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传奇《西楼记》之关目探究袁于令才子传奇之笔墨
2012-08-15路露
路 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西楼记》一剧作为案头文本不仅被盛赞为“前有《西厢》后《还魂》,颉颃期间城底昆”①,“传青楼者多矣,自《西楼》一出而《绣襦》、《霞笺》皆拜下风”②。作为场上曲演出亦是“海内达官文士、冶儿游女,以至京都戚里、旗亭邮驿之间,往往抄写传诵,演唱殆遍”③。可见有必要对其进行场上曲的观照研究。
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六十种曲本为据、将其与玉茗堂本以及作者自订的剑啸阁本进行比刊,并参考王季烈、刘富梁根据梨园脚本整理考订而成的《集成曲谱》,从中探究作为场上曲的《西楼记》的关目结构、排场设置、矛盾线索;并试图以场上曲的角度对剧中的人物塑造以及作者的创作观念、艺术风格、主题思想进行观照。
一、《西楼记》“场上曲”之关目得失
填词之设专为登场。敷演传奇使伶人于场上投身演绎令观者在台下感动共鸣,关键是须有一主脑事件。因此,凡情节桥段之回环观照、人物行为之关系机趣、舞台空间之韵味意境,全剧之格局、主脑之提炼等皆是戏曲关目之肯綮之处。
袁于令传奇《西楼记》一剧写京畿道御史于鲁之子于鹃叔夜年少赋才,作[楚江情]名播词场。偶踏花街得知西楼名妓穆素徽慕己才华,遂相拜晤,二人盟约百年之好。又因于叔夜庭训森严更加恶少觊觎穆素徽才貌,导致二人恋情遭小人破坏而产生连连误会,致使于穆两人几近魂断身亡。最终豪侠胥长公牺牲爱妾轻鸿、鼎力相助而使于穆二人团圆。[楚江情]一曲实为剧中一处大关目,此剧全系于叔夜一身。非是他雅好音律、善填词曲,不至于偶入刘楚楚家;一来校改赵伯将之词使其衔恚,二来得知穆素徽誊抄其[楚江情]一曲寄托爱慕之思。点出全剧主脑是于穆爱情主线,引出全剧的冲突矛盾是赵伯将、池同二人对于鹃、穆素徽爱情的阻碍与破坏。由是观之第六出《私契》与第七出《衔恚》是一大牵头所在。两出戏衔接得当,先令于穆二人不见一面即私契神交,脱历代才子佳人慕色钟情之窠臼,玉茗堂本评其“先得花笺订交便是舞勾歌引者不同”④。也从侧面表现了二人知音灵犀、自有高格。继而于同一场中作小人衔恚,好事尚发萌便已生凶兆,可谓针线密匝。玉茗堂本评其“小戏关目甚紧”⑤。有此作为铺垫引子,第八出《病晤》于穆二人首次相见的安排才自然水到渠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围绕于穆二人展开的事件也渐露端倪,其他人物也以于穆二人为中心而周旋奔波。自第九出《庭谮》以下关目皆由于鲁、赵伯将、池同三人而来,其行为都客观影响着于穆二人的爱情发展。三人以不同的立场共同构成穆二人爱情的阻碍因素。由于赵伯将搬弄,于鲁才查封西楼,穆素徽于是被逐,池同又因势乘便,这才有了第十二出的《缄误》。此是于穆二人由合转离的重要关节处。穆素徽忙中有误错投空笺,直接掐断了二人冲破樊笼放手一搏的机会,也是最终使于叔夜离魂错梦的引子。待被禁足的于叔夜疑迷空笺之时,穆素徽早已被池同计赚而去,陷入危难。两载神交成水中月,一朝病晤已如前尘,白首之约几成妄诞。《西楼记》上本的前二十出中,其余人等都只是贯穿在矛盾双方中的道具手眼,他们的出场行为都只为使传奇的各情节桥段合理的回环照应。
自下本的后二十出,流弊于一路奔腾而下,直趋于有情人团圆之大收煞。场上一众人等不由分说、全无来由皆为于穆团圆一事而忙。事虽连缀但伤浮于表面。情节也因此欠缺关目的紧凑与情节的合理。头绪纷乱、虚实不辨,而当多用笔墨之处又惜墨如金。
