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改”,中学语文教学无法回避的现象
2012-08-15陈兆山
陈兆山
(苏州市吴中区东山中学,江苏 苏州 215107)
一、现象呈现
(一)中学语文教学中常遇到的有关“删改”现象。
我近三年连续执教高三语文。在与学生一起做题的过程中,我对各类试卷的现代文阅读最后的“有删改”三个字越来越感到好奇。有一次遇到一道现代文阅读题,学生和我做出的答案与参考答案都相差甚远。根据选文分析,参考答案总给人牵强之感。于是我借助网络寻找原文,发现命题者在节选文章时,有意将揭示答案的文章内容删去了。从此,我开始关注“删改”现象,逐渐意识到对文章“删改”是语文教学各类试卷及练习中普遍存在的现象。
那高考题又会怎样呢?翻阅历年的全国及各地高考语文试卷,“删改”现象同样普遍存在。以2011年高考为例,全国17份高考语文卷对现代文阅读的文章都作了删改。
再翻开中学语文教科书,“有删改”“有改动”等词眼同样屡见不鲜。人教版课程标准试验教材五册必修课本中注明“删节”或“改动”的篇目有14篇,占了所有篇目的17.72%。苏教版五册必修课本注明“删节”或“改动”的篇目有46篇,占了所有篇目的41.74%。而一些未注明“删改”的篇目,也未能逃脱被“删改”的命运。如人教版必修五中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和《说“木叶”》两篇课文,注释中没有“有删节”之类的说明,但是两篇课文都经过了编者的删改。像这些被编者悄悄删改的课文篇目就很难让人察觉。
自从发现”删改”现象后,我和学生逐渐养成了做题查原文的习惯。现代网络发达,借助功能强大的搜索引擎,许多题目中涉及的文章都能找到原文。可是时间久了,另一个有关“删改”的现象又浮出了水面:某篇文章一旦被选进高考或模拟试题中,时间一久(有时只要两三个月),网络上则只能搜索到被节选或删改过的文章了。如张笑天的散文《上善若水》,原文刊载于2008年9月25日的《吉林日报》上,长约3700字,2009年江苏省高考语文命题者将其精简为1000余字,整篇散文被命题者删改得面目全非。我们现在在网络上搜索张笑天的《上善若水》散文,结果几乎全是高考命题者删改过的文章。由此可见,命题专家对所选文章的传播有着巨大的影响。再由此推知,被选入教材中的文章其传播范围会更加广泛,影响更加深远。许多读者是从中学语文教材中了解某位作家的某部作品的,而该作品本身的原貌到底怎样,反而无人知晓。
(二)近年来发生的与中学语文教学“删改”有关的大事件。
随着各地区自编新语文教材的使用,社会和网络上刮起了一阵有关教材篇目“删改”的风波。2009年5月20日一位叫“洞庭湖边的野草”的网民在天涯社区发表了一篇《818(网络用语,“扒一扒”的意思)我们以前语文课本上被删改的文章吧》的帖子,对旧语文教材中的“删改”问题展开讨论。2009年6月24日《南方周末》刊载了《教科书:删得掉的文字,删不掉的“秘密”》系列文章,语文教材中的“删改”现象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许多人对教材中的“删改”现象口诛笔伐。2010年9月14日,《新疆都市报》刊载了一篇文章 《鲁迅,该不该删?》,对语文教材中鲁迅经典篇目删选展开了讨论。2010年12月15日,《收获》杂志副编审叶开在中国青年报刊载“冰点”特稿《对抗语文》,认为当前语文教材删改严重,甚至出现胡编乱造现象,并声称现在的教材是给孩子“喂了垃圾”。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国各大媒体纷纷跟进报道。2010年12月26日,《扬州晚报》刊载了《语文教材:垃圾or典范?》系列文章。至今,教材编选问题仍然是社会热议的话题。
2011年1 月,在北京的“两会”上,中小学语文教材成为委员们热议的话题之一。针对目前语文教材被指篡改,删除名家名篇,“伪造”名人故事等现象,北京市政协委员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二、现象分析
