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政中秋笑话的另一种解读
2012-08-15江亚丽
江亚丽
《红楼梦》贾政中秋笑话的另一种解读
江亚丽
《红楼梦》贾政的中秋笑话,学界大多认为表现了贾政的低级趣味。认为贾政并无任何低级趣味,此笑话是贾政为娱亲所说,妙在“对景”,表现了贾政身上“道学”气的淡化和“人情味”的回归,体现了作者对贾政克尽孝道的赞许。正确解读这个笑话,有助于对贾政这个形象的重新认识。
《红楼梦》;贾政;中秋笑话;克尽孝道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中贾政讲了一个怕老婆的笑话:“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①
这个笑话,红学界大多认为其表现了贾政的低级趣味,“怕老婆也很容易描写的,他却说那个人舔老婆的脚,恶心要吐。描写得很恶赖。这也十足地表现出贾政的低级趣味来。”[1]316“从这里,不禁暴露出这个道学家的趣味和精神境界。 ”[2]85“最有意思的是,作者竞让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贾政,也讲了一个笑话,讲的竟是一个怕老婆的人舔脏脚这样庸俗不堪、令人恶心的笑话。如此低级趣味的东西,从自命清高风雅的政老爷嘴里说出来,就有双重的喜剧意味了。”[3]212“笑话说得庸俗低级,也正好照见贾政灵魂深处的肮脏。”[4]111
这个笑话乍一看确实比较低俗,也令人匪夷所思,一贯古板正经的贾政何以讲出这样一个笑话?曹雪芹难道真的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含蓄地嘲讽贾政性格中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在此笑话的旁边有脂批“这方是贾政之谑。亦善谑矣。”(第七十五回)批者明显带有欣赏的口吻,认为这个笑话符合贾政的身份,并夸赞贾政善于说笑话,这确实让人费解,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这个笑话进行重新解读。
一、贾政有没有低级趣味
前八十回书中,作者通过他人之口对贾政有这样的间接描写:“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第二回),“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第三回),作者也如此评述“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第三回),俱是褒奖之词。一个人的趣味是否低级可以从他的日常爱好看出来,贾政日常除了上朝应差之外,“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第四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欲拜见舅舅贾政,王夫人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第三回);宝玉上学堂读书之前要告知父亲,所见的是贾政 “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第九回);贾珍让贾蓉请贾政来宁府听戏,贾蓉回禀“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第十一回)。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看出贾政日常爱好并不低俗。尽管曹雪芹以婉曲的笔法写出了贾政的教子无方、治家无术、做官无能,但曹雪芹笔下的贾政仍不失为一个正人君子形象。历来的《红楼梦》评论者也大多指责贾政的平庸无能、迂腐古板,如“贾政性本愚暗,乏治繁理剧之才”(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贾政迂疏肤阔,直逼宋襄,是殆中书毒者”(涂瀛 《红楼梦论赞》),“贾政有德无才”(王希廉《红楼梦总评》)[1]313,而对其人品情操却极少批评否定之语。事实上,贾政“是作者在文字辈中惟一基本肯定的角色”[5],在贾府文字辈中,贾敬只知道烧丹炼汞,“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第二回),最后“吞金服砂,烧胀而殁”(第六十三回),极其荒唐可笑;贾赦年纪一大把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天和小老婆饮酒”,“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第四十六回),极其荒淫可耻。文字辈以下的儿孙多为纨绔子弟,“竟一代不如一代”(第二回),现任族长贾珍及其子贾蓉,“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第七回),贾琏是一个“不管香的臭的都弄到屋里来”的“下流种子”(第四十七回)。对比其兄弟辈和子侄辈的恣意妄为、无耻下流,贾政无声色犬马方面的劣迹,虽有人指责贾政有侍妾赵姨娘、周姨娘,但“有两个姨娘很正常,不宜斥之为假正经”[6]174。贾政可称得上是洁身自好,品行端正,就如同他自己制作的灯谜“砚台”所言的那样“身自端方”(第二十二回),“在《红楼梦》中,贾政无疑是中国传统理想人格的具象化人物。”[7]从《红楼梦》文本描写中确实看不出贾政有低级趣味。
