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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邱华栋城市小说中城市书写的现代性

2012-08-15宋媛媛

文教资料 2012年32期
关键词:邱华栋构形想象

宋媛媛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邱华栋被称为“具有城市感觉的人”。[1]他曾自信的宣称:“下一个可以代表中国文学发展阶段和水平的,必将是以城市为背景的,写出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处境的作家,就像是美国作家索尔·贝娄或者约翰·厄普代克那样的作家。我,或者比我更年轻的作家,有望成功。”[2]

对于“城市文学”,李洁非定义:“基于由工业化和市场经济缔造的现代城市之上,必须包含物和商品的理念,人的命运和他们彼此的冲突、压迫,不论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是采取了人格化形式,必须在其背后抽取出和归结到物、商品的属性”。[3]据此,本文考察以“社区人”系列为主的城市小说,而“中国屏风”系列小说则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围。邱华栋笔下,“城市”不再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更是言说的主要对象。

“北京”的传统形象在邱华栋的笔下遭到前所未有的颠覆,他刻意回避了城市的传统文化,将其从历史的坐标中断裂,而寻找其作为全球都市的自我意识。

城市形象的塑造既依赖于城市既定的事物,也依赖城市的文化构形。林奇在《城市的形象》中将既定事物分为五类:路径、边沿、地区、枢纽、地标。邱华栋在作品中常提及具有现代色彩的“中国大饭店”、“京广大厦”等现代建筑,以及与此相对应的快节奏的西化的生活方式。北京是具有时间连贯性的城市,历史、现在、未来等多元化因素在此汇聚,但是具有历史代表性的古建筑群在邱华栋笔下集体 “缺席”,而内化于北京人心中的传统文化、生活方式更是 “集体失语”,邱华栋明显选择性的过滤掉了北京的传统文化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的意义,将它从历史的连贯中割裂。

在“京味小说”中“北京”“联系着丰富而芜杂的民间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的记忆”,[4]独特的人文环境总能勾起作家内心怀旧情绪,例如北京人老舍,以及客居北京的师陀、郁达夫。与传统“北京想象”相关的典型意象,例如“胡同”、“四合院”、“老北京人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在邱华栋笔下被凝聚现代审美的建筑与崛起的新兴社会阶层——“中产阶级”的生活习惯取代。传统印象中温柔敦厚、独具古典意蕴的“北京”因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存在的全面占领而不再具有传统人文魅力,没有任何文化标识,只是众多国际大都市之一,难以勾起作者的怀旧欲望。甚至邱华栋对其的称呼多含有抵触性、排斥性,坚硬而生涩,如“绞肉机”、“欲望的森林”、“沙盘”、“老虎机”,传统书写的脉脉温情消失。“北京”的称呼成为没有任何文化想象的单纯符号,是“一个带来成功和满足欲望的冒险空间”与“碾碎他们梦想的异化空间”。[5]

笔者认为城市形象的颠覆与作品的叙述者有关。邱华栋大多数城市小说的叙述主人公是“闯入者”。“闯入”,是一种不请自入的心理状态,这些“闯入者”带着想要飞黄腾达的梦想,奔着这座城市所拥有的机遇、物质财富而来,所有象征、暗示可能带来财富的城市风景占据了“闯入者”所有城市想象空间,这样功利视角过滤了其他对物质财富没有帮助的古建筑群与相对应的内在文化,因而,“北京城”呈现出一种与以往小说完全不同的“陌生化”态势,导致“传统北京想象”的消失。而对北京城的排斥性情绪也与“闯入者”身份有关。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日益发展,城市日益以合围之势包围农村乡镇,“外省人”或“农村人”一方面因生活所迫,另一反面希望在更大的城市寻求自我发展空间 (这一点是更主要的原因),尤其是年轻人,由乡村或小城市转战大都市,看似是一种“主动移民”,确切的说是一种无意识的“被动迁徙”——他们在城市发展进程的诱惑下,在谋生的压力下,被动的走进“城市”。无论是“外省人”还是本城中的人,城市的高速发展超出了他们预设的心理范围,备受“灵与肉”的双重煎熬,城市于他们始终是“他者”与“异在”。因此,“闯入者”对“北京城”很难产生内化于心的缠绵依恋。

张英进老师在《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中认为现代文学中,“北京”更多的是关乎传统的稳固的空间构形,在“古都北京形象中,空间总是占主导地位的”,过去、现在、将来都和谐的共存于其建筑空间中,而“上海”则更多的是时间构形,在时间的流动中,对城市的情感体验趋向破碎、漂浮不定。笔者认为,邱华栋笔下的“北京城”是空间与时间的双重构形。

