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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批评视野中的陆游山阴诗

2012-08-15曹瑞娟

关键词:山阴陆游诗人

曹瑞娟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抚州344000)

生态批评视野中的陆游山阴诗

曹瑞娟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抚州344000)

陆游诗歌以爱国主题著称,但他对日常生活的吟咏颇多,亦为陆诗的一大题材。在仕途遇挫之时,陆游退居家乡山阴,在青山丽水中安顿自己落寞的心灵,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陆游在山阴闲居期间创作了大量诗歌,这些诗歌表现出诗人的戒杀爱物思想、“物与”情怀和对身心自由的渴望,展现了山阴优美的自然生态图景以及诗人生活于其间的精神生态之怡乐。陆游诗歌特定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则使自然界的生态之美以更加凝练、更加集中的形式呈现,从而比现实生态世界更多了一层审美的意味。

宋代;陆游;山阴;生态批评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陆游是一位颇具特色的诗人。他以人生八十五个春秋创作了近万首诗,且以爱国主题著称。正如罗大经《鹤林玉露》中所评价的,陆游诗歌“多豪丽语,言征伐恢复事”[1]。综观陆游一生的诗歌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期是从少年到46岁入蜀之前,约30年,存诗约200首;第二期是从入蜀到65岁被劾罢官东归,约20年,存诗2 400余首;第三期是长期蛰居故乡山阴直到逝世,约20年,存诗近6 500首。可见,陆游大约三分之二的诗作都是在其闲居山阴期间创作的。

陆游在山阴居住时期的诗歌题材十分广泛,或描写此地的风景名胜、山水景物,或记述周围的乡野风光、农家风俗,或表现自己的饮酒读书、诗歌酬答生活,“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无不裁剪入诗”[2]。对于这类诗歌,前代学者已经有所关注,如明末袁宗道称其“模写事情俱透脱,品题花鸟亦清奇”(《偶得放翁集,快读数日志喜,因效其语》)[3]。近代学者陈衍在其《石遗室诗话》中亦对陆游写景诗给予很高的评价。现代学者对于陆游的山阴闲居诗、乡居诗亦有所关注,但大多从传统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两方面着眼进行论析。本文试从现代生态批评的角度出发,对陆游的山阴诗作一全新角度的观照。

1 陆游的戒杀爱物思想

陆游在山阴闲居期间,亲近自然,吟咏自适,将日常生活所见的各种自然风物、山川草木纷纷写入诗歌,展现出种种生态美韵,这与他朴素的哲学生态观是分不开的。陆游在诗文中屡次述说了其戒杀放生思想,表现了对自然界生命的爱护。与此相应,陆游的许多诗歌充分显示出诗人的爱物情怀,与现代生态伦理学当中的某些观念不谋而合。

天生万物,其生存的机会理应是均等的,其他动物与人类同样具有知觉,理应受到人类的尊重:“人之与兽,共禀二仪之气,俱抱五常之性。虽贤愚异情,善恶殊行,至于目见日月,耳闻雷霆,近火觉热,履冰知寒,此之粗识,未宜有殊也。”(《刘子·殊好》)这就要求人们不得肆意伤害和杀戮其他动物。唐代白居易曾作《戒杀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以通俗的语言道出了物无贵贱、天伦则一的道理。宋诗以“理致”见胜,更有不少诗人直接以“戒杀”为题,表现自己仁慈、惜生护生的思想观念。虽然他们所表达的并非如我们现代这般系统的、科学的生态伦理思想,却透露出一种朴素的生态智慧。陆游曾作《戒杀》诗曰:“物生天地间,同此一太虚。林林各自植,但坐形骸拘;日夜相残杀,曾不置斯须,皮毛备裘褐,膏血资甘腴。鸡鹜羊彘辈,尚食稗与刍;飞潜何预汝,祸乃及禽鱼。豺虎之害人,亦为饥所驱;汝顾不自省,何暇议彼欤?”认为自然界万物虽形骸各异,但均具有在天地间生存的天然权利,不应互相残杀。诗人所寻求的,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陶然欢有余”的生态和乐境界。陆游晚年再次以《戒杀》为题表明这种思想:“郊居去市远,猪羊稀入馔。既畜鸡鹜群,复利鱼蟹贱。暴殄非所安,击鲜况亲见。那得屠杀业,为客美殽膳?余年尚有几,过日如露电。岂无园中蔬,敬奉君子宴。”斥责一些人“暴殄天物”的行为,而对生物被捕杀戕害的遭遇给予深切的同情,进而生出“蔬食”的思想。陆游曾多次在诗中倡导弃肉食而近园蔬,如:“平生爱枯淡,老病未免肉。戒杀苦难持,贪境则易熟。鄙夫五鼎少,达士一瓢足。纷纷刀机间,断者岂复续。习闻谓当然,乍见可痛哭。长安多贵人,得此试一读”(《肉食》)。而陆游的“拍蚊违杀戒,引水动机心”(《自警》)与北宋苏轼的“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相类似,均为戒杀爱物思想的极端化表述,充分显示了诗人对于生命的痴情。

