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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存在危机——评威廉·格纳齐诺的《一把雨伞给这天用》

2012-08-15徐林峰

文教资料 2012年21期
关键词:雨伞异化危机

徐林峰

(上海应用技术学院,上海 200235)

一、《一把雨伞给这天用》

我近来想到,该寄给我认识及认识我的人一份沉默时刻表。表上清楚显示我什么时候想说话,什么时候不想说话。谁要是不遵守这份沉默时刻表的话,就根本不可能和我说话。星期一和星期二会是一直沉默,星期三和星期四只有早上一直沉默,下午则是宽松性沉默,也就是说可以短暂交谈和短暂通电话。只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会愿意说三道四,不过也要十一点以后。星期天则是绝对沉默。(第40-41页)①

上面援引的一段话出自德国当代作家威廉·格纳齐诺(Wilhelm Genazino,1943-)的长篇小说《一把雨伞给这天用》,这部受到德国“文学教皇”赖希-拉尼茨基的好评与推荐,被其称为“迷人的作品”的小说,秉承了格纳齐诺一贯的叙述风格,生动地描绘了现代社会城市生活中的一个彷徨心灵。

小说主人公是一位46岁的中年男子,虽受过高等教育,不缺少才华,却做着一份皮鞋测试员的工作,收入微薄,女友终于不满他的消极生活态度弃他而去,他每天在大街上游走,观看着一些貌似无意义的事物,各种奇思杂念奔涌而来,正常与疯狂的界限逐渐模糊:“昨晚到今天凌晨,我并没发疯。”(第61页)“这是不是发疯的开端?”(第92页)“我无法完全排除自己在这一刻发疯的可能……只要我真的把夹克抛到灌木丛上,那便可以确定我会发疯。”(第93页)“自我病了”的主题,在现当代德语小说中并非鲜见,而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以奇特幽默的笔调,借助一个十分独特的形象展现了孤独的自我、主体的沉默和人的隐秘欲望。

二、个体存在危机的主题

2004年10月,威廉·格纳齐诺获得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评委推崇他是“一位具有仁慈灵魂、不屈不挠,而且注意观察和倾听这个时代的幽默作家……这在德国文学里并非理所当然,我们有许多思想深刻的作家,却没有幽默的作家。”格纳齐诺关注联邦德国社会中个体存在的状态,常常通过两性或亲友关系来揭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挫败和个体的孤独,他以细腻的观察、冷峻的语言,表现出“阴郁的幽默”和深刻的思考力。本文所要尝试的是,以小说《一把雨伞给这天用》(以下简称《雨伞》)为例,揭示蕴涵在格纳齐诺作品中的语言危机和个体异化的主题。

(一)身份认同困境

身份认同问题是格纳齐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对小人物生存感受细致入微的体察和关注,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小说创作的过程。在写于1977至1979年间的三部曲《阿布沙菲尔》、《摧毁忧虑》、《错误的年代》中,格纳齐诺着力刻画的主人公阿布沙菲尔,就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办公室小职员。他不满这一潭死水的乏味生活,又拒绝接受“文化工业”提供的消费品,决心尝试一些“越轨”行为,例如充当“皮条客”,然而生性极度敏感的他,又为此担惊受怕,于是历次滑稽可笑的“冒险”都只是虎头蛇尾,最终他患上了精神病,不得不住院治疗。在这里,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此后,格纳齐诺创作的《痕迹、夹克、房间、疼痛》(1989)、《女出纳们》(1998)等小说,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陷入自我认同危机的小人物。

在《雨伞》这部小说中,自我认同危机表现得尤为突出,主人公甚至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存在得到了认可:“像我这种不得不在未获认可的情形下生活的人,由于逃避而经常奔波……”(第80页)他始终感觉自己缺少一张“生存许可证”(Lebensgenehmigung),悲观地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要像老房子一样被告知即将消失或改建。这种感觉又和我常有的一种感受有关:我来到这世上并未经过自己内心的认同。”(第11页)“我”如同生活在一个与自己漠不相关的世界里,与周围环境完全脱节,对自己生存的环境感到陌生:“像我这样只接受了教育的外围人士,只算是现代乞丐,不知道该躲在哪里。”(第73页)

