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中“大”、“相”作状语的情况
2012-08-15施璟玥
施璟玥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某事物能否盛行,总是同它的社会需求度休戚相关,正如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普通百姓,在遭遇厄运时,往往从心底里渴望至诚的皈依能够换得佛祖的庇佑,《观世音应验记三种》即表达了这般虔诚的信仰。
当刘宋时期傅瑗之子傅亮凭记忆追写的《光世音应验记》(七篇)流传世间时,同秉一颗敬佛之心的张演,便觉得“有契乃心”,于是,将此前的同类见闻,写成了《续光世音应验记》(十篇),“继其篇末”。“来哲续闻”中篇幅最长者,要数张演的堂外孙陆杲的《系观世音应验记》,共记载了六十九个应验故事。后来,人们将这三种《应验记》统称为《观世音应验记三种》。
不过,自唐代以后,这三种应验记在我国就已亡佚。它的重新发现是在1943年的日本,国内失而复得并展开相关研究,在时间上要晚日本半个多世纪。
目前,国内的学者更多地致力于宗教史、文学史和文献学等方面的研究。事实上,作为一本广泛流传于民间、具有丰富语言色彩的应验故事集,其中也包含了不少值得注意的语法现象。
一、关于“大”作状语
现代汉语中,“大”一般出现在名词前充当定语成分,用来形容体积、面积、数量、力量等方面超过一般或超过所比较的对象,与“小”相对。如:大房间、大脸盘、大手笔、大力士等。有时,也会置于形容词或动词前充当状语,表示程度之深。如:大悲、大喜、大吃、大喝等。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成语(如:大展宏图、大张旗鼓、大惊失色、大喜过望等)外,通常“大”只修饰单音的动词或形容词。这种用法,在成书于中古时期的《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中,表现如下:
作定语:
始丰南溪中,流急岸峭,回曲如萦,又多大石。(光世音应验记第五篇)天忽骤云,始如车盖,仍大骤雨。(续光世音应验记第八篇)
尝独行大泽,忽遇猛火,四面俱有。(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二篇)着一具大
·锁·,钉之极坚。(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二十三篇)作状语:
因自大怖,放舍而去。(《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十一篇)
槛外墙上大有芳判,见道人在芳上行。(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二十一篇)
公大怒,以车轮系颈,严防守之。(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二十五篇)
城中大惧,分见诛灭。(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四十三篇)
时羌中大饿,皆,捕生口食之。(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四十六篇)
尔夜崖下大暗 纯是刺棘。(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五十九篇)
与现代汉语相比,中古时期“大”作状语,能修饰的单音动词和单音形容词的范围要更加广泛。既有现代汉语中尚存的“大有”、“大怒”、“大暗”等,又有现代汉语中已经绝迹的用法,如:“大怖”、“大惧”、“大饿”等。
究其原因,古代书面语流传至今,语言上势必会呈现出某种继承,但这种继承性早已无法摆脱时代的束缚。绝大多数“大+单音动词或单音形容词”只能在满足某种固定用法(如:大有(人在)、(天色)大暗等)的前提下,出现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限制的产生,可能和一些古代单音动词和单音形容词在语言发展的过程中逐步失去独立成词的能力,而化身为非成词的粘着语素有关。古代看来是词的语法单位(如:怖、惧等),随着时代的发展,大都加入了现代汉语粘着语素的行列。因此,“大”作状语与单音动词或单音形容词的结合,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也大为降低。
另一方面,现代汉语自身有着一套完善的语法体系,有着异于古代汉语的表达手段。代替作状语修饰动词或形容词的“大”,现代汉语中还有“很、非常、十分、特别”等一系列的选择,并且语法作用不变。“很”类的出现,使得选择趋于多样,加上更加符合口语习惯,因而具备了取代“大”的现实条件。如“大饿”现在一般说成“很饿、非常饿……”;“大暗”现在一般说成“很暗、非常暗……”。
除了“大+单音节动词(形容词)”的用法外,在《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中,还存在着“大”作状语修饰双音动词或形容词的情况,如:
少年辈密共束炬,掷其屋上,三掷三灭,乃大惊惧。 (光世音应验记第一篇)
日已向暮,天大阴暗,风雨甚驶。(光世音应验记第六篇)
守防人悉大眠睡,因是走去。(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二十五篇)
囚大欢喜,于是同共存念。(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三十一篇)
既大疲极,暂昼得眠。(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四十篇)
既尝荷神力,殊大精进。(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四十七篇)
杲祖简子使君作益州时,大宗敬之。(系观世音应验记第五十三篇)