现代生态伦理观念并不排斥人类从自然界中获取自身生存所必须的物质资料,而是要求人们不得在满足自我基本生存需求之外给其他生物带来过度的、不必要的伤害。正如西方生态伦理学家罗尔斯顿所主张的那样:“强而有力的道德原则是:不要超越(动物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秩序去给动物带来过度的痛苦。人们应当使文化适应既定的自然,在那里,痛苦是与价值在有感觉的生命之间的转移密不可分的。文化所强加的痛苦必须与具有生态功能的痛苦协调一致——这是一条对应原理。”[4]这就对人类生物本能之外的文化行为提出了要求——人类不得在满足自身生存需求之外过度地残害与杀戮其他生物,不得过度掠夺自然资源。值得注意的是,陆游从远古时期“圣人”的做法中体悟到了这一点:“洚水初平时,草木充九州,禽兽孳育繁,与人为敌雠。于时圣人作,日夜为民忧,思有以胜之,食肉而服裘;然后人奠居,禾黍岁有秋。岂知千载后,戕杀无时休。一食刀机赤,百味供膳羞。豪侈方相夸,哀哉非始谋。”(《杂感五首以不爱入州府为韵》其四)陆游反对的是人类对禽兽无休止的戕杀,而并非反对一切杀戮。这种思想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因为哀怜大千世界中各种生命被人类无情地摧残,陆游便有了许多放生的言行。唐代君王的好生之德受到宋代诗人的推崇,如欧阳修曾作《唐放生池碑》,陆游则作《广德军放生池记》曰:“盖先王盛时,山泽有虞,川林有衡,渔猎有时,数罟有禁,洋洋乎,浩浩乎,物各遂其生养之宜。所谓漉陂竭泽者,盖无有也。所谓相昫以湿、相濡以沫者,盖未见也。至于后世德化弗行,厉禁弗施,广杀厚味,暴殄天物,放而不知止,舍耒耜而事网罟者,日以益众,于是有以放生名池,用祝寿祺者,而唐颜真卿之石刻,始传于世。”[5]从前代帝王各遂动植物生养之宜的做法出发,反对“暴殄天物,放而不知止”,而赞赏唐代修建放生池的行为。在陆游的诗歌中,我们常可看到诗人的“放生”善行:“爱物停垂钓,劬身自荷锄”(《杂兴》六首其三);“病来作意停鲜食,留得青钱买放生”(《病思》六首其三);“送药时时过邻父,放鱼日日度溪桥”(《野兴二首》其一)。这种放生行为是对自由生命的尊重和爱护,是诗人对动物实行“仁道”的生态伦理精神的生动体现。陆游还曾经注水救鱼:“清波溜溜入新渠,邻曲来观乐有余。试手便同三日雨,满陂已活十千鱼。喜如雷动风行际,快若天开地辟初。万物但令俱有托,吾曹安取爱吾庐!”(《鱼池将涸车水注之》)这便将人类社会当中的仁爱之心推及至人类之外的自然界大千生命。

