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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上帝和黑色羔羊——浅析《最蓝的眼睛》中上帝意象对主人公文化身份认同的影响

2012-08-15王化菊

文教资料 2012年22期
关键词:乔利最蓝的眼睛蓝眼睛

王化菊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对于上帝的形象,黑人中的知识分子早已有了深刻而清醒的认识。著名作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玛雅·安吉罗(Maya Angela)和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都曾在各自的作品中点明圣经是白人书写的,上帝是白人的白色上帝①。对此,托尼·莫里森在其处女作《最蓝的眼睛》中也有揭示,只不过用了更含蓄的方式。小说通过乔利·布里德拉夫的心理活动刻画出了被广为接受的上帝的样子:“上帝是一位善良的白人老爷爷,留着长长的白发和白胡子,一双蓝色的眼睛在有人离开人世时显得悲伤,在有人为非作歹时显得凶恶”(Morrison The Bluest Eye②134)。圣经中对上帝的形象没有直接交代,比较近距离的描述也仅限于着装和头发:“那位万古永存者坐在其中的一个宝座上。他的衣服像雪一样洁白,头发像纯白的羊毛。”(但以理书7.2)。显然,圣经里并没有规定上帝的种族特征,没有说明上帝有白皮肤和蓝眼睛;白衣卷发并不能证明上帝是白人的样子。那么为什么上帝在黑人眼中往往是白人的形象呢?费尔巴哈(Feuerbach)曾精辟地揭示,“虔诚者把一切都放到上帝里面去,只除了他自己鄙视的东西”(94)。长期奴役黑人的美国白人曾一度认为自己天生是上帝的选民,而黑人是和动物一个级别的,是理所当然的奴役和鄙视的对象③,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上帝当然不可能是黑人的样子。罗杰·巴斯特德(Roger Bastide)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整个西方绘画史都见证了基督被努力从一个闪米特人变成一个亚利安人,被刻意变白或漂白的过程……必须让这个人,这个上帝的化身,尽可能远离一切跟黑色有关的东西,哪怕是间接相关也不行。”(qtd.in Wilmore124)

更为可悲和可怕的是,由于被白人主流文化所同化,黑人内心接受了“以白为美”的审美标准,他们和白人一同给上帝这个文化符号注入了“高贵的”白色。小说中乔利(Cholly)脑海里的上帝形象就是证明。莫里森没有提到十几岁的乔利信仰基督教,但却特别交代了乔利的成长地—美国南方乔治亚州基督教氛围浓厚。他的抚养人吉米终生守贞,最终去天堂做了“基督的新娘”。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乔利就算不去教堂也应该能随地看到基督的画像,形成对神的直观认识。乔利脑子里的上帝形象只可能是他周围人顶礼膜拜的上帝形象。可见,黑人们信奉的上帝一直都是白人的样子。上帝的白人特征对他们是毋庸置疑的。

小说中唯一与佩克拉直接接触的白人是店主雅克鲍斯基(Yacobowski)。在描述他鄙视佩克拉时,叙述者用讽刺的口吻反问:““一个嘴巴里品着啤酒和土豆的味道、头脑在有着大大的蓝眼睛的圣母玛利亚身上打磨过的五十二岁的白人移民店主如何能够看到一个黑人小女孩呢?”(Morrison BE48)这里除了年龄、性别和阶级优势之外,读者还可以看到雅克鲍斯基从宗教中滋生的高傲心理。如果有着麋鹿一样迷人的大眼睛(doe-eyed)的圣母是美丽、圣洁和令人崇拜的,那么从处处充满二元对立的基督教文化的视角看,眼前这个黑乎乎的小女孩自然是低下的和令人鄙夷的。“打磨(hone)”一词值得玩味。此词的本意为把刀剑等工具在磨刀石上磨砺使其更加锋利,当隐喻式地用到人的头脑上时,磨砺出的应该是一种判断力或鉴赏力。有了这种“鉴赏力”,店主瞬间断定哪怕“瞥一眼佩克拉都是浪费精力”(ibid.)。这样说来,玛利亚的形象促使雅克鲍斯基练就的就是白人至上黑人低等的意识,也就是把歧视黑人视为理所当然的意识。