这种语言现象,即使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也几乎不见。可以说是古代汉语中的独特用法,以上列出了《应验记三种》中所有“大+双音动词或双音形容词”形式的例句,细察这些双音节动词和形容词,语法上:“惊惧”属并列式构词、“阴暗”属并列式构词、“眠睡”属并列式构词、“欢喜”属并列式构词、“疲极”(“极”含“疲困”之义)属并列式构词、“精进”属并列式构词;语义上:“惊”(含“惊慌;恐惧”之义)与“惧”同义、“阴”(含“幽暗,昏暗”之义)与“暗”同义、“眠”与“睡”同义、“欢”与“喜”同义、“疲”与“极”同义、“精”与“进”(可以理解为“心意专一,不懈进取”)两者即使意义不同,但也是有关联的。不难发现,“大”所修饰的双音词,无论在结构上,还是在意义上都有着相似性。特别是单音同义语素的联结,这很有可能是一种合并现象,即两个单音同义词的临时组合现象。以“惊惧”为例,举书中的三处例句为证:
一市大惊,所聚共视。(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十五篇)
城中大惧,分见诛灭。(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四十三篇)
三掷三灭,乃大惊惧。(光世音应验记第一篇)
这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单音词双音化的一条路径,也启发性地展示了古代“大”能修饰双音动词或形容词的一部分原因。
二、关于“相”作状语
现代汉语中,“相”作状语,置于动词之前,一般表示“交互;互相;共同”之义(记作“相1”),这种用法古已有之,甚至可以上溯到先秦时代。而与之出现时期相近的“一方对另一方有所施为”之义(记作“相2”),在现代汉语中已属罕见。但在《应验记三种》中,这两种义项的使用频次几近相等。书中共有30个相关例句,其中,表示“相1”义项者16例,表示“相2”义项者14例。按上述释义说来,“相”的词性应为副词,然而,董志翘老师在《〈观世音应验记三种〉译注》(以下简称《译注》)中对“相2”给出了另一种理解。如:
汝但至心,我当相助。(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四十四篇)
《译注》:“相,偏指第二人称‘你’,‘相助’即‘助你’。 ”
虽然,如此明确的词条释义在《译注》中仅出现过一次,但在全文通译部分,也隐约可见相同的释义思路。如:
一方:“困厄,命在漏刻,何方相救?”(光世音应验记第四篇)
《译注》全文通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助我呢?”这里的“相”,偏指第一人称“我”,“相救”即为“救我”。
便闻相追寻声。(续光世音应验记第一篇)
《译注》全文通译:“就听到后面传来追寻他的声音。”这里的“相”,偏指第三人称“他”,“相追寻”即为“追寻他”。
“闻君精进,故来相试。(续光世音应验记第三篇)
《译注》全文通译:“所以前来试探你。”这里的“相”,偏指第二人称“你”,“相试”即为“试你”。
如此释义,这里的“相2+动词”结构便成了一种宾语前置的特殊语法现象,“相2”即为代词代指第一二三人称。书中还有一词与此处“相2”的用法契合,那就是“见”,如:
尔时在姑苏识游,问其何起事佛?见答:“少作将……”(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十六篇)
《译注》全文通译:“回答我。见,在这里隐括第一人称代词‘我’。 ”
及至交刀见斫而误,自不中人。(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十七篇)
《译注》全文通译:“斫他,砍他。见,隐括第三人称。”
《汉语大词典》中,列出了“见”“在动词前,称代自己”的用法,这说明“见”能作为前置宾语的语言现象,已经受到关注,中古语料中的实际用例,又在不断地充实并丰富着词典的释义。目前,《汉语大词典》的“相”字下,尚未同“见”一样,列出相关义项,但此类用法在语料中确实存在。
何时解释为“偏指人称代词”,何时解释为“一方对另一方有所施为”,此间的细微差别时常很难捉摸。这样,就有必要回到书中,查看具体用例。
参照《译注》,表示“偏指人称代词”除以上三例外,还有:
君有净行,特相容耳。(续光世音应验记第三篇)
《译注》全文通译:“所以例外地容纳你罢了。”这里的“相”,偏指第二人称“你”,“相容”就是“容你”。
梦见观世音,甚相慰喻。(系观世音应验记)
《译注》全文通译:“菩萨极力宽慰开导他。”这里的“相”,偏指第三人称“他”,“相慰喻”就是“慰喻他”。
表示“一方对另一方有所施为”的例子有:
“吾意久,请勿相乱。”(光世音应验记第二篇)
《译注》全文通译:“请各位不要烦扰。”
神色不动,岂久相逼?(续光世音应验记第三篇)
《译注》全文通译:“难道我还会对你纠缠不休吗?”
忽见一道人来相问:“汝是韩睦之儿非?”(系观世音应验记第六十二篇)
《译注》全文通译:“忽然见到一个僧人来问。”
其中,倒数第二例(“岂久相逼”)的解释最具启发性,将“一方对另一方有所施为”具体化为“对+你+纠缠(逼)”。其实,这里的“相逼”如果解释为“纠缠(逼)+你”,也说得通。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受事对象“你”在“纠缠+你”中做了宾语,而在“对+你+纠缠”中,由介词“对”引出,构成介宾结构,置于动词之前。同理,如果将“我当相助”解释为“我将对你实施帮助”,也符合文章原意。因此,笔者认为,“偏指人称代词”和“一方对另一方有所施为”是同一层意思的两种不同表达方式,最终想要强调的都是动作行为的受事对象,只是,后者在表达时运用了介词“对”,使得其中的语法关系更为明确。
时有古今,物有更革,语言之变亦势所必至。三千五百年,语言的变化早已汇聚成了一条用文字记载的汤汤长河。仅取一瓢来品,亦会有不少的收获和全新的体会。
[1] 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 董志翘.《观世音应验记三种》译注[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3] 邵敬敏.现代汉语通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