在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牛、马等牲畜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为人们的田家劳作、交通运输等方面提供了很大便利,出身于农家或居住在乡野的诗人们常常对它们生发议论,抒发怜悯之心。陆游在山阴期间就曾作诗曰“老农爱犊行泥缓”(《春晚即事》四首其四),表现农人对耕牛的爱护。又曾作《牧羊歌》:“牧羊忌太早,太早羊辄伤。一羊病尚可,举群无全羊。日高露晞原草绿,羊散如云满山谷。小童但搢竹一枝,岂必习诗知考牧。”写应当依据羊的习性来牧羊,以免给它们造成伤害,而后描写小童牧羊的情景,勾勒出一片祥和安乐的图景。开禧元年(1205)陆游在山阴所作《迁鸡栅歌》,通过写自己阻止家人卖鸡和为鸡迁栅栏并供给其饮食,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爱护和深情。陆游自云:“自怜爱物还成癖,门巷春来草没腰。”(《野兴》二首其一)诗人爱物极深以至于成癖,甚至连门巷中的青草都不忍除掉,这恐怕是只有在本性天真的诗人身上才会出现的举动。

2 与物为友的“物与”情怀

宋代儒家学者穷究天地自然之理,在吸收借鉴佛、道二家的某些本体论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将儒学发展为道学或曰理学,其中的生态伦理思想也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张载明确提出“天人合一”、“民胞物与”思想,认为人与万物均为阴阳二气所生,人类只是自然万物之一种。“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6]认为大自然造就了我的形体与精神,人类皆为自己的同胞兄弟,而自然万物则皆为自己的伙伴。由“民胞物与”推之,就应当容物、爱物,即顺应物理,泛爱万物。陆游亦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而践行与“天之道”相一致的“大人之道”。

自然界构成了人类生存的环境,同时也成为诗人的审美对象和心灵知交。唐初王绩曾说:“帷天席地,友月交风。”(《答刺史杜之松书》)表现出以风月为友、在天地间怡然自得的情趣。大量抒写日常生活题材的宋诗更有大量表现以山川风物或动植物为友的诗歌。陆游常在诗中以“风月”为知己:“老来苦无伴,风月独见知。未尝费招呼,到处相娱嬉。”(《风月》)风月成了诗人不待邀请而自来的朋友,聊以慰藉诗人寂寥的心灵。“风月成交友,溪山管送迎。”(《游山戏作》)诗人对于居所的描绘,往往能够勾画出其居住地优美的生态环境,并体现出鲜明的爱物、友物精神,如《小园》:“清泉白石皆吾友,绿李黄梅尽手栽。冲雨茭鸡时上下,近人栗鼠不惊猜。”勾勒出一片洁净深幽、生机勃勃、人与自然和乐相处的景象。陆游还把梅和月呼为“二友”:“剩储名酒待梅开,净扫虚窗候月来。老子幽居得二友,人间万事信悠哉!”(《二友》)并与松竹结交:“寄怀鱼鸟卧烟汀,结友松筠醉草亭。”(《自述》二首其一)诗人的潇洒风神在与自然物态的亲密接触中得到了充分的映衬和展现。

在陆游眼中,山花禽鸟于己是那样的多情:“莺花旧识非生客,山水曾游是故人。”(《阆中作》)而诗人“回头语孤鹤,伴我莫先飞”(《暮归舟中》二首其二),则借渴望与孤鹤相互作伴表达了自己的孤寂和高洁。有着深厚爱物情怀的陆游时常为禽鸟施食,如《赠鹊》:“为梁星渚自何年?毛羽摧伤不怨天。知我斋余常施食,翩然飞下北窗前。”而园中的禽鸟也给诗人带来了快乐:“烟波两鸂鶒,肯为放翁来。菰米犹能给,苍颜得屡开。”(《园中偶题》)鸥、鹭由于其独特的毛色、体型和生活习性而被古代诗人赋予“纯洁无瑕、超尘出世”的文化内涵,在陆游的笔下也常有鸥、鹭的身影:“雪衣飞去莫忽忽,小住滩前伴钓篷。禹庙兰亭三十里,相逢多在暮烟中。”(《赠鹭》)“平生崖异每自笑,一接俗人三祓除。惟有白鸥真我客,尔来底事向人疏。”(《白鸥》)“湖海飘然避世纷,汀鸥沙鹭旧知闻”(《舟中作》)可见陆游每每将鸥、鹭视为自己真正的朋友和知己。陆游甚至还会因为失去了朝夕相处的鸂鶒而伤心:“不见池边整羽衣,绕村散觅走群儿。卑飞正恐为人得,径去何须报我知。久忆蘋州应自喜,尚余菰米亦堪悲。放翁未到忘情处,日暮凭栏独咏诗。”(《失鸂鶒》)事实上,并非山川鱼鸟自来亲人,只是诗人主观上把它们想象成可亲可近的朋友罢了,而这种想象正是源于诗人素朴的万物平等、天人合一的朴素生态思想,体现出诗人爱物、友物的生态友好情感。将动植物拟人化,并在想象中与之对话、交流,遂使古代诗歌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人与自然万物欣然相处的生态和谐场景。“春芜满地鹿忘去,夏木成阴莺自来。”(陆游《小园》)春草流莺等各种动植物均依时节而动,进入诗人的小园之中,对人没有惧怕和戒心,这正是诗人所欣然向往的境界。

