中,诗人巧妙地用“一串”、“一筐”等词语形象地表现了侗族同胞健康、自然、和谐的精神生态。在与大自然的相与悟对中,诗人用当下审美化生存的方式体悟着生命的“意义”,在与客体对象相融相通的行走状态中探寻着生活的真谛。中华民族是一个追求和青睐“福气”的民族。在侗乡福地,侗族人民的生活充满了“福气”,处处体现着温柔旖旎的审美氛围。我们凭借个体体验,沉醉在“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幽美意境中。可以说,在品读侗族诗歌的时候,审美意象、审美意境、审美想象、审美幻想、审美情趣共同生发了诗歌的生态审美趣味。
二
在民族艺术孕育和发展的漫长历程中,相当一部分少数民族艺术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品牌”。著名的侗族大歌便是闻名遐迩。“醉了一回又一回的歌/浓浓集聚了千年的沉积/情与思/密密织就侗乡的春天/走不完青青的石板路/饮不绝甜甜的清泉水/品不尽悠悠的侗乡情。”(石凌广《宝赠古侗寨情思(一)听大歌》)该诗把少数民族地区人们审美化生存的富足精神状态和古朴的日常生存状况艺术地表现了出来,为我们展现出一个和谐、友爱、自然,以歌教化的文化生态。
歌唱艺术对于少数民族的生活尤为重要。歌唱人生就是一种生态艺术人生。“侗乡是歌的家乡/侗乡是歌的气场/侗家人用公琵琶和母琵琶弹奏/侗家人用公嗓和母嗓歌唱/不知道这里空气中/歌声的密度究竟有多大/只晓得侗家的肺活量/就是这里巍峨的坡坡梁梁”(黄钟警 《歌的家乡》);“我出生在一个月明星亮的秋夜/是侗寨沸腾的歌声为我踩生/一把侗琵琶便安在我的心上/有风吹过就响起回声/侗家变成我呼吸的节奏/它慢慢长成与我相依为命的影子……在我一生倾注的写作中/侗歌一直葱绿地走进我的诗行/为它独特的声音站岗/我人生押韵的影子/我的文化良知/押着侗歌严格的脚韵和腰韵/歌韵押在脚上/脚跟站得更稳/歌韵押在腰上/腰杆挺得更直” (黄钟警《押韵的影子》)。对于在外的游子,故乡的歌谣如一根情感的丝线,将游子的情思与故土紧紧地牵在一起。“有一天我要居住在故乡/雨水充沛庄稼生长/在每一个丰收的季节/我都将喂养每一粒粮食/就像它们曾经把我喂养。”(胡宝华《故乡的歌谣》)在这首诗中,诗作为一种本真生存的标志重新恢复了它应有的生态审美“内涵”。诗是人们精神的“桃花源”,好诗总能给人心灵以某种震撼、某种感动、某种挥之不去的感受,某种智性的收获和某种心灵的飞翔感。侗族诗歌是意味无穷的诗,是人灵性的感性显现。侗族诗歌的意象往往使诗歌经过读者的审美运动呈现出视觉画面,这样的“视觉画面”来源于“意象”及意象的组接,这些独特的意象组合往往又嬗变成诗人内心挥之不去的情感,它真实而又虚幻,遥远而又迫近,诗歌语言的张力凭借这种情感,教会我们只能用“心”去捕捉字里行间所蕴藏的独特情感。因此,触及个体感受的诗获得的是一种感性的、超越的维度。诗歌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诗人将本真丰富的心灵栖息在作品之中。诗歌艺术激活了人的审美潜能,让人重新找到了自己与 “大地”的本然联系,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去蔽”,去除了大地性的无意义状态,从而使大地万物实现“意义化”。
三
少数民族的爱情诗更是生态艺术趣味的生动显现,读来让人感到妙趣横生。少数民族的爱情诗往往融情于景,既有缤纷的“意象”,又不乏深邃的意境和高雅的品位。王国维曾指出:“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外足以惑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而实际上,意(情)和境(景)的关系就是心与物的关系。“意境”关联着诗歌的主题,品味“意境”其实就是深层次地读解诗歌。侗族诗人总是借助大自然优美的意象来比照 “心上人”的特质,比喻爱情的美好,优美的自然风物就是爱情淳朴美好的载体,也即是说,真正美好的爱情有利于男女双方精神生态的和谐。
在我国文学传统中,爱情的萌发常常和劳动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在侗族诗歌中体现得非常充分。“柔软的河是一匹靛蓝的布/靛蓝的布是一湾柔软的河/拽着深邃的爱情伸向天际/满河都是浑朴的歌/少女的巧手施展出来了/侗家木楼垂下彩带般的锦缎/染布水融化在河里/浓缩成一对晶莹的秋波/你的倩影像十五的月亮/梦魂紧紧地缠绕着我/浣纱、捶布、织锦陪你多少个夜晚哟/长长的情意似浣布的河……”(吴杏仁 《浣布河》)该诗运用比喻的手法,将爱情与劳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将绵绵的爱意比作“一湾柔软的河”。“柔软的河”里又交融着“浑朴的歌”,情与歌合而不分、融为一体。在少数民族艺术中,歌、乐、舞和优美的大自然都是爱情得以生发的外在条件,歌、乐、舞等艺术元素最终也汇聚成了少数民族艺术的生态审美场。