在中学语文教学中,“删改”现象很容易被语文教师和学生忽视。但从前文所呈现的与“删改”有关的现象可以看出,“删改”给中学语文教学带来了巨大震动。它牵涉到中学教材的编订、教学资料的选编,也影响到日常的中学语文教学。那么,“删改”对于中学语文教学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删改”现象?这些问题不仅值得教材编订者和试题命题者去思考,也值得广大中学语文教师和每一个关注者去思考。只有理性地看待这些问题,才有利于当前中学语文教学的发展。
当前社会和语文界对“删改”的争论其实包含了两个层次的问题:(一)对教材篇目的“删选”问题,也就是教材篇目的取舍问题。(二)教材对所选文章的“删改”问题。我们应该采取不一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两个问题。
(一)教材编订者理应拥有教材篇目的“删选”权。
中学语文教材应该选择哪些文章?随着各地自编教材的日益盛行,这样的问题也日益引起社会的关注。有关教材篇目“删选”的争论也愈演愈烈。对于许多经典老课文的消失,许多人认为这是教材编订者对经典的埋没。许多人还对入选新教材的文章多加指责,认为是“滥竽充数”。这些争论的出现与时代的变迁及人们对教材编订的误解有很大关系。
当前社会价值观念日趋多元化,对同一事件,不同背景的人会出现多角度的理解。有些观点甚至针锋相对。语文教材中入选篇目大多是文学作品。读者的审美情趣各异,对相同的作品的情感态度也很难绝对统一。我们应该宽容和多角度地看待经典作品在教材中的进出。以教材中涉及的鲁迅作品为例,许多喜爱鲁迅作品的读者认为《阿Q正传》、《阿长与〈山海经〉》、《灯下漫笔》等经典课文从中学教材中消失削弱了中学语文教材的思想性,是教材庸俗化的体现。而广大的“90后”学生及许多社会民众并不喜欢鲁迅的作品。鲁迅作品中深刻的思想和冷峻的语言风格也让很多人难以接受。因此,大多数中学生对鲁迅作品的疏远是难以避免的。再从整个中学语文教材来看,鲁迅文章仍然占有很大比重。教材编订者将《灯下漫笔》这样理解难度较大的鲁迅作品放到选修教材中,这也给喜爱鲁迅作品的学生更多的选择自主权。
某些评论者对语文教材的评判也不够客观理性。《收获》副编审叶开将某位教师的教学失误(如将“三国时期最足智多谋的人是谁”的答案定为“诸葛亮”,而回答“孔明”就批错,这显然是某位教师个人的理解。)无限放大,将当前语文教学中普遍存在的应试教育弊端归罪到教材编订者身上,将当前语文教学所存在的体制问题与教材编订问题混为一谈,将小学语文教材中存在的问题扩大为对整个语文教材的否定。当评价者拿起批判的大刀挥向语文教材的编订者的时候,伤害的不仅仅是教材编订者,还有整个语文教学及其教育的对象。只有站在公允的立场,认真细致地了解语文教学的实际,理性地面对当前的教材“删选”现象,评判才对语文教学有益。
从教材编订的角度来说,编订者删选教材内容要受到多方面的牵制,是典型的“戴着镣铐跳舞”。首先,编选的教材要符合语文教学大纲和语文学科课程标准基本理念及各项要求;其次,教材编订者要熟悉当前语文教学的实际情况,对当前学生的身心发展状态有准确的把握;再次,所选作品要具有时代性和典范性,富于文化内涵,文质兼美,所选范围还要兼顾古今中外的经典篇章;最后,教材内容既要突出语文课程特点,又要便于语文教学。由此可见,一篇作品在语文教材中的进出体现的是教材编订者的眼光和智慧。这是教材编订者经过反复权衡、仔细斟酌得出的结果。因此,在当前自主编订教材已大势所趋的背景下,编订者选择或不选什么作品应该由其慎重而自主地决定。教材如果编订得不好,就无法通过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的审定,市场和历史也会让其淘汰。
最近还有人将民国时期叶圣陶等人编订的国文教材拿出来与当前的语文教材作对比,认为现在的语文教材远不如民国时期的教材。这种评价也有失公允。且不说两种教材产生的历史背景迥异,就其所面向的对象来看,当前的语文教材面对的学生其思想认识、心理状态与民国时期的学生有着天壤之别,而两类教材的编写指导思想也有很大差异。两者的可比性非常低。退一步讲,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教材编订是在时任出版总署副署长兼人教社社长叶圣陶一手主持下编写的。语文课本中被人们所诟病的认为是唱赞歌的《长江三日》《荔枝蜜》都是在叶圣陶的主持下选定的。因此将民国时期叶圣陶编订的国文教材理想化,而贬低当前的语文教材,是脱离了语文教学实际的不公正的评价。