对现在社会中人的生存困境,霍夫曼斯塔尔发表过这样的看法:“而今有两样东西显得十分时尚,那就是既剖析生存,又逃离生存。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那个情节,不是那种外在和内在生存力量的相互关联,不是威廉迈斯特式的学习生存,也不是莎士比亚式的世道常情。人们在解剖自我的心灵生存,或者在做着梦。”②从社会学角度而言,个体只有在与他的社会群体的其他成员的关系中才拥有一个“自我”,而主人公却努力回避与他人接触,因而造成自我认同感的缺失,“当有人过于接近我时,我就会产生新的身份。”(第125页)主人公所追求的是一种“去中心身份”的认同,即个人不再拥有恒定不变的身份认同感,身份成了一个“混杂的、不断协商、不断修订、不断重新定位的循环过程”。③他始终处在维持现状和寻求改变的纠结中;处在过去和现在、回忆和遗忘的对抗中;处在自我身份定位的焦虑与矛盾中,而找不到自身的归属和认同,没有统一的自我。丽萨是小说中被反复提到的一个人物,她曾是主人公的同居者,似乎有正确的价值理念和明确的生活目标,她离开了懒散无聊的主人公以后,一直踪迹杳无,主人公则住在和她共同生活过的房间,朝思暮想。为什么作者不断强化这么一个缺席的人物呢?丽萨实际上是主人公的一个理想,一个不能完成的自我回归。主人公所寻找的,正是他感受到的自我缺陷。

(二)语言危机

除了展现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恐惧与身份认同困境,作者还形象地展示了个体在语言危机过程中的异化和解体的过程,主人公对语言的理解和运用已经越来越感到困难。本文开头引用的那段话已充分表现了主人公的语言危机,而这样的例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例如:“我目送她,直到发现一个女人的背包中掉出一块口香糖……我是不是该走过去告诉她:您掉了一块口香糖?还是我该说:您有东西掉了。这样就够了?不然就直截了当说:您掉了东西。我还可以指一指地上的东西来解释(因为我不喜欢说“口香糖”这个词)。”(第10页)对于童年这个话题,主人公也是极力回避:“我第一次考虑是否要在背上别一个小牌子,上面或许写着:请不要谈论您或我的童年。或许更粗暴一些:请避开童年这个题目。(第15页)或像这样:小心!要是您提到自己,甚至我的童年时,那——不,这太粗暴了……老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用哪种句子来捍卫自己被扭曲的童年。(第29页)”主人公的偏执与怪异似乎总与语言有关,他仿佛得了某种语言偏执狂症,对他来说,语言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以捉摸。这种失语症状让人想起霍夫曼斯塔尔的《一封信》,在这部展现语言危机的重要文献中,二十六岁的虚构人物菲利普·钱多斯爵士请求友人弗朗西斯·培根原谅自己放弃了文学创作,解释自己何以“已有两度春秋沉默不语”。他之前创作的“辞章华丽、蹒跚而去的田园牧歌”曾名扬天下,但现在,“那些已献于世人的诗文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我几乎不愿意将其称为我的东西”。眼下除了沉默,别无他择,因为他已全然丧失了以语言把握现实的能力。④与钱多斯一样,《雨伞》中的主人公的语言危机也正是其意识危机、自我危机的表现。

小说自始至终没有给我们提供有关主人公完整的故事,所展示的是他的一系列行为动作、场景,特别是他对一些事物的细节观察。小说中,稍纵即逝、飘忽不定的心理活动贯穿始终,外在的情节被融于主人公神经过敏的内心独白中,互不关联的心理过程表现为断断续续的回忆片段,突如其来的意识逆转和违反常理的荒诞念头,只言碎语的讲话方式等。独白衬托了主人公心理、情感和精神的孤独,他自说自话的现实,勾画的是主观条件下与他人分隔的状态,主人公仿佛沉迷在一种自悼孤独的游戏中难以自拔。

有趣的是,在小说《雨伞》中,并不只是主人公一人,而是有更多的人都有语言问题。如患有“自白强迫症”,说话滔滔不绝的梅瑟史密特,两个把“巧克力”叫成“巧克”的小孩,与他人有交流障碍的巴克豪森女士等。语言危机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语言运用上的种种问题,正是精神病态的体现,所以主人公说:“我经常发现,人天生有罹患精神病的倾向。很少人会承认自己的正常其实是装出来的。”(第94页)借此,作者展现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一种触目惊心的,病态的,然而却并非个别情况的异化现象。

