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初次进呈存目》与《总目》对于吕祖谦及其著作的评价
2012-08-15鲁秀梅
鲁秀梅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汉学家大本营”[1]的四库馆,其虽言明:“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2]然在实际撰写提要时,其明显倾向于汉学。对于吕祖谦及其著作评价的改变便出了这一点。
《丽泽论说集录》是《总目》收录的吕祖谦十六种著作之一,《初次进呈存目》曰:“宋吕祖俭輯其兄祖谦之语,而其子乔年编次之。 凡《易说》二卷,《诗说拾遗》、《周礼》、《礼记》、《论语》、《孟子说》各一卷,《史说》一卷,《杂说》二卷。 据乔年题记,则此书多门人记录。未尽合祖谦之意。然乔年久称其大义奥旨犹赖以存,则金华绪论終当于是求之,在知所別择而已。”《荟要提要》与之完全相同。文渊阁、文津阁、文溯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下文简称阁书提要)则曰:“宋吕祖谦门人杂录其师之说也。前有祖谦从子乔年题记,称先君尝所裒辑,不可以不传,故今仍据旧录,颇附益次比之。乔年为祖谦弟祖俭之子,则收录者为祖俭,乔年又补缀次第之矣。凡易说二卷,诗说拾遗一卷(案:《诗说》独曰拾遗,以祖谦著有《家塾读诗记》也。),周礼说一卷,礼记说一卷,论语说一卷,孟子说一卷,史说一卷,杂说二卷,皆冠以门人集录字,明非祖谦所手著也。祖谦初与朱子相得,后以争论毛诗不合,遂深相排斥。黎靖德所编《语类》,以论祖谦兄弟者别为一卷(第一百二十二卷),其中论祖谦者凡三十一条,惟病中读《论语》一条,稍称其善。《答项平甫书与曹立之书》一条,称编其集者误收他文。其馀三十条,於其著作诋《系辞精义》者二,诋《读诗记》者二,诋《大事记》者五,诋《少仪外传》者一,诋《宋文鉴》者五,诋《东莱文集》者三,其馀十一条则皆诋其学问。如云东莱博学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又云,伯恭之弊,尽在於巧。又云,伯恭说义理太多伤巧,未免杜撰。又云,伯恭教人看文字也粗。又云,东莱聪明,看文理却不仔细,缘他先读史多,所以看粗著眼。又云,伯恭於史分外仔细,於经却不甚理会。又云,伯恭要无不包罗,只是扑过,都不精。可谓抵隙攻瑕,不遗余力。托克托等修《宋史》,因置祖谦儒林传中,使不得列於道学。吕乔年记,亦称讲说所及,而门人记录之者。祖谦无恙时,尝以其多舛,戒无传习。殆亦阴解朱子之说,欲归其失於门人也。然当其投契之时,则引之同定《近思录》,使预闻道统之传;当其牴牾以后,则字字讥弹,身无完肤,毋亦负气相攻,有激而然欤。《语类》载李方子所记云,伯恭更不教人读《论语》,而此书第六卷为门人集录论语说六十八条,又何以称焉。道学之讥儒林也,曰不闻道。儒林之讥道学也,曰不稽古。龂龂相持,至今未已。夫儒者穷研经义,始可断理之是非,亦必博览史书,始可明事之得失。古云博学反约,不云未博而先约。朱氏之学精矣,吕氏之学亦何可尽废耶?”《总目》与阁书提要同。《初次进呈存目》与《荟要》只介绍此书的篇名、卷数,并对书作出简要评价,阁书提要、《总目》则增加了近五百字的内容,其中三百字左右是引《朱子语类》对吕祖谦著作的批评及对吕氏学问的评价,并指出“祖谦初与朱子相得,后以争论毛诗不合,遂深相排斥”,对其“抵隙攻瑕,不遗余力”,批评朱熹对吕祖谦大肆攻击,无容人之量。《总目》最后更把朱吕二人的论争归结为道学与儒林存之已久的分歧,“道学之讥儒林也,曰不闻道。儒林之讥道学也,曰不稽古。龂龂相持,至今未已。夫儒者穷研经义,始可断理之是非,亦必博览史书,始可明事之得失。古云博学反约,不云未博而先约。朱氏之学精矣,吕氏之学亦何可尽废耶”,认为吕学更倾向于汉学,表明了对于吕学的肯定和对朱子学的批评。从《初次进呈存目》、《荟要》提要到阁书提要、《总目》的变化,充分反映了推崇汉学的四库馆臣的价值观念与学术态度的变化。
一