除了各种动物之外,陆游还在诗中屡屡表达了对花的怜惜之情以及“与花为友”的情怀。如:“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花时遍游诸家园》六首其二)忧虑海棠的凋残,便奏请天公的保护,真乃痴情人语!众所周知,陆游写过许多咏梅诗,反复表达了对梅花的赏爱之情:“家是江南友是兰,水边月底怯新寒。画图省识惊春早,玉笛孤吹怨夜残。冷淡合教闲处著,清臞难遣俗人看。”(《梅花》)“小岭清陂寂寞中,绿樽岁晚与君同。高标赖有诗人识,绝艳真穷造物工。正喜参差横夜月,又惊零落付春风。”(《南园观梅》)梅花的客观物态是一定的,俗人难得领会其高标清韵,而唯有敏感多情的诗人才能识得。陆游即是梅花的倾心者:“欲与梅为友,常忧不称渠。从今断火食,饮水读倦书。”(《梅花》五首其三)诗人甚至设想自己也化身梅花:“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可见诗人对梅花的爱赏之深。

在社会人事之外,别辟一自然物作为知己,这是我国古代文人寓托自己高洁人格的一种普遍方式。宋代诗人亲近自然、与物交友“物与”情怀的产生,一方面以“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的哲学生态观为思想基础,另一方面则是缘于在当时农业文明的社会背景下,人们与未经多少人为改造的原初自然的接触相对于现代社会多得多。“物与”观念契合生态友好和生态关怀的生态伦理精神的本义,是我国古代诗歌中十分宝贵的生态思想资源。同时,以物为友,将大量动植物、山川风物写入诗歌,变为丰富多彩的诗歌意象,也造就了古代诗歌意象化、形象化的特色,增强了古代诗歌的生态意味和艺术美感。

3 渴望身心自由的“野性”之咏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诗人频频写到“野”字,如“野鹤”、“野人”、“野水”、“野性”、“野兴”、“野思”、“野情”等等。“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7]野,即介于城邑与山林之间的田野、旷野。景焕《野人闲话序》曰:“野人者,成都景焕,山野之人也。”[8]将“野人”解释为山野之人,“野”即山野。其实,从抽象意义来讲,“野”代表着原生态、无伪饰、无束缚,是与人工、尘俗截然对立的。“身如野鹤栖无定”(翁卷《寓南昌僧舍》),“野鹤”之“野”,既是指诞生于自然原野,天然存在,又意味着依照自我本能、本性而生存的一种自在本真的状态。