店主的目光对佩克拉的身份认同产生了巨大影响。身份认同的含义十分复杂,用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话来说,“身份认同建立在因与另一个人、一个群体、一种理想共有某种特征或起源而产生认同感及由此形成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彼此团结和忠诚的基础上。”(2)在本文中,主要指黑人对主流群体的文化种族和自己原本的非裔种族特征的心理接受和认同情况。在去小店的路上,佩克拉对自己原来的种族属性持积极肯定态度,这点可以从她对路边蒲公英的态度中看出。蒲公英虽是花儿,在当地却被人们当做野草除去。佩克拉欣赏她们的美丽,为它们的悲惨命运惋惜不平。小女孩对花儿的欣赏也就是她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叙述者不失时机地总结说“拥有它们使她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同时使世界成为她的一部分”(Morrison BE48),可见佩克拉和蒲公英花内在结合成了一体,她从花儿中发现自身的美丽,肯定了自己原有的黑人属性。然而在遭遇店主的冷漠和歧视之后,蒲公英的形象在小女孩的眼中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刚才美丽的花儿变成了丑陋可鄙的野草。对蒲公英的否定意味着佩克拉对自己天生特征的唾弃。流连于圣母玛利亚形象的店主的目光瞬间摧毁了佩克拉原本脆弱的自我意识,扭转了她身份认同的方向。

宗教信仰助长白人的优越感的同时也加剧了黑人的自卑感。小说中杰拉尔丁(Geraldine)和波琳(Pauline)都是基督徒。杰拉尔丁是中产阶级黑人女性的典型代表。借助佩克拉的眼睛,读者看到她家墙壁上挂着一幅精心装饰的基督画像,餐桌上摆放着镶了金边的圣经,给人庄严神圣的感觉。画像和圣经的显著位置说明上帝是杰拉尔丁生活的重要部分。然而信仰上帝似乎是她努力把自己变成白人一分子的手段,因为从后来对佩克拉的残暴我们可以看出这位贵妇人性格残忍,毫无基督的仁慈怜悯之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标榜自己的非黑人身份。肤色稍浅的她处处与黑人划清界限,比如说给儿子涂增白霜并禁止他与黑人孩子玩耍。其实对于黑人而言,越是试图远离黑色越是对自己原有身份的贬低和疏离。杰拉尔丁的黑人人性和黑人文化身份成为她献给白色上帝的祭祀:她从不大声地哭或开怀地笑,她也不高声歌唱,甚至与丈夫做爱时也表现得像个木头人,难怪林登·皮切(Linden Peach)说她是“已经脱离了非裔美国文化之根的中产阶级女性”(40)。

正是在杰拉尔丁天堂般美丽却无爱的家里,佩克拉意识到她认同于白人文化身份的愿望也极有可能会落空。这次让小女孩产生惺惺相惜之感的不再是不起眼的植物,而是不幸的小动物。当被路易斯(Louis)关在屋子里无法逃脱时,佩克拉的注意力被一只主动来安慰她的猫所吸引:“他全身都是黑色,黑得如丝绸般发亮;一双俯视鼻子的眼睛蓝中带绿,在灯光的衬托下像蓝冰一样闪闪发亮。这双黑脸上的蓝眼睛震惊(held)了她”(Morrison BE90)。我们不难想象为什么佩克拉会感到震惊:黑皮肤蓝眼睛正是她向上帝祈愿得到满足后应该有的样子!一瞬间佩克拉从黑猫的身上看到了奇迹,仿佛眼前的这双蓝眼睛是上帝给她的希望和暗示。可是紧接着,黑猫被路易斯抢走,从空中抛向地面摔死过去。佩克拉眼睁睁地看着那双蓝眼睛不再闪亮,她由希望变得绝望。莫里森描述道,“他的蓝眼睛闭上以后,仅留下一张空洞、黑暗而且无助的脸”(Morrison BE91)。这些词令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这里说的不仅是猫,同时也是佩克拉。刚刚参观过房间的佩克拉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墙上醒目的基督画像。当娇小的黑猫悲惨地死去,自己又被杰拉尔丁当做凶手狠狠地辱骂时,佩克拉发现“基督正在看着她,目光中有些伤感但并无惊奇”(92)。这一幕寓意深刻。为了得到一双蓝眼睛,小女孩已经诚挚地向上帝祈祷了一年。此时神的表情对她来说意味着否定的回应,因为神淡定的眼神说明他对黑猫和她的不幸早已料知并习以为常。蓝眼睛是佩克拉认同与白人审美标准的集中体现。有了蓝眼睛的黑猫命运仍然十分悲惨,预示着小女孩渴望认同的白人身份也无法成功构建,何况这种认同本身就是荒谬的。