提要中提到二人争论毛诗的问题,吕祖谦以尊《诗序》、宗毛诗、反“淫诗”的主张与朱熹形成鲜明对比。而二人截然不同的学术立场正反映了汉学与宋学在《毛诗》问题上的分歧。随着学术地位的巩固,朱熹关于《诗经》方面的学术观念也被人们奉为圭臬,并逐渐成为官学,如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颁布诏令,明令科举士子“《诗》以朱氏为主”[3],明代科举考试以胡广等人奉敕编纂的《诗经大全》取士,而《诗经大全》实际上剽窃了朱熹元代信徒刘瑾的《诗传通释》,秉持的依旧是朱熹的学术观念。在朱熹独霸地位的冲击下,汉学逐渐没落。乾隆前期,官学的主流学术依旧是朱子学,朱熹的《诗集传》为“诗经学”正宗,而到了中后期,朱子学逐渐没落,汉学兴起,《诗经》汉学化倾向昌极一时。吕祖谦“诗经学”思想中的汉学倾向当然更符合四库馆臣的价值理念。
《总目》共收录吕祖谦十六种著作,其中《古周易》、《吕氏家塾读诗记》、《春秋左氏传说》、《大事记》、《东莱集》、《宋文鉴》、《古文关键》等提要中皆论及朱熹,大多引用朱熹批评吕祖谦的内容。据《总目》所引,朱熹批评吕祖谦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为吕氏之学“博杂”,一为吕氏“重史”。而这两点恰恰是代表汉学理念的《总目》肯定吕祖谦的地方。
二
吕祖谦的“博杂”是家族所藏“中原文献”熏陶的结果。吕氏一族非常重视读书与治学,自吕公著起,一门之中被选登在《宋元学案》中的有十七人之多。全祖望《同谷三先生书院记》曰:“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復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径路虽別,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南宋前期,学者辈出,流派众多,各守门户,党同伐异,尤其是理学学者,更是容不得不同意见,凡遇到与自己意见相左者,便视为“异端”。[4]而吕祖谦的学术思想则“不主一说”,具有浓烈的调和色彩,他主张对各学派的学说要兼收并蓄,他认为“人之相与,虽道合志同之至,亦不能无异同,且如一身早间思量事,及少间思之,便觉有不尽处,盖无缘会异同”[5],又提出“近日思得吾侪所以不进者,只缘多喜与同臭味者处,殊欠泛观广接,故于物情事理多所不察,而根本渗漏处,往往鲁莽不见,要须力去此病乃可”[6]。力求不囿于门户之见,对于不同观点的学者公允公正。吕祖谦的学术思想非为简单地综合各家学说,杂乱不成体系,而是吸收各学派之精华,融会贯通。时朱熹之“理学”与陆九渊之“心学”争论不休,吕祖谦与朱、陆都保持着良好的学术交往关系,对于二者的学术观念都有较深刻的理解。淳熙二年(1175),吕祖谦极力促成“鹅湖之会”,意欲调和朱陆之争。他吸收了朱学的“理说”和陆学的“心无外物”的观点,认为“天下只有一个道理”,然万物又总摄于“心”、“理”(“道”)与“心”是二者合一,“心之与道,岂有彼此之可待乎?心外有道非心也,道外有心非道也”[7]。对此,朱熹曾多次直言不讳地指责吕祖谦,“东莱博学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伯恭失之多,子静失之寡”[8],“博杂极害事,伯恭日前只向杂博处用功,却于要约处不曾仔细研究”[9]。然而吕祖谦的“博杂”实际上跳出了当时各派囿于门户之见而无法取得突破的怪圈。
门户之见是四库馆臣在 《总目》中一直关注的重要问题,其在《总目·史部总叙》中强调“盖宋、明人皆好议论,议论异则门户分,门户分则朋党立,朋党立则恩怨结。恩怨既结,得志则排挤於朝廷,不得志则以笔墨相报复”。学术中的门户之见很容易转变为政治上的朋党问题,乾隆时期,朱子学的逐渐没落便与宋明理学的好发议论、纳党结派这一特点有很大的关系。与朱熹相比,不囿于门户之见的吕祖谦在四库馆臣的理念中更倾向于汉学。
三
