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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勒日常生活革命理论及其启示

2012-08-15

关键词:赫勒对象化革命

方 云

(同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092)

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1929— )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匈牙利布达佩斯学派最主要的代表人物。赫勒于1970年在匈牙利首次发表其代表性著作《日常生活》,该书后被翻译成意、西、德、塞、英、中等多种语言文字,不仅催生了各国语境中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而且在社会学、文学、教育学、法学、历史学、政治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该书序言中,赫勒在谈及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宗旨时指出:“日常生活如何能在人道主义的、民主的和社会主义的方向上得以改变是本书的实际争端。本书提供的答案表达了这样的信念,社会变革无法仅仅在宏观尺度上得以实现,进而,人的态度上的改变无论好坏都是所有变革的内在组织部分。[1]2”在赫勒看来,一个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构建,基于这个社会中的人们在日常生活理念和方式上的人道化、民主化,也就是说,人们确然抱有“倾向于优化变革的态度”,并在日常生活中亲身践行之,再“加以普遍化”[1]3。赫勒将此称之为“日常生活革命”。

一、赫勒对“日常生活”的定义与特征描绘

赫勒认为,日常生活由两大部分组成:一是随历史发展而变迁的部分,它不会从根本上影响人类的生活;二是基本不变的部分,它是人类存在的必要前提,赫勒称之为“人类条件”。日常生活理论主要研究人类条件,对其包含的三个要素,即日常语言和语法、处理客体对象的方法、人们交往的习惯,进行哲学上的思辨式考察,从而归结出日常生活的实质,就是为人们获得生存手段、为人们的合作与抗争、为意义的建构提供规则系统的人类条件。

语言、对象和习惯等规则规范系统构成的人类条件,若仅在社会领域内部考察,具有“自在性”的特征,因为它对于社会新成员来说是给定的、客观存在的,同时也是外在的、异己的,因此赫勒借用马克思文本中“类本质”、“对象化”的概念,将之称作“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这是赫勒对日常生活的一种哲学味道更浓的定义。

赫勒试图描绘日常生活的一般特征,认为这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1)重复性。倘若重复性思维或实践消失,那么日常生活也就难以为继;(2)规范性。日常生活由语言、对象和习惯等规则系统所维系,人们理所当然地遵守这些规则;(3)符号性。语言、对象和习惯各以不同方式形成符号系统,通过符号传播与意义表达,对人们产生有效约束力;(4)经济性。人们在进行日常活动时,总是寻求“最低限度的努力,最低限度的创造性思维的投入,以及最低限度的时间持续”[1]138;(5)情境性。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种规则、每一个习惯,这些“‘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的特定成分,严格地与特定情境连在一起”[1]140。

二、日常生活革命何以可能

在揭示日常生活内涵、描绘日常生活特征的基础上,赫勒进而提出了自己的政治哲学思想,即通过对日常生活理念和方式上的人道化、民主化改造,实现宏观社会变革的目的。而对日常生活革命可能性的论证,是赫勒在对日常生活特征作出价值判断的前提下进行的,并进一步阐明了“革命”所能采取的途径。

(一)日常生活革命的价值取向

赫勒在深入分析“自在的”类本质活动时,为更好地区分“自在”和“自为”的概念,相应提出了“重复性实践(思维)”和“创造性实践(思维)”两个范畴,认为“并非所有行为(包括精神活动)均要求有创造性思维,或者只是在一个很小的尺度上要求创造性思维。在日常要求和日常活动的多元复合体中,如果它们均要求创造性思维,那么我们简直无法存活下去”[1]125。因此,赫勒对日常生活的重复性,以及由此带来的规范性、经济性等特征呈中立的态度,一方面对其保守性、惰性、束缚个体发展等消极作用提出批判,另一方面又对其遵循利益最大化原则,卓有成效地组织日常生活,有力地支撑人类生存与社会发展,表示了肯定。