陆游将符合生物本然状态的自由不羁之性称为“野性”,其《种秫》诗曰:“白鸥非避俗,野性自难驯。”自然界生物的本性与生俱来,是很难被人为改变和驯化的。与我国现当代文学批评中的“野性”一词之“狂野、极端化、非道德”等意义不同,陆游所谓的“野性”带有更多的原生态意味,指的是一种自由本真的性情。陆游曾写过一首直接以《野性》为题的诗歌:“野性从来与世疏,俗尘自不到吾庐。醉中往往得新句,梦里时时见异书。稚子那偷服药酒,家僮尚护放生鱼。今朝更有欣然处,引得清泉灌晚蔬。”可见,野性是一种疏世离尘之性,是与自然亲和、爱惜生命之情怀,是乐见生命盎然勃发之意趣。诗人又说:“野性纵壑鱼,官身堕阱虎。”(《与高安刘丞游大愚观壁间两苏先生诗》)由苏轼“尘容已似服辕驹,野性犹同纵壑鱼”(《游庐山次韵张传道》)演化而来,以自然界生命为喻,将为官视为个人本真性情的对立面。因为自然界生物物种都具有造化所生就的天然之性,渴望依照其本性自然而然地存续,所以人与其他动物之间就具有某种可比性。游鱼的安闲与飞鸟的自在本是出于它们本能的行为,却每每引起诗人的羡慕和向往,并渐渐成为诗歌中固定的思维模式,并在诗中同时出现,如陆游《雨后》:“禽鱼皆遂性,草木自吹香。”群鱼嬉戏游弋,鸟儿婉转自鸣,这是物性使然,却被诗人们赋予主观想象色彩,心生艳羡。人类因为有意识而诞生出种种烦恼,故常借助于体验鱼鸟之自得来实现自身暂时的摆脱尘劳、悠然自得。陆游更是直言“适意”之于人生的根本性:“人生适意方为乐,甲第朱门只自囚。”(《西岩翠屏阁》)认为人只有任随其性情生活才能够快乐,而追求仕禄则会带来对自我身心的束缚。这便体现了对人们生存的精神状态的关注。

“野性”之咏,是“野兴”、“野情”等生发的基础。“野兴”,即倾心向往山林原野、渴望身心暂时融入自然的兴致和趣味。陆游写过许多以“野兴”为题的组诗,表达了疏尘俗人事而亲自然生态的情趣。如《野兴》二首其一:“红饭青蔬美莫加,邻翁能共一瓯茶。舍西日紧花房敛,港北风生柳脚斜。筇杖不妨闲有伴,茆檐终胜老无家。自惊七十犹强健,采药归来见暮鸦。”描写自己闲居山阴期间的生活,触处皆佳景,心境亦闲适,人与周围自然生态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茅舍虽简,但能够与各种花鸟亲密无间地接触,诗人便觉其乐融融。又有同名诗作一首:“荷锄通北涧,腰斧上东峰。秋水清见底,晓云深几重?冬冬传社鼓,渺渺度楼钟。归觅村桥路,诗情抵酒浓。”走入原野,领略自然,不惟舒展身心,亦成为诗情、诗兴的主要来源之一。

陆游栖身乡野之中,视域开阔,美景在目,兴致自然浓厚:“破晓凭鞍野兴浓,鹭飞先我过村东。绿针细细稻浮水,绛雪纷纷花舞风。陌上鞦韆喧笑语,担头粔籹簇青红。谁知老子裴回意,绝爱山横淡霭中。”(《九里》)山横淡霭,静穆悠远,人在此间亦享受到一种安然和熙悦。陆游还写过一些短小精悍的五言绝句,如《野步二首》:“堤上淡黄柳,水中花白鹅。诗情随处有,此地得偏多。”“水生已抹堤,草长复侵路。小蝶仍可怜,欲下却飞去。”写漫步郊野的所见所闻,淡淡几笔便勾勒出了动植物的可爱情态,语浅而韵味悠长。另如《野步书触目》:“村落初过雨,园林殊未霜。幽花杂红碧,野橘半青黄。飞鹭横秋浦,啼鸦满夕阳。最怜山脚水,撩乱入陂塘。”幽花、野橘、飞鹭、啼鸦、夕阳、陂塘等意象以对仗的方式相组合,新鲜活泼而又诗意盎然,诗人以此将郊野的美景全部摄于笔下。

4 陆游山阴诗所展现的生态图景

如上所言,陆游是一位热爱自然、亲近自然,有着强烈戒杀爱物思想和物与情怀的诗人,又常有融入自然、回归本真的“野性”之思,因而吟咏山川风物成为他在爱国主题之外的又一大诗歌创作主题。而陆游家乡山阴典型的江南水乡风光,恰好为其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创作资源。自然生态世界常常能激发诗人的诗兴,正如刘勰所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龙·物色》)山林平壤是触动诗人诗兴文思的重要契机,陆游作诗也十分重视“江山之助”:“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留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予使江西时以诗投政府丐湖湘一麾会召还不果偶读旧稿有感》)江山胜景是诗歌创作的重要契机。“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陆游《舟中作》)乡村田园良好的生态环境为陆游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诗人又说:“造物有意娱诗人,供与诗材次第新。”(《冬夜吟》)山川常在,而诗材可常新,故诗歌佳作源源不断。