二、贾政为什么说这样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产生的背景是中秋贾母带领儿孙赏月,但此时的贾府已呈现衰败之兆,与贾府是世交的甄家获罪被抄没家产调取进京治罪,贾母听说后心中“不自在”,却道“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第七十五回),在此处有庚辰双行夹批“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来自遣耳”,“贾母吩咐中秋赏月,直接就是为了排遣甄府抄家消息带来的不愉快”[8]263。在凸碧山庄赏月时,贾母看到“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的坐席,睹今思昔,伤感倍增,“未饮先感人丁”(第七十五回脂评),但仍强颜欢笑命人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只得”二字写出贾政的为难心理,贾政不是不愿承欢,贾政非常孝顺母亲,对此书中有很多细节描写,如除了日常按时晨昏定省外,为讨母亲欢心,命宝玉也随姐妹们一道入大观园居住;为维护封建纲常教训儿子被母亲责骂时,“躬身陪笑”认错、“跪下含泪”解释、“叩头哭”着请罪;在元宵节间,备了彩礼酒席主动参加贾母组织的赏灯取乐,猜贾母制的灯谜时“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其孝心孝行确实让人感动。此处的“只得”是写贾政不想以“说笑话”的方式承欢,因为说笑话就像本回下文宝玉心里所想一样,容易给人一种“油嘴贫舌”的印象,这有悖于贾政平时端方正统的形象。贾政平时在子侄辈面前一贯是“大家严父”形象,宝玉怕他如避猫鼠,薛蟠进京初不想住在贾府,原因就是“恐姨父管约拘禁”(第四回),家庭取乐场合,如有贾政在席,大家都“缄口禁言”(第二十二回)。在这样一个上有长辈、中有同辈、下有小辈的场合,让贾政开口说笑话真是勉为其难啊!但贾政竟然说了,真使我们读者大感意外,连当时的批书人也惊叹“竟能使政老一谑,真大文章矣!”并称“贾政戏谑”为“异文”(第七十五回脂评)不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贾政的这个大转变其实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一是因为贾政事母至孝,他想借自己说笑话所产生的喜剧效果冲淡笼罩在老母亲心头的感伤。“人物随着语境而突然改变自己一贯操持的语言体式,其‘陌生化’效应,是极易营造出一种喜剧气氛的。[9]524二是因为贾政自身性格的悄然变化。此时的贾政“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出外任学政三四年遭受“骨肉离异”之苦,“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第七十一回)严父的形象已有所改变,生硬古板的面孔下流淌着脉脉温情,他渴求并享受天伦之乐,如暗中操心宝玉贾环的亲事,脂批“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之情”(第七十二回脂评),对宝玉的文采也流露出赞赏、爱怜之意,贾政对宝玉的无心科举,也不再苦苦相逼(第七十八回)。此时的贾政,身上“道学”气淡化“人情味”回归,说笑话正是贾政性格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表现。贾政想借说笑话制造家庭和乐的氛围,“单就让他当着众人的面说笑话这一事实,已使这位严父与子女的感情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许多,显得更加亲近了。”[10]
三、这个笑话是否低俗
单独抽出来看,这个笑话确实低俗,令人难以恭维。但是,如果联系上下文来解读,就不能简单下这个结论。“怕老婆”笑话,古今俯拾皆是,男性说来更含有自我取笑的意思,更添笑味,贾政想要通过这个笑话达到贬低包括自己在内的男性以取悦贾母的目的,所以刚一开口,贾母就说“这必是好的”,就引起了母亲的兴趣。这个笑话最为人诟病之处在于说到舔脚以至于“恶心要吐”,但妙在贾政结尾一转“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真是“卒章显其志”,结尾不露痕迹地应景点题!
曹雪芹常借书中人物之口阐述自己的创作观点,如绘画“在创作前必须心中先有丘壑”;作诗要“要命意新奇,另开生面”;制谜语要“雅俗共赏”;说笑话,作者也明确地主张“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五十四回)。“对景”即切合当时的情景,如元宵节,同样是击鼓传花说笑话,贾母针对王熙凤在宴席上的心灵口利之情景说了一个巧嘴媳妇喝猴儿尿的笑话,王熙凤针对元宵放爆竹之情景说了一个元宵聋子放炮仗的笑话,都引起听众开怀大笑。贾政的这个笑话说的正是八月十五之事,结尾擅抖包袱巧妙对景不但引人发笑而且巧妙化解了笑话正文的低俗,脂评“亦善谑矣”点出此笑话说得巧妙。下文贾赦和尤氏也说了笑话——贾赦说的偏心母亲的笑话,尤氏说的一家子四个有缺陷的儿子的笑话,这两个笑话不仅不对景,而且大煞风景,相比之下,贾政的笑话非常成功,“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而且贾母还听出了对景之语—儿子向母亲讨酒喝,贾母于是非常凑趣地顺水推舟,“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使这个笑话又起一层笑的余波,平添了浓浓的喜乐氛围。
贾政以他的文化修养不会不知道什么是低俗什么是高雅,不会自毁形象。贾母也有较高的欣赏趣味,她也不会辨别不出低级趣味,从书中贾母的几次笑看出她对这个笑话的欣赏。可见这个笑话无伤大雅。