首先,下本情节中“讹传讣报”是一大关目。于穆二人分别之后的所有进展皆以此为基本。而作者对于穆二人间的信息传递大费周章,类如二十三《虚讣》、二十五《言祖》、二十六《邸聚》等出,刻意做戏为于穆生造鱼雁,不减头绪、不省笔墨,稍显累赘。而如二十七《巫绐》流于无聊猥琐,三十二《群嘬》脱离全剧主脑,三十五《诘信》伤于漏孔细节不经推敲,三十六《喜隽》仅使久不出场的于鲁在下本中混个面熟。二十九《假诺》一出,于郎已死穆素徽拒不苟活,即便被救醒还阳,怀抱向死之心者亦可再死!何以穆素徽假诺相从池同条件只为作一场超度于叔夜的水陆道场?即便已作交代,作完道场便赴于郎生死之约;但总不见人物身上有非这样做不可的根本动因。如此生设关目,只为胥长公救穆素徽布下场景而已。无怪玉茗堂本评其“素徽超度于生虽情至,然使于生死先去而素徽后死,恐两魂又不相值,不如同现欲海永结团圆,何必超度”⑥。三十九《游街》一出实质上可利用人物一句宾白带过。就其关目格局而言虽可以脱离全剧独立成其为小戏,但也说明这些出目的设置在全剧的情节铺展中恰恰是失败的,作者对全剧的提挈稍欠稳当。
其次,胥长公与轻鸿的关目甚为寡淡。胥长公这一人物显然是作者理想中古道热肠的豪侠形象的体现,一如唐传奇中已成典故的虬髯客与昆仑奴,也与汤显祖《紫钗记》中的“黄衫客”相似。胥长公第二十一出《侠概》的首次出场尤为虎头蛇尾,仅仅是向观者作人物介绍似的自报家门,无戏可做。冯龙梦本评之曰:“原本《侠概》一折甚淡”⑦,人物过于脸谱化。轻鸿更是作者安排出来换取穆素徽的活道具,人物形象更显苍白。为增加两人戏份使观者不致于对其感到陌生,作者有意作第三十出《载月》,而此出在全剧格局中既对前一出《假诺》毫无承接又冲淡了前面所营造的悬念。从塑造人物的角度出发,与《侠概》一出既无关联又少实质性的进展。辞曲意境虽美,却并不胜于案头。第三十一出《捐姬》更显然是形式大于内容。道场之上穆素徽面对爱人已死之情态还未及深究,胥长公便生舍轻鸿来劫道场,强作慷慨悲歌之举,不见其猿公剑术之高手,反使观者咂舌生厌、突兀不解,有制传奇者不审虚实之感。玉茗堂本虽批为:“人惜鸿之死是不知鸿,疑胥之忍是不知胥”⑧,但非我辈不知,实是幔亭仙使⑨不让知。第三十四出《卫行》从全剧的发展来看是毫无必要的出目,胥长公对穆素徽的无端试探既无意趣,对人物塑造也不见起色。
最后,本应着力描摹之处作者却几乎一笔而过。二十四《情死》一出,穆素徽惊闻于叔夜死讯本可大有戏做,正是全力塑造穆素徽形象,体现二人情感的关目所在。而作者却把过多的把笔墨花在了前来报信的刘楚楚与穆素徽二人不咸不淡的对话上面,之后草草令穆素徽暗场情死自尽。此出不说文章不甚有趣,便是场上也难以动人。三十八《会玉》一出,是剧中于穆二人自上本《病晤》之后的第二次见面;历难重逢定抱满腹情愁一腔热忱,往事聊如前尘,恍然生死之间必然百转回肠欲语还休;怎可以又缩长为短略道客气话语,甚为不像,不能摄人魂魄。此出原本在于穆二人的形象塑造,故事的情节转折,传奇的主题升华都有很大空间可以作为,但作者却不能够驾驭,因此这出戏的力量也还有所欠缺。作者笔下二人草草见面只为大收煞里匆匆成婚,成婚仿佛是二人爱情唯一的向往目标,也成了二人团圆的工具,大有些为团圆而团圆的味道。故而后世昆曲舞台上许多出目不再上演,《集成曲谱》中对全剧也仅保留了关目最紧凑且对整出戏的情节有着推进作用的出目⑩。
二、《西楼记》才子传奇之笔所体现的思想观念
纵观《西楼记》全剧其流弊者二:一伤于关目,上文已作分析;二泥于矛盾。造成于穆爱情悲欢离合的戏剧矛盾从根本上说是小人破坏,作品后来被赋予了反封建礼教的维度,笔者认为那只是对作品的衍生阐释。于鲁虽对于叔夜有严格庭训,但也仅是作为官宦家长的一般价值取向的体现,从而引出之后于叔夜与穆素徽不得相见的情节。作者所着意用笔的一是于穆二人之情,尤其是对于叔夜一方的表现;二是用传奇之笔法营造于穆二人的离合关目。相比其他古代戏曲作品中的封建家长形象,于鲁所起的不过是关目穿针引线的作用。他在全剧中并不是于穆二人爱情阻碍的最关键。他的出场很少,其形象也并不代表封建礼教。所以在大收煞《乘鸾》一出中于鲁接受了于穆二人的结合。且不谈作为京畿道御史的于鲁其家庭与社会地位能否接受青楼女子穆素徽作为子媳;就是新科状元娶章台花柳作为诰命夫人便已是奇谈。这样赋予社会深度和广度的问题作者并不着力去体现并解决,作者只让于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事到如今,只得从了他罢”这显然是为正统文人所不能接受的。无怪乎董含《三冈识略》指其“词品卑下,殊乏雅驯”,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也评其“调唇弄舌,骤听之亦堪解颐,一过而嚼然矣”。