佩克拉荒谬的认同于白人的愿望从根本上而言是波琳灌输给她的。我们知道佩克拉祈求得到蓝眼睛是因为想变美丽,想变美丽是因为想得到周围人的爱,尤其是父母亲的爱。可是为什么父母不爱她呢?父亲乔利刚出生就被自己父母抛弃,因此对爱没有概念;母亲怀孕时本性使然曾决意好好爱肚里的孩子,但见到佩克拉第一眼时,仍感叹道:“上帝,她真丑陋”(126)。可见波琳不爱佩克拉是因为女儿完全不符合自己的审美标准:在她眼中只有雇主家蓝眼睛白皮肤的小女孩——克罗蒂亚憎恨的布娃娃的现实版——才值得爱。换言之,波琳完全接受了白人对美的定义;她没有意识到“定义属于下定义者,而不是被定义者”(Morrison-Beloved190)。

那么波琳臣服于主流文化的审美标准和信仰上帝又有何关系呢?她尊崇和仰慕的白人世界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正是对白色上帝的虔诚。少年时期由于跛脚而不合群的波琳从教堂的圣歌中找到了慰藉,上帝因此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和梦中情人。后来被乔利冷落的她重新回到“神”的身边,并以基督的殉道士自居。作为虔诚的基督徒,波琳人生的最高愿望是死后升入天堂。在她内心独白的结尾处读者听到她这样的心声:“这个旧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未来的世界一定有着荣耀”(Morrison BE131)。同时,叙述者指出,仆人的角色“实际上满足了她所有的需要”(127);“她人生的一切意义都在于工作之中”(128)。很明显,波琳深信服务于白人是会带来荣耀的,白人才是上帝的选民。她的这种观点正好符合白人牧师曾经宣扬的:“你们对主人们犯下的错也就是对上帝犯下的错……如果你们跟主人找茬,将会在来生受到上帝严厉的惩罚”(Levine46)。可见,被主流文化利用的基督教深深影响着波琳的价值观,甚至扭曲了她的母性,从而造成主人公身份认同从一开始就有了自我否定的偏向。

佩克拉祈求得到蓝眼睛的幻想彻底破灭在索卜汉德·切丘和乔利手中。这两位刽子手般的人物对上帝都很反叛。乔利在少年时期想起上帝第一反应就是与上帝相比他宁愿喜欢魔鬼;切丘(Church)虽然以教堂为绰号却拒绝走进教堂。为什么呢?正如上文提及的,乔利成长的社区黑人们非常虔诚,但是他们,尤其是女性,命运却十分凄惨。在吉米的葬礼上她们甚至表达了对上帝之道的震惊。这些不可能不使乔利质疑上帝对黑人的善意和公正。更何况白人对乔利而言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无法抗衡的敌对势力。被他们羞辱后乔利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存在,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憎恨白人将会把他像一块煤一样烧毁,仅留下碎小的煤灰和问号一样的煤烟”(Morrison BE151)。至于切丘,由于沉迷于基督教神学心理被扭曲了,因而把与新婚妻子做爱等同于与圣杯神交,结果被妻子抛弃;非白人出生的他虽精通神学却无法得到牧师的职位,结果又被父亲唾弃。忠诚于上帝带给他一系列不幸与挫折。切丘内心开始迷失,后来和乔利一样,也对上帝的公正产生了怀疑,他后来给上帝的信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总之,他们俩都是从悲惨生活中感觉到白色上帝的伪善与不公从而主动与之疏离的黑人男性。