但赫勒仍对重复性实践(思维)的消极一面感到担忧,一旦两者不能达成平衡,极有可能意味着重复性实践(思维)侵蚀创造性实践(思维)的领地,太多僵化、呆板、保守的思想和行为成分占上风,从而延缓人们认识新事物,研究新问题,发展新文明,阻碍个人与社会的双重进步。

因此,赫勒日常生活革命的价值取向,不在于全然否定和抛弃日常生活的一般特征,而在于抑制过度的重复性实践或思维,避免经济实用主义倾向下的“重复性建设”(实质是浪费),使个体不受僵化、保守的生活理念和方式的过多宰制,从而保证个体自由的合理获得、个体创造力的正常发挥,以及社会进步的顺利实现。赫勒将此概括为“日常生活的人道化”和基于人道化的“日常生活民主化”。

(二)日常生活革命的实现途径

赫勒日常生活理论的批判矛头指向人的自由和创造力的受制,要恢复到理想状态,关键在于人的正当个性的生成,其根本途径是“使日常生活的主体同类本质建立起自觉的关系”,通过主体自身的改变来“改造现存日常生活结构的自在的特征”,超越其保守性、惰性和对个体的束缚,从而“使个体由自发和自在状态进入自由自觉的状态”,使“自在的对象化”的日常生活领域多一些“自为存在”的因素,并向“为我们存在”的目标前进[1]12。

那么应如何建立这种“自觉关系”呢?由于业已存在的日常生活图式不易撼动,赫勒以日常生活的三重结构维度——语言、对象和习惯作为着力点,寻求在日常知识和日常交往两个方面的改变,这将在本文第三部分加以展开。

三、日常生活革命的具体路径

(一)日常知识的改变

日常知识通常是指日常生活的每一主体“欲在其特殊环境中成功地生活与运动”,需要满足的最低要求,包括“地方语言知识,基本规范知识,特定居住地所特有的习惯和集体形象的知识,操纵在这些场合所使用的生产手段和仪器的能力,等等”[1]179。在赫勒看来,日常知识是十分实用主义的,它缺失了应然的自反性思考和批判方法这一维度,往往会对活动主体的创造性产生抑制作用。

而随着经济发展和传播方式的进步,人与人之间横向的交流、非日常生活的知识和思想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变得越来越容易和便捷,这促使新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快速变化,传统“自在性”生活的给定作用受到挑战,为日常生活的更新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基于对日常知识属性的批判,和对其传播、传递模式的考察,赫勒就如何改变日常知识提出了旗帜鲜明的观点:

1.培养日常主体“自为的”理论态度

赫勒在序言中强调:“虽然‘自在的’对象化领域、作为日常生活的支柱同所有‘自为的’对象化(不仅仅同科学,而且同艺术、宗教、抽象道德规范和观点)形成对照,但是日常生活并不必然只在‘自在的’对象化领域的引导下进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求助于更高的对象化,同时我们可以检验和怀疑‘被视作理所当然’的规范和规则。[1]4”

赫勒在此借助“沉思”的概念,将其视为“依赖于人获得一种超越纯粹生存斗争的存在状态”的独立精神态度,它“唤醒了人们的兴趣和好奇心”,能趋向于达成一种“自然美”以创造日常生活的快乐,诚如赫勒写道的那样,“面孔的美好特征,自然景观的和谐,声音的协调,所有这些合成一个在满足我们的生命需要方面无与伦比的情态复合体。沉思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既成为科学的基础,也成为艺术的基础”[1]204-205。这种沉思便是形成“自为的”日常生活态度的精神源泉和理论开端。

2.使科学知识渗透日常生活,以艺术欣赏提升日常态度

日常生活所具有的重复性、符号性、情境性等一般特征,无疑与大众传播过程理论模型中的各要素高度契合。现代传媒发展和扩张的路径选择,是越来越深地介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使得非日常生活的知识和思想对日常生活的渗透也逐渐加剧,而科学和艺术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就是其主要后果之一。