然幸而作者才高,前有《病晤》、《错梦》扛鼎,后有《泣试》点彩,使观者醉心于此。这是整出剧作集中体现作者赋于才情的传奇笔法的出目。作者以其充满感情与灵气的笔调写出于叔夜知慕少艾的心境,男女主人公都被赋予了情痴而又多才的性情。素昧平生已然相思入疾,纸上神交尤胜于朝夕相对;乍一相见便思婚嫁,处处是传奇笔法。《病晤》一出“病”是题眼,作者在此一“病”上做足文章;自负才情的穆素徽纯真可爱,不惯寻花问柳的于叔夜也是一片冰心,及至相见赠歌的缱绻风雅便已足以感人肺腑。《错梦》一出是全剧最精彩处,堪比《牡丹亭》杜女之《惊梦》。恣丽奇谲的意境、浓墨重彩的笔调、细腻入微的描摹、切入肯綮的情感,反映出于叔夜担忧、焦急、不甘、期盼、惊惧的种种复杂情感。“从来不识得于叔夜”更是一语千古刺人心肠。这都是他对穆素徽精诚爱恋相思入骨的反应;那些只有在梦中出现的奇幻景象恰恰是其爱极思变的潜意识作用,奇烟幻霞诡海谲波,出神入化不可思议;迷离恍惚,使人难分真假。全力塑造了于叔夜之情痴,雕琢了于穆二人的情感。无怪一时间街谈巷议“绣户传娇语,儿郎枉叹嗟”。于叔夜将醒未醒之时与书童文豹的对话,更是一副魂影迷离的痴态,作者才情妙道极点,此出小收煞甚为漂亮。袁于令虽因此作常比肩于汤若士,然不言而喻的是其所反映的思想深度和情感维度都逊色于《牡丹亭》。前者专注言情,而后者已超越了单纯言情,赋予了“情至”更深广的意义。
《西楼记》所长者是“写情之至,亦极情之变;若出于无意,实亦有一所不能到”。作者所看重赞美的是男女间精诚不灭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基于知音者的心有灵犀,更多的是才情的两厢吸引。这虽然超越了俗世间的功名富贵与慕色吸引,但最终又仍归于世俗的婚姻礼教,而更重要的是于穆二人情感最终得以归宿离不开豪侠胥长公的帮助。胥长公这一人物在剧中的形象和作用都类似于汤显祖《紫钗记》中的黄衫客。不同于《牡丹亭》中杜柳二人的情感足以感天动地,一开始于穆二人的爱情便是一对恋人由个人境遇而产生的情感,区别于杜柳爱情足可观照普天下痴男怨女的广博维度,所以于穆爱情受阻于人也必须受助与人。也区别于杜柳爱情的天造地设,作者一心向往如胥长公般快意恩仇、慷慨热肠之侠士,其古风君子对立区别于赵伯将、池同等阴险小人。为表现侠士成人之美,不惜生舍轻鸿;或限于笔力,轻鸿一处不见悲壮反成恶趣。在剑啸阁本中甚至专门附录有《剑啸》一出,胥长公为试探轻鸿竟然要挥剑斩爱姬。显然在袁于令此剧的创作中,爱情的主角在事态情状中起绝对的支配地位;其余人等都只为他们作伐。成人之美固然可敬可爱值得歌颂,而以此生造出爱情的伟大纯真,不禁令人感到过于偏狭。于是对小人的惩罚也成了当然之理,作者不惜关目在三十七《巧逅》一出中将罪不至死的赵、池二人毫不犹豫的斩杀殆尽。
明万历至清康熙年间,才子佳人戏曲的创作成为传奇主体。自汤显祖《牡丹亭》一出,效仿之作更是望风而生。汤显祖浪漫主义的“情至”创作观在晚明独特的社会思潮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西楼记》也因此带有明显的个人自我意识觉醒特征。作品有意赋予于穆二人才子佳人的美好人格,肯定了私情相悦、知己相投的结合,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宗法制下父母命、媒妁言的传统婚配方式的挑战。袁于令笔底烟霞只为一剧场,而一剧场中亦只有一情人其潜心创作的才子之笔、传奇之作也体现出晚明传奇尚奇尚幻的风格特征,所谓“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是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幻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这正是剧中于叔夜的写照,也是作者创作的依据。其思想境界虽不能与《牡丹亭》相比肩,但其《错梦》一出论才情也足以与《惊梦》媲美。从审美意境、辞曲意蕴、情节机巧的角度出发,《西楼记》都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传奇之笔墨袁于令已深得三昧。剧中于叔夜、穆素徽二人的爱情与胥长公、轻鸿二人的豪情正是袁于令内心理想人格价值取向的体现;所敷演的一段情事也是其理想爱情观念的一种文人似的梦幻诗意阐发,他借戏中人物的生命形式完成了戏剧生命的真情至、神韵美。