与上帝疏离的乔利和切丘变成了魔鬼般的人物。可惜这些“魔鬼”缺乏与上帝斗争的力量和勇气,转而从黑人女性这里寻找替罪羊,通过虐待后者来发泄内心的委屈和愤懑。切丘通过性骚扰洛林小镇的小女孩来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虽然他自己声称女孩子们很乐意,但克罗蒂亚在他正式出场前就透露她们其实很怕那个疯子。类似地,乔利时常殴打妻子,因为“伤害她,他可以使自己安然无恙”(42)。他后来强奸佩克拉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在醉酒状态下把她当成了了波琳甚至达林娜的替代品。

被乔利强暴的佩克拉并没有立刻疯掉,而是因为受到过度惊吓当场晕了过去。小说中小主人公变疯是在被老狗鲍勃中毒反应吓得夺路而逃之后。那么狗中毒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刺激到佩克拉呢?评论家约翰·杜瓦(John N.Duvall)认为,狗痛苦挣扎的样子是乔利对佩克拉施暴的场景的再现(31):

突然他像一个嗓中带痰的老人似地开始咳嗽,并站了起来。女孩跳开了。狗似要呕吐,用力地呼吸,但立刻又倒在了地上[……]呼吸不畅、跌跌撞撞,他像一个破损的玩具一样在院子里乱动。女孩张着嘴巴,露出小花瓣一样的舌头。她的一只手做了一个慌乱却毫无目的的动作,接着用双手捂住了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狗又倒下了,身体一阵痉挛抖动,接着就安静了下来。(176)

杜瓦给出了两点证据,一是在乔利还未正式出场之前,社区里的人就多次把他比作老狗;二是狗垂死挣扎的动作“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痉挛抖动”最后“安静下来”正好也可以用来描述醉酒后的乔利强奸佩克拉的过程(30)。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这里作者用了“他”而不是“它”来指代鲍勃,似乎也是在刻意把狗和人一体化;而小女孩“花瓣一样的舌头”也可以看做是对女性性器官的隐喻。所以在一定意义上看来,在乔利强奸了佩克拉的身体之后,切丘又强暴了她的心智,最终导致了她的人格分裂。值得强调的是,他们俩都不是有意伤害佩克拉,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曾想帮助和保护她,但意识已经被白色上帝和主流文化扭曲了,因而变态的他们客观上造成了佩克拉的毁灭。

尽管乔利、切丘、波琳、杰拉尔丁和雅克鲍斯基对佩克拉身份构建的负面影响的背后都与被主流文化漂白的上帝意象有着深刻的渊源,小说中像母亲一样照顾过佩克拉的麦克蒂尔(Macteer)夫人也是位基督徒。麦克蒂尔夫人是小说中唯一成功构建自我的黑人女性。一方面她吸收基督教中的仁爱精神,在自己家经济很拮据的情况下收留佩克拉,并让孩子们好好对她;另一方面,她继承非洲传统文化,用布鲁斯歌声点缀自己的生活,给女儿们树立了乐观生活的棒样,给予她们战胜困难的勇气。从克劳迪娅想要撕碎代表白人主流文化的洋娃娃的意识看,麦克蒂尔夫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影响女儿走向成功构建自我的道路,客观上也为其他非裔美国人提供了积极的借鉴。

注释:

①参见Baldwin,James.The Fire Next Time.New York:Dell,1963,p.53&66;Angelou,Maya.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New York:Bantam Books,1985,p.40;Walker,Alice.The Purple Color.New York:Pocket Books,1985,pp.175-77.

②This title is shortened as BE in the following part.

③参见Kazin,Alfred,ed.God&the American Writers.New York:Alfred A.Knopf,1997,p.66.

[1]Duvall,John N.The Identifying Fictions of Toni Morrison:Modernist Authenticity and Postmodern Blackness.New York:Palgrave,2000.

[2]Feuerbach,Ludwig.The Essence of Christianity.Trans.Rong Zhenhua.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1984.

[3]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Hall,Stuart&Gay,Paul du.ed.Questions of Cultural I-dentity[M].London:Sage Publications,Ltd,1996.

[5]Heinert,Jennifer Lee Jordan.Narrative Conventions and Ra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M].New York:Routledge,2009.

[6]Levine,Lawrence W.Black Culture and Black Consciousnes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77.

[7]Morrison,Toni.Belove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8]The Bluest Eye.London:Vintage,1999.

[9]Peach,Linden.Toni Morrison.New York:St.Martin’s Press,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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