诗源于诗人对某种物境的感触,诗人往往选用“意象”来表达内心的感情和“志意”,正所谓“情之所至,物象随之。”[3]在《浣布河》这首诗里,“柔软的河”、“靛蓝的布”、“浑朴的歌”、“巧手”、“侗家木楼”、“锦缎”等意象交织在一起,既体现了侗家姑娘的勤劳聪慧和柔情似水,又自然表达了侗家青年男女真挚淳朴的爱情,该诗抒情真挚、柔婉,将诗人对勤劳的浣纱姑娘的绵绵情意充分表达出来。“月亮多情/多情阿婄(侗语称姑娘为阿婄)/月亮透过空气/向花街抛下媚眼/阿婄/赤脚/摆裙/肩上'咿呀'歌唱的木水桶/挑着两弯金月/绿色晚风/清香山寨/石板路爬行巷间/向鼓楼坪撩出腰肢/阿婄/低吟/狂舞/脸上'扑哧'朗笑的日子/承载几代人的青春。”(吴鹏毅《邀月》)在《邀月》这首诗里,“阿婄”与“月亮”形成互文性审美意境:勤劳的侗家姑娘愉快地劳作,她们婀娜的身影融于故乡淡淡而柔和的月光中。“两弯金月”、“绿色晚风”、“清香山寨”等意象不仅使整首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还展现了诗歌意境的内在美感。另外,此诗风格明朗、淳朴,充满意趣和生趣,多情的月亮抑或多情的姑娘“抛下媚眼”,这无疑是“在形神意韵方面强化天性”[4]。其实,爱情的意趣或许就在于相爱双方“惊鸿般的一瞥”,在于对方向你“抛下媚眼”。诗中,姑娘挑水被诗人形象地写成“挑着两弯金月”,这既显现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又将挑水姑娘的动作神态描绘得惟妙惟肖,诗歌的虚灵性和妙悟性因此得到本真显现。紧接着,姑娘开始“低吟”、“狂舞”,一个审美化生存的场景凸现出来。良好的精神生态离不开人饱满、积极的健康情绪和一颗善于发现 “真”、“善”、“美”的心灵。诗中,“朗笑”一词表现了侗家姑娘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幸福,是诗中姑娘良好精神生态的表征。诗歌表达了诗人在平静生活中对自由、真情,以及和谐宁静心境的诗意向往,诗人将诗歌雅正的形式、顺畅的表达、丰富的意象、深刻的内涵结合在一起,表现了侗乡超凡脱俗、远离喧嚣的生态意趣。
在侗族诗歌中,侗族同胞“都把自省、虔诚的目光放在读解人类自身'本真存在'这一命题上,并都执著于对诗意栖居境界的追寻与向往”[5]。相比而言,在当今扰扰红尘里,世俗的青年男女过于追求物质上的“品位”和“档次”,过于看重对方的外在物质条件,谈情说爱的地方也不再是“小河淌水”和“月色溶溶”的大自然。侗族爱情诗歌以自然“山水”为爱情的背景,以比喻和意象来突出爱情与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可以说,侗族爱情诗是与大自然的优美物象融为一体的艺术,必将与自身表达出的淳朴情感一样“只待成追忆”。
四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说过:“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诗是人类艺术的最高形态,诗为我们敞开了想象之域,带我们进入创造的自由之境和澄明之境。通过鉴赏侗族诗歌,不难发现:侗族诗歌质朴、爽朗,与大自然和人的情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诗风表征着心灵的美质,使诗歌的生态艺术趣味自然生发,同时也使人在平淡的生活中能够捕捉到更多的诗意,从而营造出一种诗意恬淡的美感空间,达到一种“天人整生”的生存美生境界。具体而言,侗族诗歌中的生态艺术趣味主要体现在诗歌选取的自然意象和诗歌表达的淳朴情感上。前者是自然生态,后者是人的精神生态。同时,艺术自行置入真理,而真理作为一种生存美感,深度契合了人的“内在自由度”。少数民族生态艺术趣味系统是由少数民族艺术的多样性决定的,同时也是由少数民族艺术本身的特征和功能决定的。少数民族生态艺术有歌舞、戏剧、服饰等多种类型,构成一个有机的“趣味系统”。
总之,诗是情绪、灵性的流动,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歌善于抒情但又不止于抒情,其内涵需要有一定的超越性,诗如果没有带给读者具有哲学意味的精神憧憬和深刻体悟,就没有值得人们反复玩味的可能。今天,当我们重提“少数民族生态艺术”的时候,无疑是用更高的视点来观照民族艺术。我们在观照中返回自身,返回到与大自然和人原初的质朴情感相联系的一切原生态的民族艺术系统中去。可以说,我们无疑是在“重返家园”。
[1]袁鼎生.生态艺术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7.
[2] 李启军.文艺活动:与“美的规律”相伴而行[J].社会科学家,2003,(5).
[3] 冯仲平.中国诗学流变[M].西安:世界图书出版西安公司,1999.
[4]袁鼎生.天态艺术研究[J].民族艺术,2007,(2).
[5]张泽忠.侗族栖居法式的“人类学诗学”视角探析[J].社会科学战线,2006,(6).
I207.9
A
1008-6382(2012)01-0073-04
10.3969/j.issn.1008-6382.2012.01.018
2011-12-07
胡牧(1981-),男,重庆市人,云南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生态美学与民族艺术学研究。
(责任编辑 周 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