注释:
①参见明·张岱 《张子诗秕·为袁箨庵题旌停笔哭之》(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十五册,陈多《〈西楼记〉评注》附一《袁于令生平资料汇辑》吉林人民出版社).
②参见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逸品》(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十五册,陈多《〈西楼记〉评注》附二《〈西楼记〉历代评论汇辑》吉林人民出版社).
③参见《剑啸阁自订西楼梦传奇》所载明陈继儒《题西楼记》(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十五册,陈多《〈西楼记〉评注》之《〈西楼记〉版本序跋汇辑》吉林人民出版社).
④⑤参见《临川玉茗堂批评西楼记》第七出《衔恚》出评(明末刻本南京图书馆馆藏).
⑥参见《临川玉茗堂批评西楼记》第二十九出《假诺》出评(明末刻本南京图书馆馆藏).
⑦参见黄竹三,陈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十五册).陈多.〈西楼记〉评注.吉林人民出版社,611.
⑧参见《临川玉茗堂批评西楼记》第三十一出《捐姬》出评(明末刻本南京图书馆馆藏).
⑨袁于令别署幔亭仙使,参见徐朔方 《袁于令年谱(1592~1674)》以及徐扶明《袁于令与〈西楼记〉》等资料.
⑩参见王季烈,刘福梁根据梨园脚本考订额《集成曲谱·金集》 所收如出目:《督课》《楼会》《拆书》《空泊》《翫笺》《错梦》、《打妓》、《侠试》、《赠马》、《邸合》(1925年商务出版社).
[1]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十五册)[M].陈多.〈西楼记〉评注.吉林人民出版社.
[2]临川玉茗堂批评西楼记[M].明末刻本南京图书馆馆藏.
[3]剑啸阁自订西楼梦传奇[M].影印本国家图书馆.
[4]王季烈,刘福梁考订.集成曲谱[M].商务印书馆,1925.
[5]清·李渔.闲情偶寄[M].中华书局,2007.
[6]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M].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
[7]朱万曙.明代戏曲评点研究[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8]朱万曙.明清戏曲论稿[M].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
[9]庐前.明清戏曲史[M].商务印书馆,1935.
[10]王安祈.明代传奇之剧场及其艺术[M].台湾学生书局,1986.
[11]王安葵.论戏曲关目[M].艺术百家,2011(3).
[12]郭英德.论晚明清初才子佳人戏曲小说的审美趣味[M].文学遗产,1987(5).
[13]徐朔方.袁于令年谱(1592~1674)[M].浙江社会科学,2002(5).
[14]徐扶明.袁于令与《西楼记》[M].中国文学研究,1996(2).
[15]孟森.《西楼记》传奇考[M].心史丛刊.岳麓书社,1986.
[16]李复波.《西楼记》版本补录[M].戏曲研究,1988,(第22辑).