因此,我们对教材所编选的课文,对一些经典课文的删减,应该抱着宽容的心态去看待。这样可以为教材编订者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更加自主地编选出好的语文教材。当然编者也应该允许社会对教材篇目的合理争论,让所编教材接受更多人特别是语文界的评判,从而获得多方面的编订意见。教材编订内外良性的互动一定会推动语文教材的发展。
(二)入选教材的文章应该慎用“删改”。
“删改”是当前语文教学中普遍现象。不仅语文教材中存在大量对作品的删改现象,各类教辅资料、模拟及高考试卷中更是存在着任意删改文章的现象。语文教师批改学生作文时也普遍存在任意删改的问题。这其中,语文教材编订专家及高考试卷的命题专家对作品的删改起到了某种示范作用。
其实“删改”现象并不是当前语文教学中才有的现象,也不是语文教学中特有的现象。早在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就对《诗经》和《春秋》做了大量的删改,《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遂成今天我们所读的《诗经》。“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意思是孔子编订《春秋》时,该记载的记载,该删的就删。为了宣扬仁义,惩恶劝善,孔子不惜采用“春秋笔法”对鲁国的史书记载加以删改。如将晋文公“践土之会实召天子”的历史记载改成“天王狩于河阳”。此种做法对后世影响深远。宋代的苏轼在《仇池笔记》也提到对典籍的“删改”现象:“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贱之人,好恶多同,从而和之,遂使古书日就舛讹。”清代编纂《四库全书》时对图书中的“违碍”内容也做了的大量删改。而被许多人推崇的民国国文课本同样也存在对作品删改的情形。叶圣陶在《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甲种)序》中就曾坦言:“既称读本,文字形式上应该相当的完整,所选文篇如有疏漏之处,我们都加上修润的工夫。这是要请各位作者原谅的。”探诸国外的教科书,日本对历史教科书的删改已是举世皆知的事实。詹姆斯·洛温在《老师的谎言——美国历史教科书中的错误》中也揭露了美国教科书的删改事实。可见,“删改”是一个常见现象。我们无须大惊小怪。
那么,编订者为什么要对所选作品加以删改呢?这与教科书所担负的功能是分不开的。语文教材的编订既要符合主流思想,传播统治阶级的意志,又要让所选作品便于语文教学。许多时候编订者对作品中不符合的地方加以删改。叶圣陶就曾明确表示:“入选文章要加工,思想内容要加工,语言文字也要加工。”“选定之文,或不免须与加工。加工者非过为挑剔,俾作者难堪也。盖欲示学生以文章之范,期于文质兼美,则文中疏漏之处,自当为之修补润色。”这些话成了语文教材编订者的“删改”依据。199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在《光明日报》刊载文章《谈选编中学语文课文的几个问题》,专门对课文的“删改”问题做了说明:“中学语文课本一般是选取现成作品为课文的。但是,这些作品本不是特意为课本写作的。为了适合教学,课本编者难免对有些作品做加工或删节,力求使其更加完美。这是编写语文课本的惯例和基本准则。”