家庭聚会中笑话承载着很强的娱乐功能,逗笑取乐活跃气氛是说笑话的主要目的,元宵节贾母不是也说了一个喝猴儿尿的貌似低俗的笑话吗?有谁就据此评价贾母有低级趣味呢?同样也不能以一个笑话就判定贾政有低级趣味。
四、作者为什么写这个笑话
《红楼梦》两次写家庭宴会说笑话取乐,都写得摇曳生姿,各具特色,“特犯不犯”。行文的安排处处体现作者的匠心,曹雪芹是把笑话作为塑造人物的文学手段之一加以运用的。“在小说中,笑话往往也同那些诗词曲赋、灯谜酒令一样,合于人物的身分和性格。”[3]211从创作意图看,作者写这个笑话是有意把贾政和贾赦放在一起对比来写的。文中紧接着贾赦也说了个笑话,是讲了一个“偏心”婆子的笑话,含有明显的弦外之音,曲折萦回地发泄了对母亲的不满情绪,暴露了这位家庭长子阴暗丑恶的心理,引起贾母很大的不快。之前贾赦欲强娶母亲的心腹丫头为妾已是不孝,遭拒绝后不但不思己过反而含沙射影讽刺母亲更是不孝,诸家批评本《红楼梦》中,姚燮在第七十五回有眉批“是岂儿子对母之言耶?”[11]二知道人的《红楼梦说梦》此回也有批语“中秋家宴,赦尚以父母偏爱之笑谈陈於膝下,是诬其母矣。”[11]贾政的曲意承欢和贾赦的用心叵测形成强烈的对比,更加突出贾政克尽孝道的孝子形象,也暗示了在大家族表面兴隆的背后,隐藏的母子、兄弟之间的深刻矛盾。
《红楼梦》虽塑造了宝玉黛玉两个反封建的叛逆者形象,但作者对封建的伦理道德也并非全然否定。贾宝玉曾向林妹妹表白:“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林妹妹了。”可见祖母和父母在宝玉心里的地位,也可看出曹雪芹对封建孝道的维护。封建社会统治者强调“百善孝为首”。《红楼梦》不厌其烦地写元宵、中秋、除夕的贾府的集体活动,“所有这一切对死去的祖先和活着的‘老祖宗’的致敬尽礼,其伦理原则,无非都是一个‘孝’字,是‘孝思’的仪文化和具体化。 ”[8]229《红楼梦》有专门回目题为“王熙凤效戏彩斑衣”,脂砚斋回前批“今题‘斑衣戏彩’是作者酬我阿凤之劳,特贬贾珍琏辈之无能耳。”可以说贾政说笑话颇有点老莱子娱亲的味道,曹雪芹是想要借此写出贾政真诚的娱亲之心。与第二十二回贾政制的砚台灯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旁的脂评“的是贾老之谜”一样,此处的脂评“这方是贾政之谑”都说明它们符合贾政的身份,前者符合贾政的人格特征,后者符合贾政的“孝子”形象。这个笑话所体现的创作意图是:并非暴露贾政的低级趣味,而是对贾政克尽孝道的赞许。
五、为什么这个笑话被解读为表现了贾政的低级趣味
对贾政这个笑话的解读,与对贾政形象的接受密切相关。长期以来都是把贾政当成贾宝玉的对立面来看的,贾宝玉是封建仕途经济的叛逆者,贾政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12]。贾政姓名也因此被谐音误解,许叶芬在《红楼梦辨》中说:“贾政,庸人也。盖为言假正。当其盛时,詹光、程日兴居于外,赵姨、周姨居于内,不闻交一正人。”[1]既然是假正经,那么自然就有低级趣味。
但我们从文本中看不出贾政假正经,他虽碌碌无为,但品行端正,他真诚地信奉封建伦理道德并努力践行,脂评多处尊称贾政为“严父”、“贾老”、“政老”,他既是严父又是孝子,可以说曹雪芹对这个形象是多有维护的。正确解读这个笑话,有助于我们对贾政这个形象的重新认识。
注释:
①本文《红楼梦》引文及脂评均引自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庚辰校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1]俞平伯语转引自宋淇.《红楼梦》识要[M].北京:中国书店,2000.
[2]蒋和森.《红楼梦》概说[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吕启样.《红楼梦》开卷录[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
[4]王昌定.《红楼梦》艺术探[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5]李鸿渊,王兰兰.贾敬、贾赦、贾政兄弟比较谈[J].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5(4).
[6]刘梦溪,等.红楼梦十五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邹鹏志.论《红楼梦》对理想人格的探求[J].红楼梦学刊,1994(3).
[8]舒芜.说梦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9]梁扬,谢仁敏.《红楼梦》语言艺术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0]孙化娟.试析贾政性格的复杂性[J].山东行政学院,山东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4(6).
[11]清代红楼资料.http://www.myhonglou.com/honglou/zl/qingdai/zlml.htm
[12]霍彤彤.贾政王夫人研究综述[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
I207.411
A
1673-1999(2012)09-0116-03
江亚丽(1969-),女,安徽桐城人,硕士,安徽建筑工业学院(安徽合肥230022)法政学院教师。
201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