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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空间与女性自我建构——福柯生存美学视域下之《觉醒》

2012-08-15沈凝芬

关键词:萧邦爱德觉醒

沈凝芬

(广东培正学院英语教育中心,广东广州,510830)

美国19世纪末女作家凯特·萧邦于1899年发表的小说《觉醒》因其强烈的女性意识而被奉为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和经典。作品中,萧邦以优美流畅的行文生动细腻地塑造了爱德娜、拉蒂诺尔、蕾西这三位个性迥异的女人,并着重刻画了爱德娜从没有明显自我意识的传统家庭主妇逐渐成长为关注精神生活、追求独立和自由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的过程,充分体现了萧邦对女性自我建构的关注与探讨。

法国哲学家福柯同样关注主体建构问题。“事实上,福柯全部努力,均可看作是其对主体的解构,以及对于新的‘自我’的构想。”[1]作为继马克思、弗洛伊德之后出现的又一位对女性主义影响颇大的哲学家,福柯的理论为女性主义提供了不少方法论上的启示。他的生存美学理论也同样可以烛照我们研究《觉醒》中的女性主体建构问题。

一、男性话语与女性自我

话语是福柯生存美学的一块基石。继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福柯宣布了“人之死”。他认为不存在作为意义派生源头的自给自足的主体,“主体”是在话语中通过话语实践建构的。福柯强调“不再把话语当作符号的总体来研究,而是把话语作为系统地形成这些话语所言及的对象的实践来研究”。[2]话语对个人身体和心智的建构,总是在一个较大的权力关系网络中进行。为了要使话语有效地实现,必须要激活个人的能动性。因为只有当个人认同于某个话语所提供给他的主体位置时,这个主体才会对这个话语所支撑的权力关系阶序发挥最大的作用。但是如果“在这个话语所提供的主体位置与个人利益之间出现了空间,那么可以对那主体位置产生抵抗的力量便产生了”。[3]可见,话语与权力交织在一起模塑主体的身心,而主体利益与当权话语的异位与冲突则可能导致抵抗和反模塑。

19世纪的美国,社会上仍普遍奉行维多利亚时期道德标准,女性处在社会底层,受压制、无权利。在故事发生的南方路易西安纳州,“男主外、女主内”的父权制思想更是根深蒂固,女人被禁锢在狭小封闭的家庭中,贤妻良母、家庭主妇、生育工具成了她们不可转移的角色模式,柔弱顺从成了女性美的象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当时声势浩大的妇女解放运动都举步维艰,“只要这个运动有可能把女人带离家这个属于她的真正位置,给她男人的事情做并在她身上培养出男人的品质,它就不可能得到南方的同情。南方女人喜爱家里的幽居生活,任何可能把她带进公众视野的事情都使她退却”。[4]可见,代表男性利益和价值的当权话语不仅维持着男尊女卑的社会阶序,还控制着女性的生活空间和思想,使许多女性把男性话语内化成支配思维和行为的真理,自愿地成为男性话语的维护者和代言人。《觉醒》中的拉蒂诺尔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代表。

拉蒂诺尔是男权社会所模塑和推崇的女性榜样。她“视儿女为偶像,崇拜自己的先生,并且认为抹杀自我、像守护天使般长出一对翅膀是最神圣的天职”她就像小说开头的笼中鹦鹉一样,有美丽的翅膀却不能展翅飞翔,巧舌如簧却没有自己的声音。在小说中,她有三次告诫:第一次告诫罗伯特注意自己和有夫之妇艾德娜的关系,以免艾德娜把他的殷勤当作爱情,造成对丈夫的不忠;第二次告诫艾德娜要注意和厄络宾的关系,“红杏出墙”是要遭到社会谴责的;第三次是告诫艾德娜为人之母的责任。这三次劝诫无一不体现拉蒂诺尔对男权话语的维护和其女性主体意识的缺失。她不仅满足于男性话语给她提供的附属位置,而且自愿地放弃了自己的女性话语权,自觉维护男性社会的权力阶序,并因此被男权社会尊为女性榜样。