“北京”不再是一座联系着传统文化的古都,而是一座光怪陆离的现代化异化空间,邱华栋对此的塑造不是以对“古都”的否定为基点,而是通过对城市现代化空间想象实现的。邱华栋通过“鸟瞰”与“地面”视角直接将城市空间想象投射在象征现代城市与消费时代的建筑与场所上。在邱华栋的城市小说中,现代城市符号、文化代码俯拾皆是。例如《手上的星光》中有这样一段,主人公在短短的一段路途中却看见“国际饭店、海关大厦、凯莱大酒店、国际大厦、长富宫饭店、贵友商城、赛特购物中心、国际贸易中心、中国大饭店”[6]等应接不暇的极摩登的楼宇,从现代文学至新时期,没有哪位作家像邱华栋这样在城市想象中如此娴熟的运用如此多的现代城市代码,不仅是因为“北京城”本身的繁华,也是作者对现代城市的敏感。除了现代化建筑群,“迪厅”、“咖啡馆”、“酒吧”等联系现代消费、大众文化特征的场所在作品中也比比皆是,传统城市风景全面撤退。除此,邱华栋笔下“社区”构筑了特殊的城市空间,这样的“城中之城”联系一定的经济背景,代表一定群体的趋同性,不同的“社区”象征着不同的社会等级。在此,城市在现代符号的解构与重新建构中获得一种异于以往的城市空间。此时北京城依然具有“美感的统一”,只是由曾经的“传统”变迁为“现代”。新的城市空间带来了新的文化想象与文化心态,一套趋于稳定的现代化接近西方人的价值观渗入到城市人的内心,“时间”参与到对城市另一维度的构形。笔者认为,“时间”在邱华栋的城市想象中走向一种极端:时刻逼近、追赶城市人,将人带入令人窒息的“速度”。例如《午夜的狂欢》中“时间”成为人物命运背后隐秘的主宰。“午夜两点”在文本中不断被提及,这不仅是实际存在的事实,也是城市人的心理时间,它将城市人导向一种精神的分裂走向一种极端的自由,遗忘白天的身份,在狂歌狂舞的放纵中享受酒神狄俄尼索斯式的悲剧。他们的“狂欢”带有“时间”的印记,无论是卧轨的游戏,还是在午夜高速公路驾车狂奔,“时间”都在逼近人的心理承受极限,犹如生活在“剃刀的锋刃上”,在“时间”的流动中,他们感到虚无、绝望,城市生活的加速度使得“缓慢”成为急切的精神诉求。城市人在“时间”的蔓延中一方面呈现出情感的躁动不安、孤独绝望的情绪,另一方面这种存在意义上的支离破碎的情绪又在现代化城市空间中表现出一定的持续稳定性与普泛性。邱华栋利用了现代文学中塑造古都北京“城市空间”的想象方式复制类似于上海这样摩登的“全球都市”的城市空间,并在此发掘具有时间流动性却又趋向持续稳定的现代人的情感体验,空间与时间双重构形在城市想象中交错。

同时期的“新生代作家”,例如鲁羊、何顿、张旻等关于城市的小说更多的是“取材于”城市生活的经验,“城市”本身不是言说的主要对象,对于“城市人”与“城市”的描写是冷静的叙述者面对安定的城市空间或在城市空间缺席的情况下展示城市人躁动的心;而邱华栋在对“城市”进行空间与时间的双重构形中,狂躁的叙述者、“城市人”伴随支离破碎、躁动不安的情感体验与现代城市空间中实现一种情绪的“共振”。

城市想象也需要 “城市人流传并内化的文化构形”,邱华栋以“中产阶级”为切入点解读城市新的文化构形。“中产阶级”,社会学界对此定义颇有分歧,但一个共识就是:中产阶级有稳定的中等收入,而中等收入是相较于社会低收入而言。“中产阶级”的产生、发展、壮大缘自现代都市的发展,他们的文化选择、审美取向、价值判断无疑都有城市的干预,犹如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映物质,“中产阶级”依赖现代城市,同时也反映现代城市,他们的生存经验构成城市的文化心态。

“中产阶级”生活自由开放,在城市空间中呈现出流动性,跟随他们遍布整个城市的活动轨迹,叙述视角向外转,即从单一的封闭空间转向开放的外部环境,城市想象得以最大化的展示。即使偶尔需要涉及城市中的家庭,也不会细致描写生活的琐碎庸常。

“新写实”作家与邱华栋的视角形成鲜明对比。“新写实”作家的多数作品背景也是城市,但“新写实”作家对于“城市”的描写还只存在于浅层,他们将视角定位于城市一个封闭空间,例如刘震云的《单位》将空间定位于小林工作的“单位”,《一地鸡毛》将关注的视角锁定“家庭”。人们对“城市”的概念理解也极其粗浅,“大多数城市人心中只有‘单位’概念,人们隶属于一个个‘单位’,……至于‘城市’,人们除了从领工资、吃商品粮、生活条件优越等一些方面感到它之外,并不能有更多的认识和体验”。[7]