越州山阴,即今浙江绍兴市,自王羲之《兰亭集序》一出,绍兴兰亭便成为著名的风雅之地。会稽山、鉴湖也是生态环境优良之地,故常常为诗人们所歌咏。宋代诗人对于山阴的歌咏,以陆游为最。陆游每于仕途遇挫之时退居家乡,以其充沛的精力和雄厚的笔力创作了大量描写当地清丽风景的名篇佳什。“家住烟波似画图,残年不复叹头颅。”(《水村》)在陆游眼里,江南水乡就如同画图一般美丽而富有诗意,可见诗人对于家乡自然风光的热爱。“吾州清绝冠三吴,天写云山万幅图。”(《小雨泛镜湖》)以天工画图比喻家乡之美景,颇有自豪自得之意。“一生看尽佳风月,不负湖山不负身。”(《秋日杂咏》)自然界美景与诗人之审美眼光相遇,则两合矣,既不“辜负”青山,也不枉诗人爱山之心志。事实上,陆游的确饱享家乡的山川丽景:“吾庐镜湖上,傍水开云扃。秋浅叶未丹,日落山更青。”(《吾庐》)越州人家往往傍水而居:“傍水无家无好竹,卷帘是处是青山。”(《故山》)青山翠竹触处可见,郁郁葱葱,生机无限。幽居于青山绿水之间,远离尘世喧嚣,恰好与诗人返本归真的精神追求相契合:“万家水竹古山阴,拣得幽居惬素心。”(《幽居》)

具体来说,陆游在诗中所描绘的家乡山阴的自然景观,包括兰亭、稽山、镜湖等名胜,如《兰亭》:“兰亭绝境擅吾州,病起身闲得纵游。曲水流觞千古胜,小山丛桂一年秋。酒酣起舞风前袖,兴尽回桡月下舟。江左诸贤嗟未远,感今怀昔使人愁。”夸赞兰亭美景为独擅之“绝境”,兼怀东晋王羲之诸贤曲水流觞之风雅。又《兰亭道上》:“湖上青山古会稽,断云漠漠雨凄凄。篮舆晚过偏门市,满路春泥闻竹鸡。”则更具人间烟火气息。对稽山的咏叹,如《稽山》:“我识康庐面,亦抚终南背。平生爱山心,于此可无悔。晚归古会稽,开门与山对。奇峰绾髻鬟,横岭扫眉黛。岂亦念孤愁,一日变万态。风月娱朝夕,云烟阅明晦。一洗故乡悲,更益吾庐爱。”诗人爱山,居地即与山为邻,以女子之髻鬟、眉黛作比,描写稽山之变幻万态,可见诗人对稽山的赏爱之意。鉴湖,又称镜湖、长湖,是会稽郡的重要水利资源:“鉴湖之广,周回三百五十八里,环山三十六源。自汉永和五年,会稽太守马臻始筑塘,溉田九千余顷,至宋初八百年间,民受其利。”[9]鉴湖还是重要的自然景观,陆游曾自信地说:“千金不须买画图,听我长歌歌镜湖。”(《思故山》)陆游笔下的镜湖的确具有一种如画之美:“镜湖春游甲吴越,莺花如海城南陌。十里笙歌声不绝,不待清明寒食节。青丝玉瓶挈新酿,细柳穿鱼初出浪。花外金羁络雪驹,桥边翠幕围螭舫。”(《春游》)春季是生机盎然的季节,草长莺飞,繁花似锦,镜湖的游人亦络绎不绝,笙歌阵阵,真有人间天堂般的烂漫!