蕾西则是与拉蒂诺尔完全相反的一个女性。她不屑于男性话语为她提供的相夫教子的附属位置,我行我素、藐视世俗,无视社会陈规俗礼,坚持着作为钢琴艺术家的独立,并鼓励爱德娜坚强独立、追求自我。虽然在大家的心目中,她傲慢,丑陋,脾气大,爱吵架,衣着完全没有品位,是个不折不扣的讨厌鬼。但这正说明了她对男性话语的身心双重抵抗和对自己话语权的坚持,她也因此被排斥在社会生活的边缘,形只影单。

如果说拉迪诺尔和蕾西代表着女性话语对抗男性话语的两个极端的话,女主人公爱德娜则是对当时男权主导话语和女性自我追求矛盾张力下女性自我建构的可能性的探讨。她曾经屈服于男性话语的力量,接受相夫教子的角色,自觉地服从丈夫的意志。但她内心从未停止过质疑,以及对自我与宇宙关系的思考。在格兰岛度假过程中,与拉蒂诺尔的交往使她初尝表达自我的快乐。罗伯特的体贴殷勤则唤醒了她对爱情的渴望和对追求爱情自由的向往。神秘的大海也召唤着她去探索自己内心未曾到过的深度。她开始拒绝顺从和坚持自我。回到奥尔良后,爱德娜不顾丈夫的反对,外出四处探索,培养自己的绘画天赋,结交自己的朋友。厄罗宾的暧昧唤醒了她作为女性的欲望,促使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主体所具有的情欲、性欲,更加剧了她对自我独立自由的追求,使得她再也无法满足于男权社会为她安排的位置。她决定搬出丈夫的豪宅,住进鸽子楼自己画画谋生。遗憾的是她所抵抗的男性话语已经渗入她的骨髓,她无法协调女性自由、母性、和男权社会强加给她的繁衍后代的责任之间的冲突,罗伯特的放弃也使她的爱情幻灭。她试图跳出男性话语的版图,却发现除此之外已无他所。她迷失了,却依然不愿妥协。跳海是她对自我的无奈回归和对男性话语的无声抗议。

由此可见,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话语践行着对女性自我的模塑和主宰,女性自我的建立和生存有赖于颠覆和超越男性话语空间——异质空间的存在。

二、异质空间与女性自我超越

空间是福柯生存美学中又一重要的概念。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在空间中产生的,而空间跟权力和秩序相联系的社会建构,“我们的空间是在位置关系的形式下获得的”,[5]“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6]作为联结权力及其施受对象的中介,空间被分割为不同的类型,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空间,如学校、医院、收容所、军营、城市、社区等。不同的空间涉及不同的社会结构和管理模式,代表了不同的知识体系。社会通过这些体系将知识纪律化,对身体进行规训。人们需要打破这种无形的权力和规训;需要向“外部”索解和创造。那么,异质空间就被福柯看作是一种探索,也被看作是一种关于自身的创造。在福柯看来,“我们所生活的空间,在我们之外吸引我们的空间,恰好在其中对我们的生命、时间和历史进行腐蚀的空间,腐蚀我们和使我们生出皱纹的这个空间,其本身也是一个异质空间”。[5]对他来说,“空间的重要意义是要发现差异性、异质性,甚至是某种超越性的东西”。[1]因为正是这样一个融社会空间和物质空间于一体的异质空间为主体提供了一个抵抗、颠覆主宰权力话语的灰色地带,为自我的超越提供了一种可能。

