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中的残全思想
2012-08-15陈庆艳
陈庆艳
(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 文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庄子》一书中刻画了多位残疾人的形象,主要集中在《德充符》篇内,其中有史籍中留有记载的真实的人物,如师旷、右师、申徒嘉、子綦之子梱等四人,但更多的是虚构的形象,如支离疏、王骀、叔山无趾、子舆等七人。这些残疾人形象在《庄子》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他们为文章增添瑰奇色彩的同时也成为庄子阐释其残全思想的重要载体。
一、“残”与“全”:精神与形骸的轻重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借用纷繁的意向探讨了“轻”与“重”、“灵”与“肉”等诸多问题,事实上,有关此类问题的思考实则贯穿了人类的整个发展历程。人之生存于世,必会思考生命,生命最基本的可感表征便是存在的肉体,然而肉体又是最脆弱的,疾病、伤痛、时间都会日益销蚀其存在,在渴望永恒而不可得时,人便转向对精神的探求,庄子可谓是行之远而求之真者。《庄子》中深入探讨了形骸、精神的残全轻重。《内篇·逍遥游》中庄子借连叔之口感叹道:“瞽者无以舆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舆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1]指出人除了形骸的盲聋,更有心智的盲聋。形骸的盲聋固然带来不便和缺憾,心智的盲聋却会造成人生道路选择的对与错,但世人往往又是园囿于形骸而看不到精神,故更为可怕和可悲。庄子用其特有的幽默与调侃方式为我们展示了此类种种情况。《内篇·德充符》中的子产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子产与兀者申徒嘉同为伯昏无人的弟子,他对待申徒嘉的态度是非常典型的社会常态。首先他歧视申徒嘉的“身残”,耻于和申徒嘉同进共出。第一天,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则子止。”第二天,子产又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其次,子产自恃执政大臣的身份,进一步轻视申徒嘉卑微的身份:“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2]再次,当遭到申徒嘉的反驳批评时,子产由申徒嘉的“身残”转而嘲弄其“德之不足”:“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子产对申徒嘉的态度是具有普遍性的,即着眼于其形骸之残并由此轻视其精神品德。这样的评价体系,在庄子看来是极为肤浅的,所以他借申徒嘉之口对其给予无情的批判:“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仅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指出子产局限于“形骸之内”是浅薄而无知的,对于申徒嘉义正词严的反驳,子产“蹴然改容更貌”,并请求其:“子无乃称!”
子产固然是承认了认识上的错误,但在庄子看来,不能摆脱形骸的束缚不仅是世人普遍的理解,即使是为人们所敬仰与追随的孔夫子也难免存在这样短浅的认识。《德充符》中就记载了鲁国的兀者叔山无趾去向孔子请教而被责难的故事:“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孔子是当时的教育名家,弟子众多,但在这则故事中,他评价叔山无趾却也是首先着眼于其“形残”,对于孔子这样的态度,叔山无趾表示了极大的失望,并予以反驳与批评:“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矣也,犹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3]在叔山无趾看来,因犯错而被刖足是自己应当接受的惩罚,但形残的事实并不应该成为其对道德探求的阻碍,被人们视为如天地般伟大的孔子却因形体残全的局限而评判精神的高下,这是多么地令人失望啊。对于叔山无趾的批评,孔子只能惭愧地承认“丘则陋矣。”当然,这是一则虚构的故事,但通过这些故事,庄子揭示了世人囿于形骸残全的短陋,从而明确阐释形骸为轻、精神为重的观点,指出人应当突破形骸而关注精神的残全,舍弃表相追求内在,才能达到真正的游于天地之心。
二、“天”与“命”:理解残全的角度
虽然庄子一再强调相对于形骸的残疾,精神的残疾才是更需重视的问题,但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形体的残疾无疑是不幸的,更会带来精神的痛苦,对此,庄子提出了两个理解残疾的角度:“天”与“命”。《内篇·养生主》中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这则故事中的右师是一个遭遇刖刑而成为一只脚的残疾人,当公文轩看到他时,首先惊讶于其残疾之形,进而疑惑其残疾之因:天还是人?最终得出原因为“天”。右师的残疾明明是人为造成的,为什么说是天呢?这其中反映的正是庄子对残全的理解之道。如果从实物角度看,“天”是与“地”相对的上空,如果从哲学角度看,“天”又是指天命、命运,是主宰万物的神秘力量。《内篇·大宗师》中庄子这样解释“天”和“命”:“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的出生、死亡是自然而不可免的,就像有黑夜和白天一样,是自然的规律。林希逸说:“人力所不得而预,此则天地万物之实理也。 曰‘命’、曰‘天’,即此实理也。 ”[4]由此,不难理解,这则小故事中的“天”应该是理解为“天命”,简单地说,就是上天赋予你的人生道路。右师的人生道路也是“天”所赋予的,就是他的“命”,无论是什么样的存在形式,即使是人为刑法造成的断足,都是他必须面对和接受的,因为这是无法抗拒和改变的“命”。那么,面对这样的“天”与“命”,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在庄子看来,既然无法改变,就应该顺应和接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脱离由残疾带来的痛苦和悲哀,体会到精神的自由和快乐,达到与自然融合的“游”的境界。