三、人性分裂和异化

对于现实的人性分裂和异化现象,早在十八世纪末的德语文学界,席勒就已有了敏锐的觉察。在《审美教育书简》中,他在论述了古希腊和谐完美的人性之后指出:“人的天性的内在联系就要被撕裂开来,一种破坏性的纷争就要分裂本来处于和谐状态的人的各种力量……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个碎片。”⑤诚然,作为个体的人或者人际关系拥有着各式各样的面貌,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经历和思想轨迹,但在全球化和高度现代化的工业社会里,个体却无一例外地遭受着巨大的精神危机,人性被不断异化和扭曲,使得人与其自身相分离,梦境和现实无法区分,从而人际关系也一一失效。

《雨伞》中,主人公与他周围的世界日益陌生,越来越格格不入,他终日游离于公众之外,是存在于人类社会的旁观者,与别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与周围人们的交流出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例如:“我看到贡希尔德在地下通道的另一头……我不觉得有必要和贡希尔德打招呼,于是避开她,暂时退回到赫德街。”(第4页)“接近莱茵河街时,我以前的钢琴教师萧尔曼迎面而来。他放慢了步子,大概是想和我说话,但我却成功避开他。”(第73页)现代社会个体意识的觉醒导致以自我为中心,各种人际关系的冲突和个体普遍感到孤独郁闷便是不可避免的后果。被高度现代化社会异化了的人们感到孤独、寂寞、空虚,他们在内心深处渴望理解,却因害怕受伤而拒绝与人交流。格纳齐诺在这方面的观察和描写可以说是细致入微,这大概就是其作品能引起读者共鸣的原因所在。

另外,小说作者在叙述过程中放弃了传统小说所惯用的全知或旁知视角,而采用了内视角。小说中,叙述的范围局限于“我”的所见和所感之中,读者接收到的信息和“我”一样多,所见所闻大体和“我”一致,因而很容易受到“我”的所思所想的影响。在一系列大大小小的问题上,例如是否接受《通报》的工作,是否与女理发师断绝关系,甚至是否接一通电话,是否要把夹克抛到灌木丛上,他都徘徊不定,他的言行充满了偶然性和不合理性,他对现实的感受和反应,仿佛一个精神病患者般行为古怪,小说作者以冷峻而不失幽默的笔触,从“内部”勾画出了一个异化的自我、一个变态的心灵、一个分裂的主体。

四、结语

在现代社会,人的危机已成为最大的危机,它不仅是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其他专门学科研究的对象,更成了文学作品表现的重要题材。作家们关注“病了”以后的自我怎么办,从个体的“内部”着眼,“不是把个人当做给定性,而是把个人当做一种寻求”,考察和表现个体的变化与发展。⑥威廉·格纳齐诺的《雨伞》就是他从自己的角度以文学形式对自我问题作出的思考,他以幽默、怪诞的语言运用实现了具体的语言批判,为揭示当代社会人的异化现象又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

注释:

①本文中原作的引文均摘自《一把雨伞给这天用》.威廉·格纳齐诺著.刘兴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以下仅标出页码.

②Hugo von Hoffmannstahl.Reden und Aufs覿tze I(hrsg.von Bernd Schoeller u.a.),Fischer Taschenbuchverlag,1979,S.176.

③新疆哲学社会科学网.米兰·昆德拉流亡书写下的身份认同模式.

④Hugo von Hoffmannstahl.Ein Brief.In:Otto F.Best,Hans-Jürgen Schmitt(Hrsg.),Die Deutsche Literatur in Text und Darstellung.Bd.13.Impressionismus,Symbolismusund Jugendstil,Reclam,Stuttgart,1979,S.141.

⑤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附论崇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46-48.

⑥科恩著.佟景韩,等译.自我论.文化生活译丛XIX.三联书店,1986:234.

[1]新疆哲学社会科学网.米兰·昆德拉流亡书写下的身份认同模式.

[2]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附论崇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科恩著.佟景韩,等译.自我论.文化生活译丛XIX.三联书店,1986.

[4]Hugo von Hoffmannstahl.Reden und Aufs?tze I(hrsg.von Bernd Schoeller u.a.),Fischer Taschenbuchverlag,1979.

[5]Hugo von Hoffmannstahl.Ein Brief.In:Otto F.Best,Hans-Jürgen Schmitt(Hrsg.),Die Deutsche Literatur in Text und Darstellung.Bd.13.Impressionismus.Symbolismus und Jugendstil.Reclam.Stuttgart,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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