首先,小说故事的前半部分发生在度假胜地格兰岛。格兰岛风景旖旎又远离日常生活的喧嚣,在这里人们休闲地享受着阳光和大海的无限美好,放松而大胆地谈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这样一种自然恬适的环境相对于爱德娜之前生活的新奥尔良市无疑是一个超脱的地方。而作为男性话语主宰的丈夫们在工作日的缺席也为女人们的自由随意创造了条件,为女人们心灵的沟通和超越提供了机会。使得格兰岛成为一个集社会空间和地理空间为一体的异托邦。在这样的环境下,爱德娜回想起被压抑的过往,慢慢地学会对拉蒂诺尔倾诉自己的心声,并燃起了对自由爱情的向往和对丈夫的反抗,开始变得有自己的欲望、思想和生活追求。爱德娜向往大海,渴望游到其他女人不曾游到的地方探寻那足以迷失自己的广阔天地,表现了她对自我解放的追求和自在之地的冀望。虽然格兰岛是男性权力话语相对稀薄的灰色地带,但毕竟只是暂时的寄托,而且也依然无法绝缘于主宰的权力。因为丈夫们周末依然会来,因为像拉蒂诺尔这样的代言人依然在不断地提醒男权社会的价值和观念。这样一个异托邦的异质性为爱德娜的觉醒提供了可能,也决定了她在这里的觉醒的不彻底性。

其次,与蕾西小姐的关系也为爱德娜对抗当权话语提供了一个异质的空间。蕾西小姐特立独行、无视社会常规本身就是对男性话语的抵抗。跟她的亲近意味着对传统话语的偏离,而蕾西小姐也一直鼓励爱德娜要有勇敢的灵魂,敢挑战,不妥协。“想要飞越传统与偏见的鸟儿要有强壮的翅膀,小东西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地掉回地面的景象真悲惨”。[4]蕾西小姐的鼓励无疑给了爱德娜超越的力量,遗憾的是爱德娜始终不够坚强,她“不希望永远有她跟在身边”,[4]始终穿梭拉蒂诺尔与蕾西两者之间,摇摆在传统与超越两极之间。

再次,爱德娜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异质空间——鸽子楼。在一个女人的一切都是男人的财产的社会里,爱德娜却用自己继承的财产和赚的钱为自己置办了一个处所,以显示自己的独立——经济和精神的独立。在这个简陋的房子里她“有种感觉,好像社会阶级降低,精神层面却相对提升了。在为自己摆脱人情义务所跨出的每一步,都更增强她身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力量,更扩展了自我。她开始用自己的双眼环顾四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了解生命中更深一层的潜在意义,由于自己的灵魂渴望独立,她再也不能满足于‘以别人的意见为意见’了”。[4]这个鸽子楼给了爱德娜一个独立自主的空间,让她拥有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男性话语桎梏的避港湾去聆听自己的心声和追求自己的梦想。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个异质空间是当权话语的真空地带,她之所以有勇气这样做是因为她丈夫和子女的缺席:丈夫去远方做生意了,子女又被送到奶奶家。正是控制她的主要力量的短暂空间上的缺席才为她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去创造一个当权话语薄弱的异质空间,去触摸到内心的欲望,并有可能为挣脱枷锁的束缚作出更大的努力。实质上她并未彻底摆脱他们的影响,丈夫的书信和拉蒂诺尔的规劝无不提醒着她想逃脱的人情义务。独立的向往和父权话语在这样的异质空间里并存、较量着,给了爱德娜颠覆的机会,也埋下了反颠覆的种子。事实上,爱德娜一开始就不够决绝,因为她选的鸽子楼就在原来的家的边上,她还眷恋着原来的生活圈子。

由此可见,爱德娜的觉醒得缘于主宰权力话语相对缺席的异托邦的存在。但这种异托邦本身的异质性决定了颠覆和反颠覆力量之间的较量和对主体话语的争夺。正是这种争夺和较量的剧烈性把爱德娜推到命运的大海里——她没有强大的力量去调和这种矛盾,也不愿妥协,只能选择放弃——对自我和对压抑人的男性话语的放弃。这固然是因为爱德娜的脆弱和任性,更是因为男性话语的压倒性存在和异质空间的狭小短暂。

三、《觉醒》——19世纪末女性主义的生存实验

在一个男性话语当权的社会里,女性话语注定被抑制、异化甚至是剥夺,拉蒂诺尔的无自我、蕾西的被丑化便是鲜明的例子。爱德娜不甘心这种被抑制和剥夺的角色,企图在一个男权社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追寻女性的自在存在。她的追求可被看做萧邦对女性话语权和生存空间的一场文本实验,通过爱德娜的觉醒和命运去探讨女性自我建构的可能性。