现代文学中,例如老舍小说,北京城的文化构形离不开生活其中的市民一些“艺术”的日常生活,例如“唱京剧”、“养花”、“写书法”、“集古玩”等等,这些联系修身养性的生活爱好,是内化于心的“闲暇”心态的体现,从而构成整座城市的闲暇心态。然而,邱华栋笔下,“中产阶级”时刻追求一种“速度”,这种快节奏体现了一种勃兴的都市意识,与古都北京的“闲暇”形成对比。“中产阶级”广泛的社交以及对消费时代城市“物欲”的公然认可与迷恋,使得城市文化中趋向于西方的价值观、大众文化的形成与传播成为可能。

邱华栋笔下中产阶级探求一种自在自为的生活方式,出于纯粹“自我价值”做出行动,跟随某种直觉本能,不会因外界任何崇高目的而改变。邱华栋不再苛求他们背负社会责任、道义、集体使命等崇高意义,他们是相对于传统意义以启蒙为己任的“后知识分子”,抛却精英意识,以平民身份参与到以“平面化”、“单向度”、“话语狂欢”为表征的市民生活与城市流行文化的建构。邱华栋将“知识分子”请下神坛,正视他们作为“人”对“物欲”的迷恋,笔者认为这是对传统书写中对沉溺物欲的知识分子质疑与批判的反拨,也是对大众文化盛行的现代城市的直面与认可。

“北京城”是邱华栋笔下最大的言说对象,但笔者认为,在“北京城”的书写中暗含另一个书写对象:“乡村”。邱华栋关于城市的言说始终以“乡村”作为隐性参照。

邱华栋评价城市的虚伪、冷漠、喧嚣、功利等特点,是站在象征“淳朴”的乡村立场,渲染城市对人性的侵蚀与挤压是以“乡村”所具有的原始的“力与真”为基点,“不在场”的“乡村”始终参与邱华栋的“城市想象”。邱华栋虽然没有描绘真实存在的“乡村”,但却有很多以“乡村”为原型的“理想之地”的描绘。例如《环境戏剧人》中对“爱荷华州”的描写,它代表一种和谐自然的农业生活状态,与现代化工业文明积聚的城市相对,没有城市带来的种种罪恶、现存规范的困扰,只有纯真,是合乎人性的、与天地自然和谐相处的本真状态。“乡村”成为“城市”的隐性参照。

“(现代文学)关于北京的叙述作品,虽也明确意识到城市、西方、性的巨大冲击力,但乡村的、中国的、道德的传统,总是获得象征性胜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它设想为一个本质上是中国的地方,一个安顿在古老中国历史与文化传统中的地方。”[8]邱华栋在“城市”书写中暗含“乡村”,但是“乡村的、中国的、道德的传统”却不再获得“胜利”:尽管对“城市”失望,渴望“逃离”、“回归”,但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逃离”、“回归”的努力都注定以失败告终,“理想之地”的“乡村”只能存在于城市人的想象中。这与西美尔的“智力高于情感”的命题相吻合。

现代文学中,无论是“京派小说”对北京的书写,还是“新感觉派”对“上海”的书写,“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的纠结总是城市人最大的精神困境,然而邱华栋笔下“城市与乡村”或“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命题因为“传统”的缺失而失衡,笔者认为城市人的精神困境变化为“因上帝消失而拥有可怕的精神选择的自由”的迷茫与恐惧。

邱华栋在语言的狂欢中重新解读与建构“北京”。“以消费为中心、以财富为中心和以经济为中心的价值超越了以生产为中心、以政治为中心的价值”,[9]作为“古都”的城市想象断裂,不再代表中国古老历史与文化传统,而一种崭新的、消费的、多元的、作为全球化都市的城市想象开始出现。

[1] 陈晓明.生活的绝对侧面.邱华栋.夏天的禁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276.

[2] 邱华栋.我看当代文学.邱华栋.挑灯看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153-154.

[3] 李洁非.城市像框.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32-33.

[4] 贺桂梅.时空流转现代——1980—1990年代小说中的北京记忆.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437.

[5] 贺桂梅.时空流转现代——1980—1990年代小说中的北京记忆.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439.

[6] 邱华栋.手上的星光.华文出版社,2001:2.

[7] 李洁非.城市像框.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29.

[8] 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98-99.

[9] 张颐武.“国都”与“全球都市”——双重想象的混杂.陈平原,王德威.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200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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