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一被很少人关注的“删改”现象逐渐显现出越来越多的弊端。(一)对作品的“删改”日益引起原作者的反感。对作品的“删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原作者的不尊重。许多作家对这种行为持反对态度。老舍年轻的时候,文稿常被编辑改动,深感头疼。他把书稿送出版社后,在旁标明:“改我一字,男盗女娼。”在老舍的那个时代,这可是最恶毒的诅咒。茅盾在1978年12月9日,因散文《风景谈》入选中学语文课本问题,向全国通用教材编写会议中学语文组写信提出抗议:“总而言之,你们改字改句,增字增句,多达百数十处,我不懂为何有此必要。大概你们认为文章应该怎样写,有一套规范,不合你们的规范,就得改。那么,又何必选作家的文章来做教材呢?每个作家有自己的风格。你们这种办法(随便删改,却又不明言),实在太霸道,不尊重作者的风格……在结束此信之前,我严正地要求你们不要把《风景谈》编入中学教材。因为我有权坚决保护我的作品不被人乱改。”(二)对作品的“删改”,本意是让作品更完美,但“删改”的结果往往导致文义不贯通,还破坏了文章的原貌和整体风格,有时甚至出现断章取义的问题。例如人教版新教材必修五的选取的林庚的《说“木叶”》与原文对比有多处经过了删改,但除了将“丰富多采”的“采”改为“彩”较为合理外,其他删改内容都使文章出现了前后语义不连贯的问题。原文在谈到“落木”绝不是诗歌中的偶然现象时,列举了庾信、杜甫和黄庭坚的诗句来证明,而编者却将黄庭坚的例证全部删除,这恰恰违背了作者想要证明三人对“落木”一词具有承继关系的文章思路,也使后文提到的“黄庭坚”失去了照应。张笑天的散文《上善若水》经过高考命题者删改后,其在试卷上呈现的面貌已与原文大相径庭。作品的思想也由批判现实转为讴歌传统文化了。(三)“删改”作品,还使语文教师和学生对教材或资料的可信度产生怀疑。课文注释下标注的“有删改”三个字之所以引起社会诸多批评,是因为这三个字语义含糊,给人暗箱操作之感。当前社会各种信息日趋公开化、透明化,对作品不加解释地“删改”就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这种行为似乎是对阅读者有意的隐瞒。随着时代变迁,被“删改”的内容终究会呈现在读者面前,到那时教材的其他内容也将被读者怀疑。语文教材作为语文教学的基石,一旦动摇,则必然会危及语文教学的整个过程。所以还不如尊重作品,保持作品的原貌。(四)“删改”还导致资料保存和传播的难题。“删改”后的作品,通过教材和高考试卷传播以后,其影响要比一般的媒体传播广泛得多,深远得多。这使许多读者特别是主要通过教材和各类试卷资料阅读作品的学生不清楚作品的本来面目,而将教材内容等同于作品来看待。“删改”还易于形成一股随意“删改”作品的风气,这对文化典籍等资料的流传和保存都是不利的。从这个角度看,少删改或不删改,更加有利。
让“删改”退出语文教学的历史舞台,既尊重作者,又尊重读者。这除了利于保持作品原貌,切合时代要求,利于资料保存和传播外,更加有利于当前的语文教学。编者对作品的不足应该抱着宽容的态度,要敢于向学生呈现有残缺的阅读文本。当我们将“删改”的实施过程交给教师和学生去共同完成时,学生和作家的距离反而被拉近了,学生会感觉到“大师”距离自己并不遥远,自己通过弥补习作的不足也可以成为作家。对作品相关部分的修改过程也可以作为提高学生的写作修改能力的手段。编者可以通过注释的方式给出对作品的修改意见,每一个这样的选择性注释都播下了一颗学生探究性学习的种子。
总之,社会应该对教材编订者宽容,将作品的“删选”权放心地交给他们;编订者和命题者要对作品宽容,通过多种途径保持作品的原貌,而不是简单地“删改”作品;语文教师对学生的习作也要宽容,避免“粗暴”地“删改”学生习作,让学生在一个不太完美却不断完善的语文世界里成长。
[1]苏轼.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3.
[2]叶圣陶,丰子恺.开明国语课本.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5.1.
[3]叶圣陶著.刘国正编.叶圣陶教育文集(第5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
[4]余连祥.逃墨馆主:茅盾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04.
[5]林庚.唐诗综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