《觉醒》的发表把凯特·萧邦推到了道德舆论的风口浪尖上。面对如潮恶评,萧邦曾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庞蒂里耶太太会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并使自己沦落到令人诅咒的地步。我若早有哪怕一丁点的预见,我都会把她从人群中驱逐出去。当我发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事情已过一半,已经太迟了”。[7]这可被看做萧邦舆论压力下的推脱之词,但也反映了萧邦对爱德娜的尊重,否则爱德娜就不可能以今天这样率性执著的形象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正是这种尊重,或者纵容,萧邦在文本世界里探索女性话语和生存空间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和爱德娜绑在一起,用女性触角踏着美国19世纪末男权雷池,勇敢探讨女性建构的生存空间,完成了一场大胆悲壮的现实实验。

19世纪不断高涨的女性解放运动给女性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使萧邦有机会成为一个颇具名气的小说家和评论家。但《觉醒》的发表戳穿了这种女性创作自由的假象。评论家纷纷谴责萧邦的女主人公“软弱、自私、不道德”[7]。《普罗维登斯周日》宣称“凯特萧邦小姐是另一个聪明的女性,但她在创作《觉醒》时把她的聪明发挥得非常糟糕。该故事的意旨几乎不能用适合发表的语言来表述”。[7]新奥尔良时报严厉谴责萧邦没有责罚她的女主人公的不检点行为,对她完全不合理的行为没有一点责难。该评论家对萧邦似乎宽恕婚外恋,选择追随个人喜好而不是家庭责任深为不安”。[7]《觉醒》很快被各地图书馆撤除,出版社也废除了萧邦第三部短篇小说集《一种职业和一个声音》出版合同。正如爱德娜在《觉醒》中为她所坚持的女性性爱自由和独立自主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样,萧邦也在现实生活中为她超越时代的女性关怀和女性自我探讨付出惨重代价:评论界的舆论压力和抵制最终使她几近失声并最终郁郁而终。

萧邦的失败见证了女性创作和自我实现所遭受的束缚和抵制,说明了女性创作受到隐含着男权文学批评话语所制约。19世纪末文学的评判标准受到当时的一些社会机构(如出版社、书店、图书馆、批评机构、教学研究等)的制约,这些机构代表了当时社会的、阶级的、集团的意识,其控制权基本掌握在一小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经济富裕但思想保守的男性知识分子手里。他们不会轻易认可或接受任何挑战男性话语传权的道德观点和看法。换言之,虽然妇女解放运动使得男权社会里存在了女性发展的异质空间,但这种空间毕竟是有限的,其主宰话语依然是男性话语,任何对女性自由与独立的主张都难逃被扼杀的命运。

爱德娜之死、萧邦的被抵制皆因她们在一个女性生存空间狭小的男性社会里坚持发出女性自己的声音。萧邦的女性主义实验虽然在19世纪末的美国失败了,却成功地开启了女性自我建构探讨的先河。虽然她们在19世纪末的美国南方社会找不到生存的空间,但她们却活在了20世纪60年代后的众多读者的心中。爱德娜的勇敢与坚持使得《觉醒》被推崇为女性主义文学的扛鼎之作,而萧邦也被尊为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备受关注与推崇。

[1]张中.空间、语言与生存—福柯生存美学的一个视角[J].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465-468.

[2]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53.

[3]克莉丝·威登.女性主义实践与后结构理论[M].白晓红,译.台北:桂冠,1994:112-113.

[4]凯特·萧邦.觉醒[M].杨瑛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9-104.

[5]米歇尔·福柯.另类空间[J].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6):53.

[6]米歇尔·福柯,保罗·雷比诺.空间、知识与权力:福柯访谈录[M]//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4.

[7]Wendy Martin New essays on The Awakening [M].Peking University Press Peking,2007: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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