赫勒认为,“当一个科学事实渗入日常思想中,它是被以逐条列记的方式,即以同其自身基质相分离的方式而同化到日常知识的基质中。科学信息……部分地成为某种日常行为的出发点,部分地提供异质信息;最后,它们可以有助于日常生活的非拜物化(渗透到日常思维之中的哲学知识尤为如此)”[1]182-183。

与此同时,赫勒也极为重视艺术欣赏对人的日常知识、思维革新的重要意义,她关注小说、绘画、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认为艺术接受的“前摄”和“后续”体验,能够使个体产生震撼从而为个体提供一种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是一个以通过持续的新挑战和冲突的发展前景为特征的开放世界中日常生活的‘为我们存在’”[1]257。“它本质上是民主的,它的指导原则总是普遍化的,总是为他者存在的,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它可以普遍到人性整体”[2]29。

赫勒最后总结道:“科学、哲学、艺术可以把体验置于自觉注意的聚焦点,可以激励我们以新的见解来看待我们自身;由此它们可以影响日常感觉本身”[1]185-186。请允许笔者用诗化的笔法,描绘赫勒的日常知识优化图景:科学、艺术渗透下的日常知识谱系中,主体意识如雨后春笋自觉地萌发,通过色彩斑斓的感官体验,“自为的”对象化与之相会,唤醒了人类思维世界的明媚春天!

(二)日常交往的改变

赫勒认为日常交往并非指抽象的“人”之间的交往,而是指“社会劳动分工中一个位置的占有者,同另一位置的占有者处于交流与交往之中”[1]208,它是“一般社会交往的基础和反映”[1]211。在现代社会,尽管个体之间拥有人格平等,但由于社会劳动分工产生的从属关系和上下级关系事实上存在,这种“异化关系”导致日常交往形成的基础便是不平等的。与此相对地,要发展平等的日常交往,就需要从构建非异化的个人平等关系开始着手,“在给定社会中,产生于自由的、无约束的平等基础之上的个人关系(人际关系)的数目愈大,这一社会就愈人道”[1]211。就如何建立平等的日常交往这一问题,赫勒在论述时的思维比较发散,笔者主要梳理出以下三点:

1.培养日常主体“自为的”个性

赫勒在这里依旧强调生成“自为的”个性的重要意义,它是促使人由自在自发的生存状态向自由自觉的生存状态转变的关键。“自为的”个性,“体现着在个人的一生中对人的能力的自由确证和发展所能达到的可能性”,“个性建立起依据与类存在的自觉关系而引导自己日常生活的世界观,显而易见,任何个体都不能只以‘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为指导。但是他或她可以把某些为更高的对象化所产生的价值引入他或她同‘自在的’对象化的关系之中”[1]254。此时,由“自为的”个性所体现的能力的差别取代了强加的等级关系,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能谈论非异化的个人平等,人们之间的交往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人”与“那个人”之间自由、无约束的交往。

2.拓展主体活动的日常空间

赫勒在《日常交往》一章中对“日常空间”作了专门的讨论,左、右、上、下等最基本的日常空间概念的生成,基于作为活动主体的人自身的“熟悉感”和“习惯”。日常空间并不抽象,而是具有非常复杂的价值内涵的,主要包括人们在建立自己交往、生活、消费和生产的日常空间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最基本的情感倾向和思想倾向,以及与此相关联的直接经验、惯例、成见等等。