为了更为明确地说明这个道理,庄子运用奇幻的想象夸张地刻画了几位因病而畸的人物形象,如子舆、滑介叔、闉跂支离无唇者等。子舆生病后,他变成了一个“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的畸形人,当朋友子祀问他是否嫌恶自己的模样时,子舆坦然地说:“亡,予何恶!”并进一步夸张地假设更为糟糕的情况:“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不管命运将自己变成什么模样,都要去理解和顺应,这就是所谓的“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也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真正地摆脱外物的束缚,成为内心自由而快乐的人。支离叔与滑介叔的故事中更是达观而坦然地将这样的畸残看成是一种如日夜般自然变化。滑介叔的左肘生了一个瘤,当支离叔问他是否嫌恶时,滑介叔这样回答:“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5]滑介叔不仅将人的躯体看成是暂时的凑集,更将死生、残全看成如昼夜般的自然转换。这是两则虚构的故事,庄子由此告诉人们应该如何看待身体和精神,不论是天生的残疾,还是后天因素造成的,都是“天”赋予人的“命”,是难以改变和抗拒的,与其畏惧残畸,并因之而痛苦,不如将其视为身体发生的变化,是另一种的形骸存在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形骸的束缚,体会到精神的自由与快乐。
三、肯定与否定:残全思想阐释中的语言遮蔽
《庄子》中的残疾人形象纷繁多样,有真实的,也有虚拟的,有肯定,也有否定。在十多位残疾人形象中,据目前的史料来看,能够确定的真实的人物只有师旷,其他的或确有其人,但可能非有其事,如申徒嘉、王骀,还有一些是完全虚构的,如滑介叔、闉跂支离无唇者等,庄子通过描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阐释自己的残全思想。但在理解的过程中,必须要注意的是语言中隐含的遮蔽。如果以处处落实的方式来解读的话,庄子不啻是一位打破残全差异的人道主义的强力推行者,他讴歌了残疾人身残但坚持求道的精神,但是在这样众多的残疾人形象中,有一位残而有为的典范人物却成了无情批判的对象,他就是师旷。师旷是春秋时期晋国的盲人乐师,他不仅是一位卓越的音乐家,也是享有盛名的政治思想家,但在庄子的眼中,这样一位身患残疾但却在音乐上卓有贡献的人物却是必须被强烈否定和批判的对象。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如果从身患残疾、坚持追求的关键因素看,师旷和叔山无趾是相同的,但在庄子的语言表述中,一位遭遇批判,另一位却是褒奖,这到底是庄子思想的矛盾之处还是其故意而为之呢?从文字表象来看,这似乎反映了庄子思想的矛盾。但深入剖析,就会发现,这正是理解庄子残全思想所需要的注意的语言的遮蔽问题。庄子是这样评论师旷的:“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也。”“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由此,可以看出,庄子强烈否定对于运用巧智而制定出规则的人,因为在庄子看来,这最不符合自然之道。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庄子在论述残全问题的时候,着眼点其实并不在残全,还是在“道”,即“自然之道”,残与全的形骸和精神问题是其阐释有关“道”的思想的媒介。这是庄子在阐释残全思想中的重要遮蔽之处。即表象说残疾而实不在残疾,说形骸而不在形骸,这一切的阐释背后所要论述的实际上是“道”。残疾人中违背“道”的为否定,顺合“道”的为肯定,所以师旷成了被否定的对象。庄子否定的并不是师旷身为残疾人但却不懈地追求音乐的精神,他否定的是师旷运用自己听力方面的听辨能力,对音律进行了严格的分辨与规定,破坏了人们对音乐的自然接受和享受状态,这在庄子看来是典型的出于炫耀才能而扰乱天下的行为。而同样形骸残疾但有执著精神的叔山无趾的求知却是突破形骸束缚的追求,探索的是精神的逍遥,所以是肯定的对象。这样的语言阐释与遮蔽正如止庵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庄学的道首先是一种看法,有了这种看法,你就置身于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层面了,所以试点也就是层面,关键在于你怎么看。 ”[6]
由此可见,在理解庄子残全思想时,要注意的是语言背后所传达的信息。语言是思想的镜子,却也是思想的影子,通过语言来理解思想,仿佛镜中看影,隔水望月,与原本要表达的核心肯定会产生偏差,而庄子本身也是一位语言怀疑论者,对此,徐克谦先生这样判断:“作为一种批判和否定的方法的庄子的怀疑论,其核心是对既有话语体系乃至对语言本身的怀疑,这是庄子怀疑论的显著特征。”[7]所以,在理解庄子残全思想的过程中,切不可处处落实,因为他对残疾人坚持求道或达观安命的肯定便简单地将其看成是维护残疾人权益的先行者,还是要从庄子的思想核心“道”的角度来做剖析,这样可能更有利于接近庄子残全思想的中心。当然,从残疾人发展的权益保障角度看,庄子这种打破残全界限、突破形骸、肯定凡是“人”之当为“人”的思想是极为可贵的,即使在人本思想获得社会普及的今天也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
[1]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28.
[2]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77.
[3]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80.
[4]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210.
[5]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526.
[6]止庵.樗下读庄[G].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58.
[7]徐克谦.庄子哲学新探[G].北京:中华书局,2006: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