朱熹曾在信中诚实地面对自己,“大抵伯恭天资温厚,故其论平恕委曲之意多,而熹之质失之暴悍,故凡所论皆有奋发直前之气。窃以天理揆之,二者恐皆非中道,但熹之发足以自挠而伤物,尤为可恶”,[10]更告诫好友“而伯恭似亦不可专以所偏为至当也”。[11]这里的“所偏”即为吕祖谦的重史。吕祖谦不仅在经学上多有著作,在史学上也多有成就。《四库全书》收录《大事记》、《大事记通释》、《大事记解题》等史学著作。这亦是吕祖谦“博杂”的又一体现。吕祖谦在教人每日读经书的同时,亦要读史书,“史书须每日读取一卷或半卷以上始见功”[12]。他认为“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方为有益”[13],把读史与进学联系在一起。然而吕祖谦这一重史的治学态度受到了朱熹的批评,“伯恭于史分外仔细, 于经却不甚理会”[14],“东莱聪明,看文理却不仔细,缘他先读史多,所以看粗著眼”[15],“伯恭动劝人看《左传》、迁《史》,令子约诸人抬得司马迁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16],“伯恭、子约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辨”[17],“婺州士友只流从祖宗故事与史传一边去,其驰外之失,不知病在不曾于《论语》上加工”[18]。 朱熹认为读书应当“以经为本,而后读史”[19],吕祖谦重史过于重经,此种治学方法实属本末倒置。
朱熹的“荣经陋史”的观念来自于二程,据《上蔡先生语录》卷中记载:“明道见谢子记闻甚博,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上蔡见明道先生,举史成诵。明道谓其玩物丧志。”钱大昕在《廿二史札记·序》中说到:“嗣是之道学诸儒,讲求心性,惧门弟子之泛滥无所归也,则有诃读史为玩物丧志者,又有谓读史令人心粗者。此特有为言之,而空疏浅薄者托以藉口,由是说经者日多,治史者日少。彼之言曰:经精而史粗也,经正而史杂也。”而吕祖谦“虽亦从事于讲学,而淹通典籍,不肯借程子玩物丧志之说,以文饰空疏”。[20]
且吕祖谦致力于史学研究以及文献整理具有强烈的经世致用色彩。他曾有过一个精彩的比喻“百工治器必贵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弗为也。学而无所用,学将何为也耶”[21],认为学应当致于用。“看史非欲闻见该博,正是要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 大抵事只有成己、成物两件”[22],“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方为有益”[23]。学习和研究历史是为了吸取古代先贤的经验教训,达到趋利避害的效果。
与宋明理学家空谈义理、以经统史的学术观念不同,清初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则批判宋明理学空谈性命,脱离实际的空疏学风,重新阐释了儒学经世致用的学术宗旨。他们把对理学的反思和总结明亡的经验教训结合起来,提倡尊经重史,主张经史经世。[24]到了乾嘉时期,“六经皆史”的理论得到发展,经书所蕴含的史料价值都转化为史学的内容,史学得到空前重视。吕祖谦的重史思想以及经世致用的思想又与四库馆臣所推崇的汉学思想不谋而合。
四
《总目》多次把吕祖谦未被《宋史》归入“道学传”的原因归结为朱熹对吕祖谦的批判。如《总目·丽泽论说集录》:“托克托等修《宋史》,因置祖谦儒林传中,使不得列于道学。”又如《总目·大事记》:“当时讲学之家,惟祖谦博通史传,不专言性命。《宋史》以此黜之,降置《儒林传》中。”《总目·东莱集》:“后托克托修《宋史》,遂列祖谦於《儒林传》中,微示分别。”值得一提的是,《文渊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大事记》与《初次进呈存目·丽泽论说集录》、《四库全书荟要·丽泽论说集录》都没有提到这个问题。