除了自然生态之美的呈现之外,陆游山阴诗还常描绘到农家之乐及乡野间民风之淳朴。如著名的《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农人好客,而且一年四季有一系列的民俗活动,令诗人不禁希望再度来游。陆游还有一首《岳池农家》曰:“春深农家耕未足,原头叱叱两黄犊。泥融无块水初浑,雨细有痕秧正绿。绿秧分时风日美,时平未有差科起。买花西舍喜成婚,持酒东邻贺生子。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一双素手无人识,空村相唤看缫丝。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写农家耕种、婚嫁的场面,邻里关系其乐融融,不似朝市有尔虞我诈、强抢争夺之恶。这农家之乐,便是一种远离官场倾轧纷争的淳朴自得之乐。“春水六七里,夕阳三四家。儿童牧鹅鸭,妇女治桑麻。地僻衣巾古,年丰笑语哗。”(陆游《泛湖至东泾》)夕阳之下,水傍人家男耕女织,儿童牧鸭,衣着古朴,笑语喧哗,这是一幅多么祥和的田园图景!

生活于山水田园之中的诗人陆游,也享受着一种精神上的自由与自得:“平生绝爱山居乐,老去初心亦渐偿。”(《山居》)作者屡次借“太古民”、“桃源”、“神仙”等词汇表达这种乡居之乐:“自疑太古民,百年乐未央”(《山泽》);“桃源处处有,不独武陵人”(《书屋壁》);“君看此翁闲适处,不应便谓世无仙”(《题斋壁》)。而越中的清丽山水,每每给诗人以精神的洗涤和净化:“山光秀可餐,溪水清可啜。白云映空碧,突起若积雪。我行溪山间,灵府为澄澈。”(《山行》)山光秀美,溪水清澈,令人的心境也空明起来。在诗酒自娱的田园生活中,陆游追慕陶渊明,并引以为知己:“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退归亦已晚,饮酒或庶几。雨余鉏瓜垄,月下坐钓矶。千载无斯人,吾将谁与归?”(《读陶诗》)在简朴的田园生活中,诗人的心境也淡泊起来:“门巷清如水,情怀淡似秋。诗吟唐近体,谈慕晋高流。托命须长镵,浮家只小舟。江南烟雨岸,何处不堪留。”(《秋晚》二首其一)烟雨迷蒙的江南水乡,景色优美,无处不堪留,这正表明了作者的心灵归依。所以我们认为,陶渊明以及后世许多诗人的田园诗,不仅仅是指田园题材,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种回归自然、回归精神家园的审美趣味,代表着一种审美化的存在方式。

5 诗歌艺术形式与生态美的呈现

朱光潜先生曾在一封给青年朋友的书信中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费毕生的辛苦来摸索。”[10]陆游善于运用对偶,被刘克庄誉为“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11]陆游诗歌最常用的修辞手法就是以对仗的形式将自然物象对举,展现出丰富生动的生态景观。自然物象是中国古典诗歌最重要的构成元素,也是对仗手法运用的主要来源。唐人在诗歌格律运用方面已经达到纯熟境地,如“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江畔独步寻花》)等,对仗手法的运用使动植物情态相对而出,偶对之下显得更为贴切、鲜明、细致入微。“经由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磨、涵化和推广,音节的匀齐感已经深入到了所有汉语言说者的心底,成了他们不自觉的一种‘语句’期待,特别是成为了汉语诗人的一份重要的音律美学‘需要’。”[12]陆游对于诗歌格律、作诗技法等谙熟于心,于是便在吸取前人创作经验的同时,进一步生发创造,娴熟地运用对仗、拟人等修辞手法,将自然界的生态和谐之美以更加生动的形式展现出来。

其一,陆游常将意象对举,均衡布局,以突出生态景观之美。有的勾画出各种动植物的生机勃发之态,有的则表现出人与自然物之间的亲和关系。如“鸟声犹寂寂,木意已欣欣。云起山分叠,风生水蹙纹。”(《残腊二首》其一)写冬末春初之景,用叠字对仗,声韵和谐。“避日小鱼穿藻去,倚风轻燕拂帘飞。”(《春尽遣怀》)则写出了暮春时节鱼、燕两种自然界精灵的可爱情态。大千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色彩是自然生态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也是生态美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诗句对仗中有一类明显的格式,即色彩词的对仗。马克思曾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13]陆游山阴诗描写自然景物的色彩之美,往往有意识地以对仗的形式列举而出,凸显色彩明丽之美,如“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至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嫩莎经雨如秧绿,小蝶穿花似茧黄”(《村居初夏》)等。在客观描摹自然物象之外,陆游还常亲自参与其中,构建了一幅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画面:“静看猿哺果,闲爱鹤梳翎”(《溪园》),“猿哺果”、“鹤梳翎”是那样的自在、安详,“静看”与“闲爱”都是诗人发出的动作,表现了对猿、鹤这两种动物的喜爱和安恬的心境;“放生鱼自乐,施食鸟常驯”(《书屋壁》),更是诗人爱物而物亲人的直接表露。