因此,日常空间实际上可以被理解为人的实践活动中与自己最直接、最相关的那一部分,因而天然地带有相对的狭窄性和封闭性,“我们的日常生活具有边界,它是我们行动和运动的有效辐射的极限……他们从事的一切,都必然以他在这一范围内而不是在别处所经历的东西为动机,他的活动的有效半径,不会拓宽到这一边界之外”[1]229。这其实恰恰反映了那种基于从属或等级关系的、不平等的日常交往所产生的背景。当代媒介的无孔不入,使人们日常生活的“边界”大大拓展,然而边界依旧存在,且问题的根本在于,日常生活主体的活动的有效范围依旧是有极限、受限制的。要改变不平等的自然交往,需要通过日常空间的狭窄性、封闭性等特征在某种程度上的淡化甚至取消。而在如何拓展日常空间的问题上,赫勒仍将目光转向“自为的”对象化领域,“只有向上跃迁到‘自为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才可能至少在原则上超越世俗的边界”[1]230。可见赫勒始终将“自为性”放在重要位置,在拓展主体活动的日常空间时也离不开对“自为性”的求助。

3.塑造道德个性,建立理想的交往社会

在《日常生活》的最后,赫勒重点讨论了她认为最有价值的类型的个性,即道德个性。赫勒认为日常生活中的个体足以承载人道化发展的价值目标,而道德实践即在其中起着指示器的作用,“道德个性愈为发达,就愈少意味着‘个人’对占统治地位道德戒律的屈从,而它就愈加表明所谈论的个体把内在化的道德秩序转化为他自己的本质、自己的实质,就是说,他使自己天生的才能品质和倾向人道化,在自己内部创造了规范的典范”[1]255。

关于“道德个性”的思想,在赫勒后来的著作中得到延续和进一步发挥,并与“美的个性”统一起来,共同塑造了道德美学的理想个性。学者王静在对赫勒的人道主义思想进行系统梳理后指出:“这种和谐的性格提供了交往的可能性,这种社会的、分享的和交往的快乐加强了人类间的共通感,实现了‘交往的共和国’。这便是赫勒所称的‘新的道德的’世界、激进乌托邦的理想,即建立一个‘理想的交往社会’。这个社会是民主观念的实现,而且这个未来社会的道德承认并充分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2]29”

四、日常生活革命理论的启示

首先,应当指出的是,无论赫勒日常生活革命理论的观照视阈如何,它都是在坚持和发展马克思社会革命理论的基础上产生的,特别是在弘扬个体解放、追求人道主义的维度上,与马克思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马克思曾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人类的自由和解放是以每个人的自由和解放为前提的,所以只有当个体在日常生活中实现人道化,整个人类社会才能实现真正的人道化、民主化。赫勒的日常生活革命理论,是以马克思视阈下的整体社会价值为底色,凸显了一个个更加丰富、更加生动、更加清晰的生命个体的价值追求:反思并超越日常生活中束缚创造力的惰性成分,意识到新的“有意义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并一以贯之去寻找和建设它。

其次,赫勒在考察日常生活革命的实现途径时,从伦理学、美学、传播学的分析方法切入,从日常知识态度和日常交往模式的调整和改变出发,为我们当代哲学、政治学和社会批判理论对个体解放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野和更广阔的前景。而赫勒的其他著作如《马克思的需要理论》(1974)、《激进哲学》(1978)、《道德哲学》(1990)等,则与《日常生活》一起,构成了赫勒更丰富、完善的日常生活革命理论体系,即立足于日常生活这一现实语境中,通过基本需要的革命、激进民主制的实行、道德美学个性的形成,揭示了现代人摆脱经济单向度、实现总体性发展的可能性及其具体路径。

当然,赫勒的以个体为核心的日常生活革命理论仍有值得商榷和进一步研究的地方,如个体生活人道化的变革是否必然导致整体社会人道化的实现;“忽视经济的、政治的、阶级的宏观革命,个体意义上的微观的革命何以保障”;其理论“是否具有西方马克思主义审美救赎的虚幻性、乌托邦性”[2]30,等等。但她能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批判性地反思人类的生存状况,当代人建设民主社会、寻求“有意义生活”构想了一种切实可靠的实现途径,这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对我国在转型时期建设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和现代社会,也将发挥出独特的启示作用。

[1]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M].衣俊卿,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

[2]王静.赫勒的个体解放理论及其启示[J].求是学刊,2011(7).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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