全祖望在 《宋元学案·东莱学案》中也谈到这个问题,“小东莱之学,平心易气,不欲逞口舌以与诸公角,大约在陶铸同类以渐化其偏,宰相之量也。惜其早卒,晦翁遂日与人苦争,并诋及婺学。而《宋史》之陋,遂抑之于《儒林》。然后世之君子终不以为然也。”《宋史》首列《道学传》,可以看到道学在宋代的绝对影响力,入元之后,理学北传,在全国范围内得到广泛传播。统治者对之也大力提倡,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明令科场试士,《四书》、《五经》以“程子、朱晦庵注解为主”[25],把程朱经注经解作为科举考试的法定依据,程朱理学的官学地位可见一斑。而程朱理学的官学地位直接影响着元代官修史书《宋史》的编纂,《总目·宋史》谓此书:“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余事皆不措意,故舛谬不能殚数。”《宋史·道学传》共四卷:卷一记“北宋五子”,即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的言行。卷二记二程门人刘绚、李吁、谢良佐、游酢、张绎、苏昞、尹焞、杨时、罗从彦、李侗等人的言行,卷三记朱熹、张栻的言行,卷四则记朱熹门人黄干、李燔、张洽、陈淳、李方子、黄灏等人的言行,《宋史·道学传》实际上记叙了二程伊洛之学以及朱子学的源流,从而首次在正史中确立了程朱理学的历史统续。[26]朱熹对吕祖谦颇多批评,以朱熹为宗的《宋史》弃吕祖谦于《道学传》也是理所当然的。
至清代,学者不仅对吕祖谦不被列入《道学传》不解,如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钱大昕认为,“南轩与东莱俱为朱子同志,进南轩而屏东莱,此愚之所未解也……一篇之中,忽变其例,谓非有意抑吕乎”[27],更进一步指出《宋史》本就无需立《道学传》,黄宗羲认为“宋史别立《道学传》为元儒之陋,《明史》不当仍其例”[28]。 这种看法对于后世学者多有启发,四库馆臣对《宋史》列《道学传》也颇为反感,“其最无理者,莫过于《道学》、《儒林》之分传”,“盖古之圣贤亦不过儒者而已,无所谓道学也”[29],显示出以儒学为宗而不分门户的学术倾向。
吕祖谦的“博杂”、“重史”的学术思想蕴含着不囿于门户之见及经世致用的思想,且其又被专为程朱理学立传的《道学传》所抛弃,在四库馆臣看来更加倾向于汉学,《总目》通过对于吕祖谦学术观念的认同,表明其对于朱子学的批判,更体现了其作为“汉学思想结晶体”[30]的实质。
[1][30]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3.
[2]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叙.
[3]元史·选举志1.
[4][7]陈国灿.吕祖谦的学术风格[J].浙江社会科学,2005(5).
[5]丽泽论说集录(卷十).
[6]东莱文集·与刘衡州(别集卷九).
[8]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
[9]宋元学案·东莱学案(卷五十一).
[10][11]晦庵集(卷三十三).
[12]少仪外传(卷上).
[13]丽泽论说集录(卷八).
[14][15][16][17][18][19]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
[20]四库全书总目·十七史详节.
[21][22]丽泽论说集录(卷十).
[23]丽泽论说集录(卷八).
[24]王记录.在学术与社会之间:清代经史关系的嬗变与转向[J].学习与探索,2012(8).
[25]《通制条格》卷五《科举类》皇庆二年十月条.
[26]卢钟锋.元代理学与《宋史·道学传》的学术特色[J].史学史研究,1990(3).
[27]潜研堂集(文集卷二十八).
[28]鲒埼亭集(卷十一).
[29]四库全书总目·宋史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