其二,拟人手法的大量运用,使诗歌中的动植物拥有了类似于人的思想感情,活跃起来,并能够与诗人进行交流,增添了诗中景象的生机美与和谐美。诗人将自然物拟人化,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被赋予世态人情。以人写物,是将物象世界写活的一个重要途径。日本学者也发现了这一点:“宋诗屡屡把自然拟人化,把自然也拉入人的世界,是件趣事。”[14]陆游诗歌中的拟人手法,通常能够把自然物写活,展现出它们灵动的生机与活泼的意趣。如“雨霁鹁鸠喜,春归鶗鴃知”(《平水》);“百草吹香蝴蝶闹,一溪涨绿鹭鸶闲”(《开岁屡作雨不成正月二十六日夜乃得雨明日行家圃有赋》)。这些诗中的禽鸟似乎都有了人的逸致和幽情,生机盎然。“鱼虎飞照水,意若爱翠裾。”(《园中杂咏》)则更是将人类的爱美之心赋予鸟类,使得鸟的生命也鲜活起来,颇为可人。

陆游山阴诗中所出现的各种意象并非自然景物的直接映射和原版呈现,而是经过了诗人审美眼光的选择、过滤甚至加工改造。“生态文学中所表现出来的和谐诗意在很多情况下也来自于作品本身的诗意表达。作者往往用饱蘸感情的笔触,用高度艺术化的语言对眼前的景致进行艺术化的点染,从而使得所述之人、所叙之事、所描之景极富视觉冲击力和感染力。”[15]不仅如此,诗歌还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和艺术手法,使现实中的自然风物在这一特定的语言载体中凝定化、集中化,因而比现实生态世界更多了一层审美的意味。

[1]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5203.

[2]清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6.

[3]袁宗道.白苏斋类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56.

[4]霍尔姆斯·罗尔斯.环境伦理学——大自然的价值以及人对大自然的义务[M].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82.

[5]陆游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6:2155.

[6]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62.

[7]郭璞注.尔雅[M].北京:中华书局,1985:83.

[8]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三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45.

[9]脱脱,等.宋史:第七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2406.

[10]朱光潜.诗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35.

[11]刘克庄.后村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40.

[12]李怡.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158.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145.

[14]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诗概说[M].李庆,等,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39.

[15]刘文良.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3.

To Discuss Lu You’s Shanyin Poems in the Ecocriticism View

CAO Rui-juan
(College of Chinese and Law,East Chin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Fuzhou344000,China)

Lu You’s poetry is famous for the patriotic theme,however,he also intoned largely his daily life,which made a big part of his poetry.When frustrated in official career,Lu You went back to his hometown Shanyin,comforting his lonely heart and seeking spiritual consolation in the beautiful scene.Lu You wrote a lot of poems during idle time in his hometown,which exhibited his thought of abstaining from killing and being fond of beings,his feelings of making friends with living beings and aspiration for freedom for mind and body,and demonstrated Shanyin’s graceful ecological prospect and the poet’s happiness living there.The special artistic form and technique of expression of Lu You’s poetry make nature’s ecologic beauty presented in a simpler and more concentrated way,thus putting on some aesthetic meaning.

Song dynasty;Lu You;Shanyin;ecocriticism

I106.2

A

1674-3512(2012)02-0130-07

2012-01-24责任编辑:王菊梅

曹瑞娟(1981—),女,山东茌平人,文学博士,讲师,主要从事唐宋诗文研究。

曹瑞娟.生态批评视野中的陆游山阴诗[J].东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2):130-136.

Cao Rui-juan.To discuss Lu You’s shanyin poems in the ecocriticism view[J].Journal of East Chin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2,31(2):13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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